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流云亂(十)
(十)
遠(yuǎn)處的山巒與原野被濃稠的夜色籠罩。城下有火光亮起,而更多的,是戰(zhàn)甲與兵器上反射的冷光。出奇的寂靜,只聽見馬兒偶爾不耐移動的蹄聲。剎那間,華煅有種錯覺,自己正置身于夜之汪洋的一座孤島上,四周的海水暗藏洶涌,隨時會有滅頂之災(zāi)。
“來得竟這樣快。”他喃喃道。
至今都不知道,為何叛軍會在未攻占素央之前就神不知鬼不覺的到達(dá)泊巖。一支由水道潛來,葉忠早有準(zhǔn)備,重兵把守素巖河口,與叛軍驟然狹路相逢,倒沒吃了大虧。然而正是因為如此,無人注意到叛軍主力自橫斷嶺悄然到達(dá),待醒悟過來,合圍之勢已成。泊巖守軍已損失近千人馬,才勉強(qiáng)退入城中,關(guān)起城門。
泊巖所在地勢開闊,周圍河流密布,原是胡姜熱鬧繁華的商貿(mào)重鎮(zhèn)。因為土脈頗疏,壕溝修得極淺,原本覺得不打緊,哪想到有一日戰(zhàn)火會燒到此處。葉忠這兩個月來加緊著人深挖壕溝,然而連下了幾場暴雨,耽擱了進(jìn)度,后來又因難民之事缺了人手,竟顧此失彼,此刻站在城頭看著那深淺不一的護(hù)城壕和更前方斷斷續(xù)續(xù)的陷馬坑,心中不免大悔。他乃文官出身,泊巖又沒有幾個得力武將,富庶的日子過得久了,城防更是不堪一擊。所幸地勢較高,水攻不易,省了許多計較。而匆忙中倒也還沒忘了布下鐵菱角和蒺藜。
“依你看,敵方有多少兵馬?”華煅在一旁問道。“稟大人,約摸三萬余人。”
華煅揚(yáng)眉:“三萬余人,竟能毫無預(yù)警的抵達(dá)泊巖?”葉忠冷汗涔涔而下,仍硬著頭皮答道:“前方橫斷嶺,山勢險要,原本極難通過,只有傳說山腹中有一條秘道,乃千年前我朝大將為了攻下盛產(chǎn)金礦的金州所秘密修成,原來竟是真的。”他擦了把冷汗,又道,“卻不知為何叛軍會如何得知,潛伏而來。”
華煅不語,看著前方。雖然不真切,也隱約瞧見轒轀,木幔,炮車和云梯正源源不斷的從橫斷嶺中向泊巖推進(jìn),叛軍分明有備而來,部署充分且周密。再看看敵軍隊形整齊,進(jìn)退有度,如何會是傳說中的烏合之眾?
葉忠失職固然不假,但是胡姜重兵盡數(shù)集結(jié)于前方素央一帶阻擊叛軍,這許多時日,居然無人傳訊,警告泊巖叛軍動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疑慮驚恐如瘟疫一般在泊巖守軍與百姓當(dāng)中迅速蔓延。
華煅默默估算,泊巖守軍約摸一萬余人,加上來不及逃離的百姓,也不過兩萬五千人,以此兵力抵擋叛軍,實為以卵擊石。葉忠也想到了這一層,臉色蒼白,神色卻愈發(fā)堅定:“大人,我再去巡視一番。”
不多時,葉忠之侄葉信走上城頭,低聲稟報:“大人,對方人馬夤夜進(jìn)犯,必定疲勞。黎明之時最為懈怠困倦,我已經(jīng)布置下去,自西門主動出兵,掩護(hù)大人離開。”華煅似乎沒有聽到,只是俯視下去,眉間泛起淡淡倦意,過了一會方嘆道:“泊巖若失,松城危急。朝廷二十萬平亂大軍,竟毫無斬獲節(jié)節(jié)敗退。”葉信聽了,心中大為不滿,堂堂朝廷重臣,竟在此時做此頹唐之嘆,打擊士氣。幸好城頭將士都離得較遠(yuǎn),只有極少幾個聽到。
他想了想,方重重的道:“即使如此,泊巖定當(dāng)死戰(zhàn)到底。”
華煅正眼都不看他,微笑道:“若我下令棄城,命你率軍突圍,退到松城備戰(zhàn)又如何?”
葉信聞言,打了激靈,不由跪下:“大人,泊巖城百姓又當(dāng)如何?近萬條性命,豈可棄之不顧?”
夜色中華煅一雙眼眸灼灼的逼壓過來,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葉信卻越想越驚,不由憤然起身道:“大人,你只是奉旨賑災(zāi),并無權(quán)可以插手泊巖軍事,恕我無法從命。”說話間,他身后的兵士沉默但是迅速的圍攏過來,他們都有家人在泊巖,不待葉信發(fā)話,就自發(fā)的圍住華煅,身上兵器相碰,發(fā)出鏗鏘之聲。而帶刀已經(jīng)冷笑一聲,抽出了流火刀,奇異的刀光如熊熊火焰一般。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華煅突然一曬,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我知道你不會聽命于我。下去罷,泊巖之事,不必再向我稟報。”葉信抬頭看著他平靜如水的面容,鄙夷的冷笑道:“大人,保重。”而后憤然離去。華煅摩挲著女墻粗糙的石塊,露出嘲諷的笑容。
月已西沉,褪淡成一彎慘白。候至不知何時到來,在他后面低聲道:“喂,馬車已經(jīng)備好了,時機(jī)一到,咱們就沖出去。”
“我?guī)讜r說要帶你走?”
“不要忘了,十日之期還未滿。”候至不以為忤,走上前與他并肩而立,往城下看去,半晌后幽幽的道,“可惜,我最多只能救一個你。”
華煅聽他語氣沉痛,全然不似平日嬉皮笑臉的模樣,不由瞟了他一眼。候至也正好看著他,黑亮的眼眸如同璀璨星辰:“華大人,我也不懂你。你似深情,又極絕情。旁人不在乎的事情你當(dāng)作大事,而旁人心中的大事你又當(dāng)作無謂。”
“你不需要懂我。兩日之后,你我再無瓜葛。”
說話間,候至突然抬起頭來,一瞬不眨的凝視著遠(yuǎn)處天邊,喃喃道:“信鴿。”華煅一聽,即刻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然過了片刻,一羽雪白的信鴿自晨曦中飛來。
“終于來了。”華煅長出一口氣。
眼見著那鴿子振翅飛來,離城頭不過數(shù)丈距離,一支流星似的箭迅疾射來,插入鴿子胸脯,幾滴鮮血飛濺,那鴿子只來得及哀鳴一聲,就往下落去。原來是城下叛軍也已發(fā)現(xiàn)信鴿,為首一人立刻舉弓而射。
帶刀見了,情急之下猛喝一聲,奮不顧身的往外撲去,將那信鴿抄到手中,身形一墜,足尖在城墻上一點(diǎn),就要再次躍起,然而那人又是一箭,帶刀在空中躲避不及,翻身跌下。城頭守軍紛紛往那人射箭,卻終究是救不到帶刀了。
華煅瞳孔收縮,雙手緊握,腦中有剎那空白。卻聽旁邊有人一聲清嘯,在他還未看清之前凌空而起。又是一箭射到,那人如同可御風(fēng)而行,輕盈美妙的往上一縱,踩住那支飛箭,滑翔而下,伸手扯住帶刀胳膊,左手用力一拉,好像拉住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將兩人一起蕩到城頭。這串動作匪夷所思奇妙至極,電光火石之間,城頭守軍與城下叛軍均屏住呼吸,連射箭那人亦忘了再發(fā)一箭,呆呆的看著那人單足立在城頭,衣袂翻飛。
帶刀得救,驚出一身冷汗,看清原來是候至出手,一時呆住。楚容匆匆奔上:“公子,葉大人要我們馬上去西門。”帶刀顧不得擦去臉上冷汗,將死去的信鴿揣在懷中,一把扶在華煅臂下:“公子,我們快走。”楚容也已上前,與帶刀兩人一左一右架住華煅。華煅手中絲線一緊,猛地回過頭去,看見戴著面紗的少女還站在一旁,被腕上絲線拉得一個趔趄。“姑娘。”在自己意識到之前,他已甩開楚容,伸手要去拉住少女,少女雖然跌下,仍不忘反掌拍出。楚容當(dāng)機(jī)立斷,雙指一捻,絲線斷開,急道:“公子,顧不得她了。”
只是剎那間發(fā)生的事情,卻好似極長的極混亂一個過程。華煅眼睜睜的看著少女跌在地上,心頭突然一空,茫然抬眼,正好與候至視線相遇。候至似喜似悲的看著他,嘆了一聲,重重一頓足,伸手點(diǎn)出,少女成為薄薄一片白紙,被他收入袖中。
“快走。”候至如風(fēng)一般掠過他們身旁,引領(lǐng)著三人直奔馬車而去。
帶刀剛剛拉動韁繩,鼓聲就已震天響起,吶喊聲如潮水。馬車飛馳而出。
華煅坐在顛簸的車廂內(nèi),聽見外面箭矢之聲急如暴雨,飛石之響轟若雷鳴,槍斧刀劍撞擊之音不斷,馬蹄戰(zhàn)車在周圍四處奔突。他身體緊繃,情緒反而放松下來,只牢牢望著握劍靠在一邊的候至。
只聽嗖嗖幾聲,幾只箭矢破簾而入,直插華煅面門而去。一道流麗輕虹乍然飛起,一絞一收,飛箭斷為數(shù)截,落在地上。百忙之中候至仍不忘對著華煅一笑:“我說過了,我一定會救你。”談笑之間,又是反手一劍,將車外刺入的□□截斷,手指輕彈槍頭,外面一聲悶哼,隨即是倒地之聲。
華煅終于色變,撲上前去,用袖子掩在候至的鼻前。他的體溫與氣息瞬間包裹了候至,候至睜大眼睛,與他對視片刻,猛地將他推開,撕下自己的衣服,蒙住口鼻。
“趴下。”候至厲聲喝道。華煅再無顧忌,卻是面朝上躺了下去,只看著他手中冷虹劍舞出絢爛光網(wǎng),衣袖不住翻飛,接住削斷的飛箭。華煅略一側(cè)頭,只見車廂壁上布滿大大小小的洞,幾乎已被射空,可以看見外面的火光人影。卻聽帶刀悲呼一聲:“公子。”候至大為不耐,冷冷叫道:“我在里面,他死不了。”
華煅在這個時候突然微笑,如同三月明媚的陽光。候至一呆,罵道:“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手上忙著,不忘用腳踹了他兩下。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四周,華煅的笑容又慢慢斂去,因為看見候至額頭上的汗不斷流下,而他的呼吸也愈發(fā)急促,犀利明亮的眼神漸有渙散之意。當(dāng)他手中長劍終于落下,華煅想也不想,張開雙臂接住他的身體。
而這時華煅才發(fā)現(xiàn),周遭又安靜了下來。廝殺吶喊之聲已在極遠(yuǎn)之處。華煅的手覆在候至背上,摸到冰涼一片,不由大驚失色,勉力翻身坐起,看見不過是汗水濕透,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公子,你怎樣?”
“我很好,我沒事。”華煅應(yīng)著,眼神出奇的溫暖,仿佛有光在眸中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