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比起半年前在電視上看到的時候,他頭發(fā)有些長了,軟軟地從額頭上滑下來,遮住了緊閉的眼睛。他左眼角下,有小小的一個褐色淺痣,淚痦嗎?太神奇了,竟然從來沒發(fā)現(xiàn)過。她摸摸自己的左眼角,那里也有一顆淚痦。
趙小穎的媽媽特別喜歡研究這些,所以才會告訴紀憶。這個叫淚痦,有的人會經(jīng)常哭。
她小時候是挺喜歡哭的,難道他也是?
而且他眼窩好深。她也是最近才知道,這叫歐式雙眼皮……
紀憶如同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仔仔細細地觀察著,他的耳垂特別漂亮,很薄,可是……這明明也是趙小穎媽媽口中無福的面相。她終于放棄觀察五官,再往下看,他襯衫的領(lǐng)口開了三四顆紐扣,露出了鎖骨,好瘦……竟然能看到這么清晰的鎖骨。
有一根黑色的繩子從他脖子后,沿著鎖骨墜下來,底端穿過一個銀色的子彈頭。
似乎有什么在心底藏了許久,慢慢發(fā)酵,竟就釀成了一個很隱秘的小心思。
很小的一個心思。
紀憶想要悄悄下床,季成陽忽然就伸展手臂,繼續(xù)要去摟被子的時候,竟然鉤住了她撐在他身邊的右手臂……
她驚慌的一瞬,后者也忽然醒了。
他下意識松開抱著的薄被,靠著床坐起來。
“西西?”他有些意外,聲音困頓而模糊。
紀憶覺得尷尬死了,想要跳下床,卻手忙腳亂地向后跌了過去,幸好,王浩然及時伸出手,把她扶著站穩(wěn):“瞧你把人家小姑娘嚇的。”
完了,真心丟人了……
季成陽從床上下來,系上了兩顆紐扣,不用問,很容易就猜到為什么紀憶會有這里的鑰匙,也就沒有多追問,像是習(xí)慣了把紀憶當(dāng)作自己家里的一員,并不介意她忽然闖入。只是在洗手間洗臉時,問了句:“暖暖呢?”
他說著,雙手捧起一捧涼水,撲到臉上。
水從他的臉上落下來,他隨意地用右手抹去了大部分,只余下少許,從下巴上一滴滴地落下來,落到他的襯衫領(lǐng)口……
“她……去給你買禮物了。”
連自己都不信的借口……顯然對他不太有說服力。
季成陽低頭看她,看了會兒,并沒有戳破這個借口,反倒忽然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西西這一年長高了不少。”
“是啊,”她松口氣,“長了六公分,已經(jīng)一米五五了。”
還是第一次有人關(guān)心她的身高問題。
不過還是要完全仰視他啊,他估計能有一米八七、一米八八的樣子?
紀憶胡亂猜測著,等季成陽和王浩然似乎都從困頓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很快就被問,晚飯想吃什么?“我吃什么都行,啊——”紀憶想起豁口那里有個回民小吃,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想到吃什么了?”季成陽輕易識破,用食指從她的鼻尖刮過,“不用和我客氣。”
輕柔的力量從鼻梁滑到鼻端,還有煙味。她有些耳根熱起來。
“不是特別貴的,”紀憶不得不解釋了,“就是想吃豁口那兒的回民小吃,雞胗特別好吃。”
“西西,”王浩然忽然就笑了,“你可真好養(yǎng)活。”
于是那兩個大男人,就真決定隨便在新街口豁口的回民小吃店解決晚飯。從季成陽住的小區(qū)步行去那里,最多也就二十分鐘。正是晚飯的時間,店里很熱鬧。
王浩然把三人的雜碎湯端過來,拿了筷子。
季成陽已經(jīng)買了一盤子的小吃,放在桌上。
“季成陽,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哄小女孩特別有一套呢?”王浩然看著盤子上的東西,立刻就笑了,“你個怪叔叔該不會圖謀不軌吧?”
季成陽似乎懶得說話,把整個盤子都推到紀憶面前。意思很簡單,這都是買給她的。
一紙袋的油炸雞胗、四串油炸羊肉串、兩個糖耳朵、兩個豌豆黃……這是打死都吃不完的量啊。紀憶低頭,再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雜碎湯:“我吃不完這么多。”
“聽到了?西西說吃不完。”王浩然借機揶揄。
季成陽倒是連眼睛都懶得抬,把手里的陶瓷勺一擱。王浩然笑瞇瞇看他,本以為會來回嘴仗幾句,卻未料這位只是對面前已經(jīng)拿著竹簽,插起一塊雞胗的紀憶說:“好像忘了讓他們放辣粉。”
“沒關(guān)系。”
他起身,拿起那一紙袋雞胗,又走到門口。看人多,就隨便在另外的小吃窗口又添了兩個驢打滾,拎了一瓶冰可樂,等到作料被重新撒過,才又回來。
王浩然輕揚眉,笑了聲。
那意思是:說你胖你還喘,您大少爺還真想把人小姑娘當(dāng)豬喂?
季成陽只當(dāng)沒看到,把吸管放到可樂的玻璃瓶里,告訴她:“慢慢吃,不著急。”
紀憶嗯了聲,明顯看到隔壁桌兩個七八歲小男孩望著自己面前的吃的,用一種姐姐你真能吃的羨慕眼神,無比崇拜地看著自己……
她發(fā)現(xiàn),季成陽面前的雜碎湯,一口沒動過。
確切地說,他好像沒吃什么東西,就吃了點兒燒餅和驢打滾。
離開的時候,王浩然也奇怪,還問他不是肉食動物嗎?怎么跟著巴勒斯坦軍隊一段時間,就徹底變了:“尊重別人的宗教?他們?nèi)癯运兀俊蓖鹾迫蝗绱瞬聹y。
“想知道嗎?”他只是笑。
王浩然嗤地笑了:“還賣關(guān)子?”
他的視線,落在護城河另一側(cè)的積水潭橋,那里車來車往,燈火闌珊:“如果讓你親眼看到□□擊中戰(zhàn)車,十幾個士兵在你面前燒成焦尸,或者……前幾分鐘和你介紹戰(zhàn)況的指揮官,就在你面前被狙擊手爆頭,鮮血淋淋,或者——”
“打住,我懂了,換我也沒食欲吃肉,”王浩然看了眼跟在兩人身后,只有兩步遠的紀憶,“少兒不宜。”
他一笑,不再說了。
他比以前愛笑了。
紀憶繼續(xù)做著他這一年變化的總結(jié)。
雖然聽著很血腥,但她仍控制不住想聽,想了解一切和他有關(guān)的事情。
她盯著王浩然的背影,在默默想,這個人不會今晚都住在季成陽家吧?幸好,這個念頭剛才起來,王浩然就接了個緊急電話,撤了。
他似乎很喜歡紀憶,都一腳邁進出租車了,還不忘說:“成陽,你把手機號給人家小姑娘,要不然找你多不方便。對了,還有我的啊,我的號也給西西——”
他一只手插著自己的褲子口袋,揮揮手,讓王浩然趕緊走人。
他朋友走了。
剩了他們兩個,從積水潭橋下走過,沿著護城河,一路走回去。
她本來就喜好安靜,不太會聊天,在宿舍也是陪著人說話,好像別人說什么,她都能接話說兩句,可真讓她來活躍氣氛就沒戲了。所以此時此刻,現(xiàn)在,走在季成陽身邊,她拼命想要找些話說,卻徒勞無功。
她偷瞄他幾次,終有一次,被他發(fā)現(xiàn)。
季成陽低頭,慢條斯理地笑了:“想和我說什么?”
她忽然有一些窘,臉頰很熱,扭頭就去看積水潭橋上的車海:“我在想……開車好玩嗎?”真是沒話找話說。
“代步工具,很難用‘好玩’或者‘不好玩’來衡量。”季成陽倒是順著說了下去。
她噢了聲。
兩個人走到樓下,季暖暖這位大小姐終于裝模作樣地拿出一個盒子,將一對泛著冷光的深藍色袖扣遞給季成陽:“小叔,生日快樂,祝你越長越招人。”
生日?
紀憶徹底傻了,自己這個不速之客竟然連禮物都沒準(zhǔn)備,還讓他的生日晚宴,陪自己去一個普通的回民小吃店解決了。
她如此內(nèi)疚著,晚上躺在自己床上了,仍舊想,是不是要補一份生日禮物?可是他需要什么,自己根本就不清楚,第二天睡醒,大伯和老婆,兩位叔叔和各自老婆都照例來溜達了一圈,反正住得也不遠,連中午飯都沒吃就走了。
紀憶從冰箱里拿出剩米飯,挖了兩勺午餐肉,弄了兩棵青菜,打了一個雞蛋,給自己炒了一盆米飯,順便在出鍋前又撒了些蔥末和香菜末。紀氏料理出鍋,電影頻道正好也開始放一個完整的片子。
她端著盤子走過去,看到非常似曾相識的一個畫面,周星馳舉著銅鏡,正在看自己的猴子臉……她恍惚間,想起這是多年前看到那個電影的片尾……原來這就是《大話西游》第二部啊?她聽了太多同學(xué)說,卻始終沒有在電視上見過。
當(dāng)那些經(jīng)典臺詞變?yōu)楫嬅妫谷话l(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被周星馳的那段“一萬年”所震撼,反倒記住了紫霞仙子暢想自己愛人“我的意中人一定是個蓋世英雄……”莫名就被觸動,直到最后結(jié)尾,紫霞死的時候重復(fù)著這句話,紀憶再次被深深撼動,尤其是最后那句:
“我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結(jié)局……”
她看完,竟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的炒飯涼了,卻只動了幾口,只得回鍋又熱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