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治架空媚娘,權力中心轉移(2)
媚娘也不多照應她們,而是與表姐燕妃挎著胳膊走在最前面,悄悄說著體己話——這對表姐妹年齡差距挺大,差了十五歲,需知燕妃的兒子李貞在太宗諸子中排行第八,比李治還年長一歲。但媚娘原本是太宗皇帝昭儀,現(xiàn)在卻成了太宗皇帝兒媳,燕妃名義上算是庶母,這輩分真有些說不清了。
“時光荏苒,一切都變得太快。”媚娘由衷而嘆。
“嗯。”燕妃頗有感觸地點了點頭——確實變得太快,遙想媚娘剛入宮時還是個不通世事的小丫頭,如今竟然成了堂堂國母,還與皇帝并肩執(zhí)政,這等變化真是滄海桑田!
媚娘突然轉過身,笑呵呵拉住表姐的雙手:“參與封禪大典高興嗎?”那一刻她的神情便如昔日那個頑皮直率的小姑娘一般天真嬌俏。
“高興……”燕妃的回答有些遲緩——光榮是肯定的,充當祭地儀式的終獻不僅是一時之榮耀,更表明她是僅次于皇后、天下第二高貴的女人。但是她總感覺不踏實,仿佛觸摸了一件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回想昔日先帝三次欲行封禪而不成,這個心愿竟叫她這個妃子圓了,不知李世民泉下有知作何感想。看來僭越之事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自己遠遠不及表妹有勇氣。
但勇氣往往意味著經歷磨難,對女人而言更是如此,燕妃覺得似乎有必要勸勸這位打破無數(shù)規(guī)矩的妹妹:“媚兒,有些話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今日之富貴得來不易,阿姊有幸得你提攜,不過……”
“我知道。”媚娘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打斷道,“你操心你兒越王吧?但放寬心,莫說有我在中宮美言,就憑李貞的才學人品萬歲也不會忽視,富貴恩榮是不會少的。你孫子李沖也不小了吧?過兩年我讓萬歲也賞他個刺史,地方任你們挑。”
燕妃詫異地望著妹妹,顯然這位大唐皇后的心靈已被權勢侵占,給這么多好處,嘴堵得嚴嚴實實,燕妃還能說什么?只剩下謝恩的份兒了。忽而一陣響亮而放肆的笑聲打斷了她的思緒,燕妃回頭望去,只見是魏國夫人賀蘭氏。
內外命婦皆隨皇后參與祭地,賀蘭也在其列。她既非嬪妃,也非公主,更不是公侯重臣的妻子,湊在這群女人之中著實尷尬。幸而她天性活潑,或者說是太天真,竟絲毫不以為然,封禪大典參加得有滋有味,面對眾命婦毫無愧色,幾天工夫便與眾人打得火熱。這會兒一左一右陪在她身邊的是千金公主和楊婕妤。
千金公主乃今上姑母,歲數(shù)也不輕了,但此人一直熱衷于結交權貴,還三天兩頭往宮里跑,成天不是求這就是要那,想盡辦法給自己家里撈好處,李治和媚娘念在她是長輩也頗多容讓。如今賀蘭與皇帝的關系已不是什么秘密,她自然不會忘記向這位宮中新寵大獻殷勤:“夫人覺得這話可笑?莫看我如今這副身段比不得你,年輕時也風流過哩!當年我未出嫁之時偷偷溜到西市去逛,大街上一走,莫說少年郎,就是七十七、八十八的老翁也得回頭望一眼,都丟了魂兒啊!”說著她款動臃腫的身軀,竟在路上喬模喬樣扭起來。
“哈哈哈……”在場所有人都忍俊不禁,賀蘭更是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楊婕妤忙跟著打趣道:“公主,您快別出丑了。我們賀蘭夫人哪是你這副模樣?瞧瞧這身段、這姿色,難怪……難怪萬歲會喜歡。”她故意話說一半,引逗賀蘭笑——這位楊氏乃杞王李上金之母,出身普通宮女,李治與她一夜風流便播下龍種,早在蕭淑妃得勢時就不受寵了,婕妤之位不過是一天天熬來的。之所以她兒子沒似李素節(jié)那般被遣,一來因為李上金年紀尚小、資質平庸、膽小怯懦,二來也因為楊氏是極乖巧之人。一筆寫不出倆楊字,雖同姓各宗,她卻憑著自己的姓氏和皇后之母拉關系,常把榮國夫人哄得樂呵呵的,媚娘也就樂意放她一馬。
楊婕妤的話并不為過,賀蘭確實靚麗非凡,尤其今天她沒有穿正式的禮服,而是紅紗長裙、淡綠羅衫,外披一件雪白的狐腋裘,微微露出豐腴的雙肩;頭上隨隨便便斜梳一髻,插著點翠步搖,兩顆珊瑚墜懸于左耳畔,淡掃蛾眉、輕點朱唇,在宮殿長廊上一靠,笑顏嫵媚、顧盼神飛,真是天生尤物無以復加——縱然武媚娘昔日風姿綽約時與她相比也遠遠不及!
“是是是。”千金公主掩口而笑,“魏國夫人姿色無雙,老身哪里比得?咱們都要仰她福澤。對啦夫人,我那死了的駙馬鄭敬玄有個遠房侄兒,聽說在揚州當官犯了點兒錯遭人彈劾,他家里人千里迢迢求到我這里,可我哪有這么大面子?您能否勸勸萬歲,別撤……”
“行了吧!怎就左一個侄兒,右一個侄兒?您老不定又吃了人家多少賄賂呢!”楊婕妤一副打抱不平之態(tài),撫著賀蘭的肩膀道,“我瞧夫人這件衣服有些舊了,前幾日益州進貢不少好錦緞,我也得了些,就送給夫人吧。雖說你不在乎這點兒東西,但好歹算我份心意,實在欣賞你這副人品……”
“那便謝謝婕妤啦!”賀蘭雖說聰慧,畢竟是個未通多少世事的少女,被她們哄得樂不可支。
燕妃在遠處冷眼旁觀,覺得兩人舉動甚是肉麻,但凡皇帝眼前的紅人,總少不了巴結逢迎;繼而又想到表妹并非心寬之人,別人如此恭維賀蘭,她會不會嫉妒?扭過頭看媚娘,卻見她滿面微笑瞧著這一幕,并無絲毫慍色。
不知為何,燕妃心里越發(fā)不踏實——她的反應似乎太過平靜了!
就這樣看了許久,媚娘才提高聲音插言道:“時辰不早了,宴席已備好,咱們邊吃邊聊吧。千金姑母,您可別慣壞了我這外甥女兒,她年紀還小,以后還望大家多照應呢!”說這話時她眉飛色舞,似乎真心為自己有這么個漂亮又得寵的外甥女感到驕傲。
宴會在飛香殿進行,富麗堂皇鐘鳴鼎食,準備的菜蔬著實不少,但誰也沒吃幾口,只顧著說笑了。這種皇家女眷的團圓飯實在不多,今日一別還不知何年何月才重逢。這頓飯用了將近一個時辰,眾命婦盡歡而散,媚娘差宦官詢問李治那邊的情況,回奏說皇帝臨近午時才散朝,又在大殿為眾位親王、駙馬設踐行宴,大家興致都很高,估計沒一兩個時辰散不了。媚娘呵呵一笑,立刻叫范云仙去那邊挑幾樣精致細軟的菜肴,準備給母親送去——榮國夫人已八十六歲高齡,不但無病無災,還很愛熱鬧,可這個歲數(shù)實在折騰不起。此番封禪媚娘本意是不帶她來的,老人家非要跟著,結果到洛陽就累了,嚷著要歇息,連泰山都沒去。李治便在洛陽又賜了一套宅院,讓老人家在那兒休養(yǎng),這樣的聚會也不敢請她了,假使宮中有好的飲食便給她送去。
“賀蘭……”媚娘叫住準備辭駕而去的外甥女,“今天我想親自去老夫人那里,你陪著吧。”
“是。”去祖母家賀蘭豈能不應?
兩人簡單收拾一下衣裝,命宦官帶著提盒,準備車駕出宮。可是剛出飛香殿,又見城陽公主候在階下:“皇后陛下,臣妾向您辭行。”
“辭行?!”媚娘很意外——城陽跟別的命婦不一樣,乃是今上的親姐姐,隨駕自長安而來,辭行去哪兒?
“我要去房州(今湖北房縣)。”
“唉!”媚娘面露一絲愧色,“你還是放不開那件事啊……”城陽要離開事出有因,她崇信佛道,結交不少術士,其中包括長安西華觀的道士郭行真。當初媚娘與李治鬧矛盾,城陽宣稱郭行真有種法術能使夫妻和睦,媚娘一時糊涂就將之召入宮中,犯了魘勝之忌,此事也正是廢后鬧劇的直接起因。事后李治“幡然悔悟”,上官儀、王伏勝固然當了替罪羊,但鬧得滿城風雨的魘勝事件也得有個說法,于是便拿穿針引線的城陽主公作法。不過文德皇后膝下七個子女,李承乾、李泰、長樂公主、晉陽公主、新城公主皆已離世,李治實在不忍對僅存的一個姐姐下手了,況且當時城陽還身懷有孕,于是駙馬薛瓘代為受過,貶為房州刺史。媚娘知道此案的起因在自己身上,不免對城陽懷有幾分愧疚。
城陽不叫她為難,解釋道:“臣妾交引術士入宮是實,并不覺得有何委屈,只是思念駙馬了。這次封禪重逢,索性跟他一起走,娘娘不必多心。”
“何必呢?萬歲舍不得你。”
“我知道,可駙馬身邊也少不得我,此去好歹能夫妻團圓。”
“我勸萬歲把薛駙馬留下。”媚娘竭力挽留。
“娘娘好意臣妾心領,他剛到那邊一年,又趕來封禪,總共沒坐兩天衙府,連點兒像樣的政績也沒有,怎好急急忙忙召回?再過幾年吧,我在長安也住膩了,出去看看外面的名山大川也好。其實我本就想和他一起去,只是身子不便,如今紹兒平安降生,我也可放心離開了。”她新生下的兒子取名薛紹,是她與薛瓘的第三子。
“既然你去意已決……好吧,那就再過幾年,我一定記得把你們召回來。”媚娘無可奈何只得應允,“你跟萬歲說了沒?”
“駙馬已請奏,若無他事明日我們便啟程。”城陽施禮而別,可走出幾步又突然轉回,“還有一件事想拜托娘娘。我那紹兒尚在襁褓帶走不便,只能留在京中,望娘娘多加照顧,我定在佛前日日誦經念二圣恩德。”
媚娘滿口應承,當即令范云仙記下,回京后將薛紹接進宮撫養(yǎng),她望著城陽遠去的背影嗟嘆一陣,隨即帶著賀蘭出宮。
三、賀蘭之死
楊夫人的新宅在教義坊,坐落于皇宮以南,過了天津橋再走兩步就到了,而且此坊緊鄰洛陽西城墻,冬暖夏涼格外僻靜,正適合年邁之人休養(yǎng)。媚娘硬拉著賀蘭同乘鳳輦,前有侍衛(wèi)開道,范云仙和一干拎著食盒的小使緊緊相隨。出宮門只片刻工夫便至楊府,卻見本該十分清靜的府門前圍了不少人,竟也有許多仆從捧著食盒候在道邊。
“咦?那是什么人?”賀蘭性子爽快,也不顧身在金根車之上,竟撥開車簾往外張望。
“哼!”媚娘冷冷一笑,“恐怕是惟良、懷運他們吧。”其實她早已聽說是怎么回事——當初武惟良不知天高地厚,在家宴上頂撞楊氏被貶為始州(今四川劍閣)刺史,在那窮山惡水間吃了幾年苦頭終于學乖了,這一次參加封禪千方百計討好媚娘,想調回京城。無奈媚娘總不給他機會,他便轉而向楊夫人示好,與弟弟淄州刺史武懷運輪番來給楊夫人送好吃的。怎奈楊氏根本不容他們進門,他們兄弟倒也拉得下臉來,每天中午都送一次,進不去也要在外耗個把時辰,只盼著能以誠感人。
這會兒皇后駕到,惟良、懷運豈能放過機會?不顧親衛(wèi)呵斥擁到車前,大禮參拜:“臣叩見皇后,恭祝皇后鳳體康健永享仙福。”如今他們再不敢以皇后堂兄自居了。
媚娘由宦官攙扶著下車,不陰不陽道:“這不是兩位武大人嗎?什么風把你們吹來了?貴客踏賤地,我母女蓬蓽生輝啊!”賀蘭在后面聽了,呵呵直笑。
武惟良幾度請見皆不允,眼瞅著辭駕之日已至,再不哄好媚娘就得回始州了,此一去又不知猴年馬月才有機會見駕,實在憋不住,索性直言道:“臣等鄉(xiāng)土愚人素來無狀,舊日曾慢待娘娘,自知有過。還望娘娘不計舊惡,開開恩吧!”
媚娘挖苦歸挖苦,今天卻似乎很好說話,轉而嘆道:“唉!過去的事不必再提,本宮才沒興趣跟你們斤斤計較呢。只是母親一直不肯原諒你們,我也不便拂逆她老人家之意,才把你在偏遠之地晾了這么多年。你們既誠心求我,那我也勸你們幾句,討好我沒用,有工夫去哄老夫人吧。”
武懷運苦笑著接過話茬:“我們何嘗不想見老夫人一面?可天天吃閉門羹,精心準備的珍饈之物她也不要,我們實在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到底是娘娘面子重,懇請您替我兄弟美言幾句。”
“是啊是啊,娘娘就幫我們兄弟一次吧,我等感恩不盡。”惟良連連叩首。
媚娘沉默片刻,繼而做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罷了罷了,若觀你等昔日所作所為,就是跪死我也不管。但好歹咱都姓武,圖個耳根清靜,我就幫你們一次,成與不成可不保。”
“是是是,娘娘肯垂憐已是天大恩情。”惟良邊說邊招呼仆從把食盒都獻上來。
媚娘略掃一眼便笑了:“就算老夫人是大肚佛,也吃不下這許多啊!我也帶來許多宮中的東西,誰在乎你們的?只要有一樣表表心意就行,我也好替你們說話,她老人家還未必真用呢!”回頭喚賀蘭,“你去隨便挑一樣吧,選你喜歡的便可。”
惟良不敢怠慢,令仆人把盒子都打開,跪在地上捧著讓賀蘭選。賀蘭大模大樣轉了一圈,最后指著一樣菜道:“這倒是合我口味。”
“就是它吧。”媚娘輕輕瞥了范云仙一眼。范云仙會意,并不叫底下人動手,親自過去接了那食盒,緊緊抱在懷里!
惟良、懷運兩人趕忙千恩萬謝。
“行啊!你們回去等消息吧。”媚娘大包大攬道,“若老夫人消了氣,明日我便知會宰相。”
惟良、懷運兀自在后叩謝不止:“謝娘娘成全,臣等闔家富貴就全托庇于娘娘啦!”
“靜候佳音吧,本宮必定成全你們。”媚娘微笑著拋下這句話,帶著賀蘭頭也不回地邁入府門。
她們來得挺湊巧,楊氏昨晚失眠,在佛前念了半宿《法華經》,臨晨才入睡,天光大亮仆人們也不敢驚動,直至這會兒剛起來,正叫婢女梳頭呢。媚娘忙要過梳子親自給母親弄,賀蘭也端水伺候。
“敏之怎沒來?”楊夫人開口就是外孫。
媚娘道:“他隨侍萬歲身邊,怎好說來就來?”
楊夫人又指指賀蘭,絮絮叨叨:“我這輩子是火中生蓮,操不完的心,忙完這個忙那個,如今好歹他們兄妹有了著落,我總算是無欲無求、四大皆空,就算此時閉眼也了無牽掛。”
“瞧您說的,您還有享不盡的福呢。”
“是啊!昨兒半夜誦經,正讀到須菩提、目犍連請教經義那段,我這眼前恍恍惚惚就覺得佛像說話了,佛祖說念我一輩子吃齋念佛,定會賜個好壽數(shù),年逾九旬無病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