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險局
,封刀 !
樹下的人靠近又離開,楚惜微屏息凝神,發(fā)現這片林子里的人雖不少,卻大多各在一方,并不聚攏到一起,適才有幾人都朝這邊走過來,卻又在碰面之前轉了方向,失之交臂。
樹林幽深,卻并不死寂,間或能聽見人語和蟲鳥鳴唱,只是這聲音不清晰,模糊地仿佛被風灌了耳朵,眼前也總看不真切,虛幻得很。
這是暗含奇門遁甲之術的高明陣法。
百鬼門藏書萬卷,內中奇淫巧技自然也不少,楚惜微當時做了沈無端的義子,又是門主的候選人之一,自然對這些東西要有所涉獵,雖不精卻得博。
楚惜微深知自己有多少斤兩,因此他聞聽那聲輕喚后并沒急著反應,而是握住刀柄警惕地等了片刻,又等來一顆石子,這一次砸在了肩膀上。
“后退一丈,西行三步。”
楚惜微回頭看了一眼,卻是一面爬滿枯藤的山壁,并無什么藏身之處。然而他沒有遲疑,飛身離樹,依言而行,人就從那面“山壁”間穿了過去,剛一站定就只覺眼前景物倏然一變。
他背后根本沒有什么山壁,反而是一小塊空地,被草木和青石虛掩,月光也照不進來,像個天然的牢籠。
空地中間盤膝坐著一個老道,花白的頭發(fā)束得一絲不茍,身上的玄色道袍卻有些破爛,邊角甚至還有被燒焦的痕跡,干瘦的身體坐得筆直,可惜臉盤小神情刻薄,像只威嚴的老猴子。
他見了楚惜微,也沒好臉,低聲道:“豎子,本事沒多大,膽子倒不小,竟敢孤身追到這里來!”
楚惜微是第一次見他,這老道卻對自己毫不見外。思及此刻還頂著葉浮生的形貌,楚惜微心念一轉,便也扯開一個討打笑,學著那不著調的口氣,半驚異半調侃道:“哎呀,師叔你……看來我是大限將至,都活見鬼了!”
“沒大沒小,該當教訓。”老道哼了一聲,下巴一揚,“再沒個正形,就替師兄教你一頓。”
楚惜微心頭一凜,果然是他。
陣法一途博大精深,江湖上不少人都有涉獵,但能在這山林間依據地勢建起如此精妙的陣法,使人影不顯、人聲不聞,欺目騙耳,模糊知覺,非浸淫此道終生者不可成。
據沈無端所言,若以陣法聞名江湖者,當只有一人——太上宮端衡長老,自幼承陣道古籍《星羅九宮訣》,迄今已近五十載,于三十多年前接手師門護山陣法,天下無出其右。
藏經樓一場大火,燒死二十七人,其中便包括了端衡道長和色見方丈。因著尸體面目全非無從辨認,只由隨身物品確認身份,滿場之人無不哀慟,唯有楚惜微站在外圍窺探這一切,面冷心更寒。
常言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而他是不到最后一刻絕不輕信任何事情。
何況葉浮生也不信。
葉浮生當時陪著玄素他們救火尋人,親自闖入火場看過里頭的情景,當著外人的面未曾言說,對玄素也選擇了按捺,直到他和楚惜微分路的時候才輕聲道:“端衡師叔與色見方丈恐怕都還活著,你當留意。”
藏經樓雖然被大火包圍插翅難飛,但那是對于旁人而言,兩個成名已久的武林高手除非先遭厄難,否則是決不會如此簡單就殞身火海。
何況他摸過那條青金石太極墜,那鎖扣是九節(jié)連環(huán)扣,緊實得很,扣緊的時候麻煩,取下來更費時間,可尸體頸上的那條卻是松松掛著,明顯是被人匆忙間戴上。
楚惜微本就覺得藏經樓大火蹊蹺,更是把他的話記在心里,卻沒想到會在今夜猝不及防地相遇。
他心里盤算萬般,臉上分毫都不顯,乖乖地坐在端衡對面,問道:“師叔是如何脫險?又怎么會在這里?色見方丈還好嗎?”
端衡看了“葉浮生”一眼,臉上還是萬般嫌棄:“為人所謀,也為人所救。”
楚惜微心念一動:“趙冰蛾?”
“驚鴻出身……”端衡嗤了一聲,“你是從哪兒知道趙冰蛾的事?”
楚惜微便站在葉浮生的角度,把同玄素一起暗探渡厄洞、浮屠塔驚變的事情說了,只隱去百鬼門的事情,把線索來歷都推到趙冰蛾和西佛身上。
“……色空禪師說此番我們可信趙冰蛾一次,晚輩百般不解,回寺后先被攪入浮屠塔的渾水,又遇到藏經樓大火,實在有些應接不暇。”楚惜微故作苦惱地按按額角,“不過,師叔和方丈安好,已是大幸。”
端衡聽他說完這些,總算是看這混小子順眼了些,也講起了自己的遭遇——
“我跟色見大師在云水堂那一日,明面是論道,暗中把無相寺的情況交流了一遍。”端衡道,“大抵是在年關時候,無相寺接待了一些從西南邊陲流亡過來的難民,當時是聽說邊陲盜寇橫行,又加上天寒地凍,便把他們安置在問禪山附近,負責這件事情的就是色若監(jiān)寺。
“為了維持難民生計,色若監(jiān)寺提出了‘以工扶困’,叫他們經常上山幫忙做點雜務,好換些銀錢,也算是條活路。自那以后,無相寺里就已經混入了外人,最初只是幫廚火工和送菜的農人,后來慢慢出現了灑掃僧人和云游客……這些人的身份都不起眼,所做的事也微小,再加上色若的暗中掩護,等到色見方丈發(fā)現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天底下最溫柔的侵入,莫過于“潤物細無聲”(注)。
“殺人頂替,暗樁運作,藥物控制,威逼利誘……在大半年的時間里,無相寺被一步步扯入渾水,寺內有實權的人要么被架空,要么就是被控制或頂替,就連色空禪師也因弟子恒遠的背叛被困渡厄洞。”頓了頓,端衡又道,“在趙擎被擒回寺內之后,這些樁子就一同動作起來,以寺內那些無知僧人和附近無辜百姓的安危、無相寺偌大基業(yè)作為威脅,讓色見方丈為其所用。方丈有心破局,但寥寥數人之力難行其事,只能將計就計虛以委蛇,暗中借武林大會發(fā)出警示……”
楚惜微眼睛一瞇:“恐怕,方丈的意思也是借此次危機把武林各派都調動起來,縱有死傷和入甕之危,也好過一盤散沙任人各個擊破。”
端衡的手指輕敲膝蓋:“天下萬物,不破不立……何況,我們的選擇并不多。”
“眼下,師叔和方丈借大火死遁,化明為暗,而玄素因此接過大旗,以群情激奮向恒遠施壓,迫使葬魂宮由暗轉明……的確是一步好棋。”楚惜微抬起眼,“但是這么做,對趙冰蛾有什么好處?”
端衡道:“奪權,報仇。”
楚惜微眼色一沉。
趙冰蛾常居迷蹤嶺,她的兇名也并不遠揚,就楚惜微的情報來看,只曉得她的身份來歷,其余的了解就不多了。
“奪權之事,倒是好說……但‘報仇’又從何說起?”
端衡看了他一眼,沒好氣道:“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管這么多做什么?”
按著楚惜微平時的脾氣,聽了這話就算不動手教這老雜毛做人,也得毫不留情懟回去,可他現在頂著葉浮生的臉,面前這貨又擔了個長輩名頭,就是有火也不能發(fā),乖乖忍氣吞聲。
他看出端衡不想提舊事,便轉口道:“適才我隨赫連御與端清道……師娘過來,卻因迷陣失了方向,恐將有失,還請師叔放我過去。”
端衡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放你過去做什么?添麻煩還是找死?”
楚惜微皺了皺眉,又聽他道:“我曉得你有本事,但這要對付赫連御……你不能去。”
不等楚惜微開口問,端衡便自顧自說了下去:“赫連御的《千劫功》,馬上就要突破第九重。這是他最緊要的時候,浮躁易怒,功力不穩(wěn),但倘若讓他邁過了這個坎兒,就再難殺他了……然而對付他不是靠人多就能取勝,反而人越多就越麻煩,何況他心思多詭,我們誰都不能確保萬無一失。”
說到這里,端衡看著他:“我曉得你有自己的手段,那就去做自己應行之事,為可能發(fā)生的變數做好準備。”
楚惜微道:“既然知道變數極大,為什么還要鋌而走險?”
“小子,泰山壓頂當臨危不亂,但也不能一味瞻前顧后,有些事情避無可避,不放手一搏就再無轉圜之機。”端衡沉下臉,“今晚這件事,是趙冰蛾和師兄定下的計劃,用色空禪師為餌誘他孤身進渡厄洞,以浮屠拳力壓他的修羅手。然而西佛被困多日,有一搏之力、無制勝之機,只能控住戰(zhàn)局,讓師兄能切入其中。”
楚惜微忍不住問:“師……師娘有制勝的把握?”
端清是《無極功》的忘情境第二層境界,赫連御是《千劫功》第八重巔峰,兩人離至高都只一步之遙,恐在伯仲之間,究竟誰能更勝一籌?
端衡默然了片刻,卻是道:“等下我會開啟生門,你趁機離開這里回寺里去,通知玄素和可信之人做好應戰(zhàn)準備,我則變換陣法讓這些崗哨都陷入死門,一個不留。”
楚惜微卻還要追問:“然后呢?若師娘和西佛沒能拿下赫連御,他們將如何?若步雪遙他們發(fā)現端倪包抄過來,師叔你又將如何?”
“沒過而立的混小子,咋恁多碎嘴?”端衡瞥了他一眼,“我們都這么大把年紀,還要你來操心?”
楚惜微雙拳緊握。
這一次里應外合的布局雖然謹慎,但到底人心難算,說不準在何時就會生出紕漏,引起無窮的麻煩,他應該如端衡所言去做其他的準備,而不是冒險去硬扛赫連御。
可他一時間又不知道該說什么,腦子里翻來覆去都是葉浮生的臉——
“伽藍城有我無患,你們定要平安。”
臨行前那人擁抱他時的低語,到現在猶聞耳畔。
楚惜微敢為百鬼門謀算武林,也愿為葉浮生翻盤覆局,可是這兩者擺在同一個天平上,就是情與義的碾壓傾斜。
赫連御有幾分本事,楚惜微在安息山已經親自領教,就算他在緊要關頭,恐怕也是失控之下愈發(fā)狠厲,縱是敗亡劍下,恐怕也要拼死與人同歸于盡。
無論渡厄洞里的端清、色空,還是守住密林的端衡,都是把生死壓在千鈞一發(fā)上,隨時都可能萬劫不復。
于情,楚惜微想留下來;于理,他必須離開。
端衡似乎已經不耐煩了,伸手就要驅趕他,卻被楚惜微反手握住。
老人的皮肉不似年輕人細膩緊實,哪怕常年練功又保養(yǎng)得當,到底也開始松弛,他又很瘦,就像皮包著骨頭,楚惜微握著的時候都有些咯手。
然而他沒松開,只是抓得更緊。
“師叔,我定不負所托,但是……”楚惜微低聲道,“世間悲慟,莫過于披荊斬棘跋山涉水,歷盡千辛萬苦后卻無家可歸……師叔,你們都要珍重。”
端衡深深看了他一眼,抽出手,道:“滾吧,趕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