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捕蛇
,封刀 !
指間佛珠已經(jīng)撥過數(shù)次,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往復(fù),像一個個輾轉(zhuǎn)的輪回。
很多年前,端涯還在世時曾問過色空一個問題:“世間有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
萬物生必死,家國興必亡,四時相交替,滄海化桑田……就連天上星羅棋布,也有明滅起落的那一天。
色空想了很久,從恒河沙數(shù)到指尖曇華,終是沒有個結(jié)果。直到那一天落雪紛飛,他得到了端涯的死訊,見到了此生最糾葛的人。
鋒芒聚于眼中,匯成一滴猩紅,那紅再也沒消解,而是凝固成永恒的黑暗。
他終于明白,世間一成不變的,正是變數(shù)本身。
無論天意人心,都是風(fēng)云莫測,變幻無窮的東西。人生于天地之間,輾轉(zhuǎn)于紅塵之內(nèi),或隨波逐流,或不變應(yīng)萬變。
石門緩緩開啟,背后傳來被刻意加重的腳步聲,色空沒有動彈,依然盤膝在地上,撥動著他指間佛珠,嘴里念念有詞。
“這段《往生咒》,大師是在為那些受難的人超度,還是在為自己提前做個準備呢?”低沉帶笑的聲音從頂上傳來,赫連御居高臨下地看著色空,手指虛虛在他頂門上舒展,屈起的指節(jié)似乎在下一刻就會破腦而入。
色空道:“是誰非誰,俱是無謂。”
赫連御微微一笑,墻壁上燈盞里的火光映入他的眼里,卻沒有平增半點熱意,只是凝出了一點血樣的紅。
他骨子里是極冷的,背脊都忍不住戰(zhàn)栗,然而卻有一股狂躁的熱氣在丹田里亂竄,漸漸滲透奇經(jīng)八脈,血液在皮下流動,使他整個人處于一種瘋狂與清醒交織的危險境界,進或退便是天差地別。
赫連御慢慢蹲下,注視著老僧塌陷的眼皮,輕聲問:“佛家釋然,是連生死也不在乎嗎?”
這聲音濕冷,像條毒蛇攀附上血肉之軀,叫人背脊發(fā)寒。
色空撥動佛珠的手一頓,道:“赫連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赫連御笑了:“大師要渡我?”
“佛渡有緣人。”
“大師覺得,我與佛有緣?”赫連御挑起眉,可惜白銀面具遮擋了他愉悅的神情,瞎眼的老僧也窺不見他漸漸深邃的眼神。
色空道:“正邪對錯,一念之間。”
“三十二年前,有人對我說過這句話,我拒了。”赫連御垂下眼瞼,戴著指套的兩根手指順著色空的眼角往下劃,傳來些許刺痛,最終抵在了他心口前,“我這一生最討厭庸碌無為,既然做不了大圣大賢流芳千古,那就要做大奸大惡遺臭萬年,唯有隨心所欲任我道,方不負人間走一遭。大師想渡我,還請等下輩子吧。”
尖銳的秘銀指套穿透袈裟和僧衣,刺入血肉之軀,僧袍上氤氳開兩點殷紅。
色空輕輕嘆了口氣。
這一口氣剛呼出,赫連御便陡然抽身飛退,然而那一拳已經(jīng)到了身前。
赫連御瞳孔緊縮,他變爪為掌在間不容發(fā)之際擋在身前,恰好接住了這只枯瘦的拳頭,然而其力如千鈞勢不可擋,竟是不被他這一掌所阻,隔著肉掌仍生生打在了他胸膛上!
手骨與胸膛俱傳來劇痛,色空已借這一拳之力順勢起身,拳勁一往無前,竟是將赫連御逼得腳下一滑數(shù)丈,后背結(jié)結(jié)實實撞上了墻壁,但聞幾聲怪響,竟是龜裂了幾道縫隙。
這一拳蓄勢待發(fā)出其不意,卻又毫無花俏剛猛至極,繞是赫連御并未放下警惕,卻也避無可避。
“趙……冰蛾,果然是……我的好阿姊啊。”
赫連御自然不傻,他心念急轉(zhuǎn),卻沒如尋常所料那樣懷疑步雪遙,反是很快咬住了趙冰蛾。
正如趙冰蛾對他所知甚詳,他對這個女人也太了解了。眼下這個局勢,最有理由對自己設(shè)局,又能說服西佛蟄伏到現(xiàn)在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血從白銀面具下滴落,染上色空的手,僧人輕頌一句“阿彌陀佛”,眼雖不見,卻如有神助般撤拳側(cè)身,躲過了自下而上的一道劍鋒。
赫連御拔出了潛淵。
他向來是個識時務(wù)的人,面對百樣人做百樣事,當著武林后輩可以依仗年歲功力托大,可是面對成名已久的西佛,便絕不會留手。
潛淵自腰間抖擻而出,劍光如流水奔騰,在空氣中抖動時發(fā)出了“簌簌”之聲,殺氣縱橫密布,牢牢纏在了色空身上。
“嘩啦”一聲,色空手中佛珠當空一甩,在那變幻奇詭的劍路中穩(wěn)穩(wěn)纏住了劍刃,頓時兩下僵持,雙方空出的手捉隙之間拳掌相對,俱都悶哼一聲,各退三四步。
這么一抽身,劍刃割斷了繩子,佛珠四散開來,色空腳步還沒站穩(wěn),身子卻又動了。但見他回身一掃,拳風(fēng)如風(fēng)過山岡,橫掃曠野,尚未落地的佛珠也被拳風(fēng)所帶,向四面八方縱橫擊去。
一百零八顆佛珠,每一顆都攜風(fēng)聲破空而至,赫連御挽劍如輪轉(zhuǎn),防守得滴水不漏,佛珠擊打在劍刃上,“叮叮”之聲不絕于耳。
他不僅是在擋招,也在借此刻意引導(dǎo)著聲音響動,因為赫連御耳聰目明,色空卻是個雙目已盲、只能聽聲辯位的瞎子。
一剎那的滯澀,就是一瞬間的成敗。
待色空驚覺,赫連御人已欺近他身前三尺,潛淵當頭落下,無匹劍勢被一雙肉掌生生夾住,劍鋒離頭顱只有不到一寸。
赫連御劍勢穩(wěn)當,色空的手微顫。
倘若是平時,他要跟色空相斗必是苦戰(zhàn),可是眼下對方已經(jīng)被困多日,氣血枯槁、內(nèi)力衰竭,又以剛猛至極的《浮屠拳經(jīng)》跟他硬碰硬,就算是鐵打的人也被塞成了棉花芯子。
赫連御面具下的嘴角輕輕一翹。
籠于袖中的右手,鬼魅般抬起前伸,無聲無息,迅如疾風(fēng),眼看就要趁機插入老僧丹田!
赫連御眼中已現(xiàn)嗜血快意!
然而,色空的面上卻還古井無波。
下一刻,但聞石門輕響,赫連御尚未抬眼,色空雙手便一張一拍,險險側(cè)身退后。
來不及去看不速之客是誰,赫連御胸中殺氣幾乎要撕裂血肉生生破土而出,潛淵如毒蛇吐信,轉(zhuǎn)眼間已到色空眼前,劍氣如虹撕裂長空,未及血肉,鋒銳之氣已將其面龐割開一道血口!
電光火石之間,誰也看不清任何東西,只覺寒光如月練傾落穹空,隨天河倒轉(zhuǎn)奔至面前,一道雪亮劍刃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橫于色空面前,潛淵劍尖正正撞在對方劍刃上,一吐勁一格擋,如矛攻盾,高下不分。
赫連御臉色劇變!
面具下,他翹起的嘴角驟然凝固,然后緩緩下落,抿成一線鋒利至極的劍鋒,淬了未干余血。
他沒有再看色空,目光順著那把劍刃飛快移動過去,看到了劍格上鏤刻的云紋,和緊握劍柄的那只手。
燈火明滅,燭影搖曳,洞壁上映出第三人的影子,赫連御的眼里也多出一張和他毫無出入的白銀面具。
同樣一身罩衣輕袍、銀面遮臉,乍一看就像他站在了能工巧匠妙手澆鑄的鏡子前,把身上每一處都映得分毫必現(xiàn)。
除了那雙眼睛。
赫連御看到了一雙冰封的眸子,其上覆寒雪生凍,其下是靜水無波。
骨子里的那種寒意忽然就透體而出了,赫連御渾身控制不住地戰(zhàn)栗起來。
可他還在笑,笑聲愈來愈狂!
楚惜微知道赫連御來了。
葬魂宮這次派來了數(shù)不盡的暗樁,但這些個獵食者終是把目光主要放在無相寺上,此番又有趙冰蛾暗作手腳,百鬼門要在問禪山中暗中盤踞并不是難事。
赫連御來得悄然無聲,可架不住守株已久的“野鬼們”聞風(fēng)而動。
他一入山,楚惜微就收到了底下傳來的情報。思量之下,他沒有交待了玄素要看好寺內(nèi),又吩咐手下把守各處山道,自己則跟了過去。
赫連御武功高強又身法詭譎,楚惜微心知若是葉浮生在這里,跟上對方尚且吃力,更何況是自己。因此,楚惜微不敢追得太緊以免打草驚蛇,而是藏匿在離他們五丈開外的地方,把身體縮進了山壁窄縫間,像個紙皮人,連大氣也沒出。
夜深人靜,風(fēng)聲呼嘯,把本來就不大的話語聲撕扯得更模糊不清,楚惜微皺著眉頭借一線微光看著他們,直到最后兵分三路,各自離去。
步雪遙帶著恒遠朝山下趕,趙冰蛾往無相寺去,赫連御則向渡厄洞那邊走。考量片刻,楚惜微提步就要繼續(xù)跟上赫連御,然而人剛出縫隙,腳步就是一頓。
他看到一個人影,從不遠處的另一山壁間閃出,追著赫連御的方向跟了上去。
匆匆一眼,只能看清對方隨風(fēng)揚起的罩衣邊角,和背上一把古劍。
端清?
楚惜微心頭一滯,他剛才一路追著赫連御過來,就像追著一條狡猾的毒蛇,不曉得何時對方就會回頭咬上一口,直教人毛骨悚然。現(xiàn)在見了同樣打扮的端清緊隨其后,這股寒意沒有消解,反而更深入骨髓了。
百鬼門密布在此的樁子讓楚惜微耳聰目明,而獨來獨往的端清卻能提早藏身在此,只能說明有人給他通風(fēng)報信了。
趙冰蛾那一個轉(zhuǎn)身,走得干干脆脆,到底是她坦蕩無為,還是已經(jīng)布下殺局?
楚惜微心念急轉(zhuǎn),又落后了幾步,追在了端清后面。
一路疾行潛蹤,在山林間輾轉(zhuǎn)來去,楚惜微看著身邊路徑,驚覺他們是要往渡厄洞去。
他不能驚動赫連御,也不想讓端清發(fā)現(xiàn)行蹤,故追在了最后,轉(zhuǎn)眼就在林間不見了兩人蹤影,暗自思量路程,怕是都下了斷崖。
事不宜遲,楚惜微本欲暗中趕上去,卻不想這片之前來過的林子此時卻像成了精,林間明明不見霧靄,他卻在這里轉(zhuǎn)了兩三圈都沒走出去!
心頭一沉,楚惜微翻身上了一棵大樹,閉眼側(cè)頭,將內(nèi)力灌注于雙耳,捕捉著一絲一毫的動靜。
風(fēng)聲,樹葉聲,鼠蟻爬過草葉之聲……還有,腳步聲!
這片林子里被困的不止他一個人!
這些人腳步聲雖然不顯沉重,但到底紊亂,怕是不下二十人,端清和赫連御都明顯不在其列。楚惜微眉頭一皺,聽得已經(jīng)有人靠近了自己藏身的大樹,正欲換個地方繼續(xù)觀察,卻聽得腦后生風(fēng),回手一探,抓住了一顆石子。
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被內(nèi)力聚成一線隨風(fēng)傳到耳中:“豎子,別亂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