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蕪事
陸茗庭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惹了他不快,只得肅手立于一旁。
顧湛身著朱紅色獅子補(bǔ)二品朝服,腰佩玉勾蟒帶,足蹬皂羅官靴,身姿英挺,威嚴(yán)凜凜,
陸茗庭偷偷看了兩眼,不得不承認(rèn),這男人雖兇煞了些,長相卻生的極好。
顧湛對鏡肅正衣冠,又接過一件玄色貂絨披風(fēng)搭在肩頭,鳳眸往銅鏡中一掃,正看見陸茗庭偷瞄的目光。
當(dāng)日若不是隋媽媽提醒,他險(xiǎn)些忘了府上還有個揚(yáng)州來的女人。這兩日陸茗庭安分守己,進(jìn)退有度,可見不是狐媚勾|引的放|蕩之人。
隋媽媽對她十分偏愛,一心想將她送到自己床上,如今看來,此女的確有些過人之處。
顧湛望著鏡中的美人兒若有所思了片刻,方收回目光,轉(zhuǎn)身踏出了臥房。
望著顧湛和親衛(wèi)岑慶一行人離開,陸茗庭才心下一松,長長出了一口氣。
隋媽媽拉著陸茗庭的手行出屋門,低聲笑道,“我老婆子看人準(zhǔn)的很,丫頭你是個有福氣的,昨日頭一回跟著將軍出去,就有如此殊榮!昨日下了馬車,從大門到內(nèi)院,一路上丫鬟婆子都看直了眼……”
陸茗庭越聽越糊涂,“隋媽媽,昨日下馬車發(fā)生了何事?”
隋媽媽一臉驚愕,“昨日將軍是一路抱著你回來的!你竟是真睡著了?連一絲直覺都沒有?”
陸茗庭聽了這話,第一反應(yīng)不是羞赧,不是懊惱,而是膽戰(zhàn)心驚。
一等丫鬟澄雁聽見二人低語,笑著倚在門框旁,語帶譏諷,“這位揚(yáng)州來的陸姑娘生的花容月貌,想必能入將軍的眼!隋媽媽真是一番苦心,只是莫要喜事喪辦,叫她步了紅蕪的后塵!”
隋媽媽陡然變了臉色,厲聲呵斥道,“你這賤蹄子越發(fā)沒規(guī)矩,主子之事也是你可以嚼舌根的?便罰你在檐下跪上兩個時辰,也好磨一磨劣根性!”
陸茗庭聞言,不禁疑惑紅蕪是何人,又見隋媽媽臉色不虞,也不敢多問。
隋媽媽面色稍緩,將顧湛日常飲食的喜惡偏好向陸茗庭叮囑了,便帶著丫鬟婆子去別處忙碌了。
澄雁倒是認(rèn)罪領(lǐng)罰,端端正正地跪在屋檐下,脊背挺得筆直,不發(fā)一言。
陸茗庭沖她一福身,“見過澄雁姐姐,從今往后同在臥房服侍將軍,茗庭和姐姐也好相互有個照應(yīng)。”
澄雁冷笑一聲,“這聲姐姐我可不敢當(dāng),你如今暫時服侍將軍,指不定哪天就成半個主子了,到時候我還得向姑娘行大禮呢!”
這語氣簡直比成了精的醋缸還酸,陸茗庭聽了,只微微一笑,并不和她爭吵。
只要顧湛看不上她,她在府中呆滿兩年,就能被放出府去,獲得良籍自由之身。至于別人怎么想,就隨她們?nèi)グ伞?br />
……
如今顧湛身在京中,臥房中服侍的人不能缺,翌日,隋媽媽便把珍果抬成了一等丫鬟,和澄雁一同在主院里服侍。
珍果年紀(jì)小,性子活潑開朗,雖是一等丫鬟,卻不像澄雁一樣處處端著架子,只用了兩三日的功夫,便和府中丫鬟婆子熟絡(luò)地打成一片。
珍果拿陸茗庭當(dāng)親姐姐看待,常常趁著四下無人的時候給陸茗庭講解顧府里的人情關(guān)系,比如茶房里服侍茶水的小廝是隋媽媽的外甥,廚房管事是顧府管家的兒子等等。
陸茗庭本就不是捧高踩低的性子,每日對仆婦丫鬟們尊重有加,仆婦丫鬟們見她生的花容月貌,氣度不凡,卻不端著架子,便也愿意和她親近交心,有什么好處和熱鬧都愿意叫上她。
陸茗庭每日服侍顧湛早晚的起居,夜里棲身隔扇窗旁的拔步床上,這碧紗櫥中的一方天地,是庇佑她的地方。也是禁錮她的地方。
陸茗庭每晚臨睡前都要掰著指頭算日子,兩年的期限,每過去一天,離她出府拿到良籍的日子就近了一天。
十幾年來,她在明月樓里長大,萬事都不能為自己做主,如今有了一個拿到良籍獲得自由身的機(jī)會,便忍不住心向往之,就連白天服侍顧湛起居的時候也常常神思恍惚,就連珍果都發(fā)覺到她的心不在焉。
日子一天天從指縫溜走,轉(zhuǎn)眼年關(guān)已至,顧府闔府上下忙著貼春聯(lián)、剪窗花、放鞭炮、掛上亮亮堂堂的紅燈籠,把府宅裝扮的喜氣洋洋。
顧湛一早便接了圣旨,元慶帝御口賜了恩寵,叫顧湛大年三十兒這晚去禁廷赴宴。顧府本就人丁稀少,唯一的主子一走,更是冷冷清清,不見一點(diǎn)年味兒。
顧府中的下人里家生子居多,他們的家眷大多在顧府名下的莊子上做活兒,一早便告假去莊子上和家人過團(tuán)圓年了,于是大年三十這晚,顧府只剩下五十來個下人,膳房里的管事郝媽媽一合計(jì),準(zhǔn)備叫上闔府所有的下人,一塊在廚房和面包餃子,吃頓熱熱鬧鬧的年夜飯。
……
鵝毛大雪撲簌簌地落了一整日,地上積雪的厚度已經(jīng)超過腳踝,一片無暇的白色雪地里,一紅一黃兩個人影穿過回廊,朝著廚房的方向走去。
珍果脫下兜帽,笑道,“這大過年的,冷冷清清的真難熬,多虧膳房的郝媽媽邀大家一塊包餃子,特地吩咐叫咱們一起過去湊個熱鬧。”
陸茗庭拉了拉身上茜色錦緞滾兔毛的披風(fēng),粉唇一笑,“郝媽媽是好心腸,不忍心看著咱們在主院孤苦伶仃的。”
說罷,她眉間浮上一抹慮色,“珍果,我擔(dān)心咱們都走了,若是將軍突然回府,正房里豈不是沒人伺候?”
申時二刻,顧湛前腳出發(fā)去了禁廷,隋媽媽便趕去京郊莊子上和家人團(tuán)聚了,澄雁只說身子不適,想回房歇息著,沒有跟陸茗庭和珍果一同來廚房。
珍果無所謂道,“陸姐姐,你就放心吧,這禁廷的宮宴怎么也得吃上兩個時辰!咱們肯定比將軍先回正房!”
陸茗庭見她如此篤定,便也放下了心中的憂慮。
兩人說話的功夫,已經(jīng)走到了膳房。只見膳房屋檐下掛著兩盞紅燈籠,兩扇雕花烏木門上貼著對聯(lián)和喜字,屋門正輕輕掩著,從門縫里傳出一陣陣的歡聲笑語。
膳房里的仆婦小廝齊齊上陣,足足包了五六盤三鮮餡兒的餃子,管事郝媽媽親自掌勺,做了幾個平日里給主子吃的佳肴給大家解饞,只見長宴桌上依次擺著松鼠鱖魚、蟹釀橙、栗子炒雞、炙鹿肉、莼菜魚圓湯等菜色,一盤盤珍饈香氣撲鼻,引得人直咽口水。
其他人都早早的到了,珍果和陸茗庭一進(jìn)門兒,便被郝媽媽塞了兩雙筷子,按在宴桌前,笑道,“這兩位可是咱們膳房的貴客,一會兒你們可得多灌她們兩杯!”
郝媽媽平日待陸茗庭和珍果極好,膳房里每次做什么好吃的,總少不了叫上她們倆。
珍果夾了一個皮薄餡兒大的三鮮餃子,口齒不清道,“郝媽媽,我可不是貴客,陸姐姐從揚(yáng)州遠(yuǎn)道而來,是客,夜夜睡在碧紗櫥里,是貴,她才擔(dān)得起這‘貴客’二字呢!”
這話一出,贏得滿堂哄笑,陸茗庭又羞又急,瓷白的粉面泛上兩團(tuán)緋色,伸手便夾了一塊炙鹿肉塞到珍果嘴里,“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
主子不在,下人們沒那么多的繁文縟節(jié),盡情吃吃喝喝,再敬上幾輪青梅酒,順道說上幾句俏皮話,逗得在場眾人開懷大笑。
膳房熱熱鬧鬧的,一掃白日的冷清,總算是有了些大年夜的氣氛。
顧府里的下人足足有數(shù)百人,丫鬟婆子、小廝管事之間免不了有些舊日恩怨,酒過三巡,一個個便借著酒勁兒倒起了苦水,三三兩兩地說著自己平日不對付的人,不知道誰將話題一轉(zhuǎn),竟是引到了抱恙沒來廚房的澄雁身上。
“她仗著自己是個一等丫鬟,整日端著架子,拿鼻孔看人,都是服侍主子的奴才,還真當(dāng)自己是小姐了!”
“嗨,人家眼高于頂,不止想服侍主子,還想爬上主子的床呢!別看她如今安安生生的,那是因?yàn)橛辛思t蕪的前車之鑒,她不敢貿(mào)貿(mào)然地惹怒將軍!”
今晚眾人喝的是夏日里釀的青梅酒,度數(shù)不高,入口酸甜。陸茗庭雖不勝酒力,可抵不住眾人盛情,多飲了兩杯,便覺得兩頰發(fā)燙,她正暈暈乎乎的,突然聽到紅蕪的名諱,腦子陡然清醒了過來,好奇問道,“紅蕪是何人?”
郝媽媽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身旁一個婆子嘴快道,“紅蕪是個命薄的!她本是府中的一等丫鬟,因?yàn)橐恍南肱郎蠈④姷拇玻退鍕寢屢慌募春希?dāng)晚隋媽媽把她送到將軍床上,將軍發(fā)覺之后大怒,竟是當(dāng)場拔劍把她斬了!”
陸茗庭聽了這段駭人的內(nèi)宅秘聞,緋紅的兩頰霎時血色盡失,手里的酒盅都險(xiǎn)些沒拿穩(wěn)。
怪不得隋媽媽一心要把她留下來,一心想把她送到顧湛的床上!原來竟是有這么一段駭人的事!倘若當(dāng)日她不知好歹,答應(yīng)隋媽媽爬上顧湛的床,那她豈不是要變成了第二個紅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