招惹他
夜色已深,月涼如水,大雪撲簌簌地往下落,陸茗庭踩在厚厚積雪上,深一腳淺一腳,匆匆地追趕著前面穿著墨色織錦大氅的人影,“將軍,您走慢些,等等婢子!”
顧湛黑著臉往主院方向走,耳畔寒風(fēng)呼嘯,大雪紛飛,他聽著一聲聲嬌柔的呼喚,連頭也不回,直到一聲吃痛的悶哼從身后傳來。
院子里積雪太厚,夜色朦朧看不清,陸茗庭追的太急,在臺階處一腳踩空,整個人重重地跌坐在雪地中。
茜色錦緞滾兔毛的披風(fēng)鋪撒在雪地上,腳踝處一陣劇痛傳來,陸茗庭黛眉微皺,貝齒咬著粉唇,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試圖從雪地里爬起來。
顧湛聞聲,步子一頓,轉(zhuǎn)身幽幽看向她。
她臉上的痛苦神色不像在偽裝,眼角掛著幾滴晶瑩的淚,順著兩腮滑落尖俏的下巴,砸在漫無邊際的雪地里,瞬間消融不見。
就這么一瘸一拐地進了臥房,陸茗庭顧不上查看腳踝的傷勢,用金盆打了半盆溫水,又拿了條干凈的錦帕在水中浸濕。
在明月樓這些年,生活起居之事都有丫鬟和小廝去做,陸茗庭從來沒做過伺候人的活兒,如今她在顧府中為奴為婢,只能一點一點地學(xué)著伺候人,好在她踏實肯學(xué),短短半個月的功夫,便學(xué)的像模像樣,就連一向嚴苛的顧湛也挑不出錯兒來。
臥房里,顧湛脫了外袍和披風(fēng),只穿一身雪白的褻衣,坐在床榻邊閉目養(yǎng)神。
陸茗庭拿著浸濕的錦帕走進臥房,剛一靠近床邊,男人突然睜開眼,鎖住她的手腕,猛地往前一帶。
她半個身子撲在他的懷中,手肘下意識地抵在他胸前,手下寬厚的胸膛堅硬如鐵,仿佛刀槍不入,百毒不侵。
陸茗庭嗅著顧湛身上氤氳的酒氣,和他四目相對,迎著鳳眸中冰冷的目光,額頭上冷汗一滴一滴地往外冒。
“隋媽媽答應(yīng)你什么了?”他陡然啟唇,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
陸茗庭知道他聽到了膳房中的一席話,索性實話實說,“隋媽媽讓我在顧府中服侍將軍兩年,只要將軍看不上我,兩年一到,就立刻放我出府。”
好一個不卑不亢,有理有據(jù)。
顧湛怒極反笑,語氣陰森,“你當顧府是客棧么?怕不是忘了這府里誰是主子,誰是奴才。”
陸茗庭這才回過味兒來,原來隋媽媽說放她出府,不過是騙她委身顧湛的緩兵之計,當不得真。
半個月來日日期盼的良籍和自由瞬間化成了泡影,陸茗庭神色一僵,頓時面如死灰。
顧湛冷眼看著她的表情變幻,鳳眸微瞇,不悅至極。
他早就知道,她看起來嬌軟柔弱,實則內(nèi)心倔強,傲骨滿身,就連為奴為婢,也一心想著擺脫奴籍,拿到自由身。
而他顧湛,生來便擅長馴服不聽話的烈馬。
“既然你一心要走,何必還來招惹我?”
顧湛猛地握住她的尖俏下巴,骨節(jié)分明的指節(jié)撫過瓷白的臉龐,撫上妍麗的紅唇,帶著薄繭的粗糲指腹重重壓下,細細描摹,提醒她那日是怎么主動吻上來,怎么主動招惹他,又是怎么吹亂一池平靜的春水。
腳踝處一陣陣的抽痛傳來,陸茗庭氣息紊亂,躲著男人冰涼審視的目光,努力忽視嘴唇上傳來的粗糲觸感,不料他又開口,說出的話如數(shù)九寒天里的一盆冰水,把她澆了個透心涼。
“倘若你不想呆在顧府,明日便將賤籍取回,立刻啟程回揚州明月樓,以后安心做你的揚州瘦馬,再也不要出現(xiàn)在本將軍面前。”
陸茗庭猛地抬頭,豆大淚珠兒如同開了閘的溪水,片刻功夫便滾了滿臉淚痕,“不要!婢子此生不愿再回揚州……”
“既然不愿,那就好生伺候著,不準再說‘兩年一到便放出府、換良籍’的話,”
顧湛淡淡開口,薄唇中的話卻重若千鈞,“本將軍不要‘人在心不在’的奴婢。”
……
除夕夜當晚,顧湛三言兩語便把陸茗庭嚇得發(fā)起了高燒。
常言道“病來如山倒”,陸茗庭連著兩日高燒不退,病的不省人事,一日三餐幾乎是把藥當飯吃,碧紗櫥里日日充斥著一股子濃重藥味兒。
陸茗庭整日咳嗽不止,一步三喘的虛弱模樣我見猶憐,索性臥病在床,自然無法再伺候人。
順理成章的,珍果和澄雁接替她伺候顧湛每日的起居事宜,除此之外,珍果每日都親自服侍她服藥。
這日中午,顧湛不在府中,珍果提著紅木雕花的食盒進了臥房,行到碧紗櫥,對床上的陸茗庭微微一笑,“陸姐姐,今日好些了嗎?怎么從除夕夜之后你一直高燒不退?那晚將軍和你一起回來,沒有難為你吧?”
紅漆櫸木描金拔步床上,陸茗庭半坐起身子,倚靠在繡著杏林春燕的引枕上,手里抱著個鎏金銅暖爐,擁著一床五蝠紋錦被,小臉兒上未施脂粉,略顯蒼白,忙矢口否認道,“將軍沒有難為我。”
珍果打開食盒,取出幾個瓷碗瓷碟,笑道,“那就好。陸姐姐,你這燒也不退,腳踝的扭傷也不好。廚房里的郝媽媽聽說了,特地?zé)趿酥蜒喔C給你補一補,我先服侍你把燕窩吃了,咱們再喝藥。”
說罷,珍果端起瓷盅朝床榻走過來,一張紙片卻從瓷盅底部掉了下來。
陸茗庭俯身撿起紙片,只見上頭寫著幾行密密麻麻的小楷。
“將軍大權(quán)在握,不喜歡別有用心的攀附之人,可倘若將軍想給些恩寵,也容不得你不要。既來之,則安之,木強則折,咱們做下人的,得把這道理記在心里。郝媽媽。”
珍果瞟了眼紙片上的字兒,壓低聲音道,“對了,郝媽媽怕你連日高燒不退是被紅蕪的死因嚇掉了魂兒,特地叫我來告訴你紅蕪之死的真相。”
“紅蕪是政敵安插在府中的奸細,一直想趁機刺殺將軍,就連隋媽媽也被她蒙騙,給了她接近將軍的可乘之機。幸好當晚將軍識破了她的身份,才能幸免于刺殺,紅蕪見毒計敗露,竟咬破了嘴中的毒囊,當場畏罪自盡了。并非是傳聞中的‘將軍提劍斬了她’!”
“將軍下了令不叫大肆聲張,知道這事的人不多,郝媽媽是擔(dān)心你的病情,才悄悄告訴了我。”
陸茗庭聽了這段秘聞,才知道自己錯怪了顧湛,原來他并非殺人如麻、視人命如草芥之人。
因為他曾被身邊的丫鬟背叛謀害,所以才會在意她“人在心不在”嗎?
陸茗庭眉頭淺皺,一雙含波眼如蒙了層水霧,粉唇顫了顫,愣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兩人說話的功夫,隋媽媽推門進來,笑道,“沒想到我離府短短兩天的功夫,你這丫頭竟然生了大病。”
說罷,隋媽媽走到床邊,想伸手探一探陸茗庭額頭的溫度。
陸茗庭還記著隋媽媽兩面三刀哄騙她的事兒,心中對她反感至極,看著她的手伸過來,下意識地偏頭一躲。
隋媽媽也得知了除夕之夜的節(jié)外生枝,訕笑了兩聲,嘆道,“陸姑娘,你也別怪我騙你。將軍雖然嚴苛冷峻了些,但對下人是極其寬容的。咱們府中一等丫鬟的吃穿用度比大戶人家的小姐還好,陸姑娘你一介女流,無親戚朋友可以依靠,又生的仙姿昳麗,易招歹人惦記,就算拿到良籍、得到自由,也不見得能安穩(wěn)度日,倒不如在顧府呆著,有將軍坐鎮(zhèn),總能庇佑著咱們安穩(wěn)無虞。你說是不是?”
隋媽媽揮了揮手里的帕子,試圖驅(qū)散屋中的濃重藥味兒,笑著道,“碧紗櫥和將軍的臥房只隔了一道隔扇門,這里藥味兒濃重,恐怕沖撞了將軍,陸姑娘,不如這兩天你先搬回去和珍果同住?”
珍果也點點頭,“姑娘病的這樣重,夜里想喝口水都沒人搭把手,更別提照顧將軍了!不如先搬回去和我同住,我來照顧姑娘,等病好了再搬回碧紗櫥里。”
陸茗庭聽了這話,也覺得可行,還沒來得及點頭應(yīng)下,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高大俊朗的男人挑開碧璽珠簾,嗓音渾厚低沉,“就在碧紗櫥里呆著,哪兒也不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