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取信
金黃色的魚在炭爐上烤得滋滋作響,閃閃發(fā)亮,吸飽了醬汁調(diào)料和油脂的魚皮在熱焰中縮緊,變硬,魚肚子里的香茅、胡椒、小蔥開始混合出迷人神奇的味道,散發(fā)出迷人的芳香。
姬冰原慢條斯理往上灑上潔白鹽粒,將一支魚遞給君聿白:“說好了,特特烤給你的。”
君聿白卻拿過了胡椒和辣椒粉、姜粉、蒜粉來狠狠地往上灑,直灑得通紅一片:“我喜歡口味重一些。”
云禎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君大夫,你怎的不勸他養(yǎng)生吃清淡了?”
君聿白道:“吃完了再說。”
云禎愕然,然后絕倒:“君大夫,您原來也是這般的人!”
姬冰原從一旁熱爐上打開了一個瓦蓋,用勺子舀了熱肉醬,淋在了剛剛煨好的黃米飯上,噴香迷人,將瓦煲遞給他道:“你以為君大夫什么樣子的人呢,我記得從前行軍之時,每到一處,君大夫必然要嘗盡當(dāng)?shù)孛朗场S行╇薅汲圆幌氯サ?比如蛙肉,蛇肉之類的,他仍然喜歡得緊。”
君聿白道:“蛙、蛇均可入藥,好處多著呢。”
姬冰原道:“明明是你們谷中的食物太清淡了,你一出來就放縱了。”
君聿白道:“谷中都是斯文慢火,少鹽寡油,又素又淡,別提了。”
姬冰原拿著一只烤黃雀遞給云禎:“夠酥脆了,可以嘗嘗了。”
君聿白道:“烤鴿子留我一只,回谷里過年回來,這腸胃清得仿佛出家人一般,又素又凈,差不多可升天了。”
姬冰原道:“盡有的。”
云禎吃得滿口留油,君聿白卻看了他一眼:“少吃點,一看就知道你們這段時間一點兒沒養(yǎng)生禁欲。”
云禎這下也已膽子大了,笑盈盈道:“君大夫,你看那施家兩兄弟能用不?這次帶回去,我聽說過了你們那邊入門的測試了?”
君聿白道:“年齡稍顯大了一些,但確實勤快,又精于俗務(wù)接待,天賦只一般,要不是我放水,他們難入門,如今只好先留在我門下做外門記名的弟子罷了。”
云禎喜笑顏開,又問君聿白:“君大夫有什么好使的毒藥嗎?”
君聿白卻看了眼姬冰原,姬冰原面色平靜,仿佛還在專心烤著手上的雞翅膀:“沒有,助興的藥就有不少,保管教你金槍不倒,如何?”
云禎吐了吐舌頭,知道君大夫必定是有的,這是拒絕之意,便也不再問,只專心吃烤鳥。
宮里歡聲笑語,好不開心。只可憐章琰在昭信侯府,他自詡智計無雙,老謀深算,萬萬沒想到他的小侯爺,逐日玩鬧,荒嬉無度,他當(dāng)初甚至都想放棄歸鄉(xiāng)了。
幸好有皇上悉心管教,如今看著也是個正經(jīng)當(dāng)差的樣子,掌著禁軍,大理寺少卿也做得有聲有色,日日長大,秀拔英挺,威儀漸生,頗有當(dāng)日定襄長公主的風(fēng)范。
他不由也松懈了許多,想著有皇上教導(dǎo),他只管用心在軍機處當(dāng)差了。
誰想到,這孩子表面只是天真爛漫,漫不經(jīng)心,卻一步步精心布局,苦心孤詣,竟然連他這個長史都瞞了下來,做下這等能夠惹出潑天大禍的大事來!
事已至此,他若是無法說服侯爺,只怕這哪一日被有心人覺察道,不管皇上圣恩如何,沾到這帝位上,任是如何,也無可挽回了!
沒有哪一朝帝皇,能容忍如此大逆不道!
侯爺,明明皇上如此圣寵隆重,他究竟是何等想法?
他那天發(fā)現(xiàn)的時候,整個頭腦都是懵的——他實在想不到那曾經(jīng)自己膝下的懵懂孩兒,天天笑嘻嘻仿佛只會玩,只會結(jié)交紈绔的小侯爺,居然能做下如此大事!
便是定襄長公主手握天下兵馬虎符的時候,也從來未敢如是想!畢竟不是帶著兵馬,就能坐穩(wěn)那皇位的,無名無義,滿朝文武一個個撞死在朝堂上也不會讓一個外姓人篡位,更何況武成帝實在是千古難得的圣明君上了。
他仿佛燒熱的鍋里的螞蟻,一個人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著,難以置信,如此荒謬,事實卻偏偏擺在跟前,他這樣一個老謀深算的軍師,竟然被一個孩子,給瞞住了!
定襄長公主為天下兵馬大將軍,府上一直有著親兵和退役的老兵,她去世后,公主府降為侯府,建制卻一直從未撤過,侯爺從一開始玩笑一般的收養(yǎng)軍奴,讓老兵們訓(xùn)練軍奴,和許多勛貴府上也差不多,不過是訓(xùn)練護(hù)衛(wèi)罷了。
然而,如今想來,當(dāng)時他不過十四五歲,就已深謀遠(yuǎn)慮了,等到和姬懷盛合資開鏢局,再慢慢擴張,經(jīng)營數(shù)年,赫然根深葉茂,仿佛頗有威勢。
但他知道,這點東西,在武成帝眼里,仍然是不堪一擊!
姬冰原是真真正正的馬上皇帝,中興之帝,功勛在身,城府深沉似海,云禎真的是失心瘋了才以卵擊石!
一旦被姬冰原發(fā)現(xiàn)端倪,不對……那道密旨……
章琰一念及此,渾身都涼了——那道密旨,該不會是皇上的試探吧!
所以,那水痘,到底是真是假?
皇上今年先后為了侯爺,罰河間郡王,貶斥承恩伯,看著像是為侯爺立威,焉知又不是先縱容侯爺,待捧出侯爺?shù)钠猓庖?guī)之事越來越多的時候,某日忽然天降雷霆,一舉擒拿,這樣多的把柄,問罪賜死,也不過是旦夕之間罷了!
章琰幾乎要覺得心臟驟停,在侯府里坐立難安,只想等著侯爺出宮。
但侯爺時常被皇上一召進(jìn)宮就數(shù)日不出,甚至去了大理寺辦差后很快又被接進(jìn)宮里。
從前只覺得皇上圣眷隆重,如今看著卻是步步驚心,殺機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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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楔,長廣王府。
江寧聽到鴿子翅膀響,又接了鴿子,這次卻從鴿子腿上拿出了幾張銀票,卻是連北楔這邊都開有的銀莊的銀票,足足兩萬兩,密信很簡短:取信幼主。
江寧面無表情嚼碎了那幾個字,仿佛記入了骨髓心肺一般。
白日,他再次進(jìn)了大雁宮內(nèi)伴王駕。
元釗看到他,拿了奶茶起來喝:“你背上的傷好了?”
江寧道:“無事。”
元釗招了招手道:“你解了衣服轉(zhuǎn)過去給孤看看。”
江寧依言解衣轉(zhuǎn)了過去,元釗看那背上仍然青紫交錯,淤紫未散,但對方卻舉止自如,仿佛全無傷痛,沒說什么,只道:“行了,穿起來吧。”
江寧將衣服穿好,元釗卻饒有興味道:“那日我看太后看著你眼睛都直了,我聽說,你和長廣王年輕時十分像,因此使臣才一眼認(rèn)出了你。我看你怕是比長廣王當(dāng)日風(fēng)姿還要勝上幾分,畢竟你這雙藍(lán)眼睛,還真是別有風(fēng)味。”
他盤起腿來,興致勃勃:“你說,若是太后命你們父子一并服侍她,是不是也是很有意思?”
他言笑晏晏,面容仿佛純潔無辜,嘴里吐出來的卻是極惡毒下流的言語,但江寧面不改色,連答都沒有答。
他看江寧不答,追問道:“太后如此有權(quán)勢,哪怕一個卑賤的奴隸,她只要寵愛,便可捧上天,你也看到那巫師了。你比長廣王還要年輕英俊,你說說,太后若是讓你陪她,你肯不肯?”
這次江寧難得地吐露了兩個字:“不肯。”
元釗道:“哦?為什么?”
江寧道:“臣不喜女子。”
元釗一怔:“什么?”
江寧道:“臣好龍陽。”
元釗愕然,然后忽然仿佛樂不可支一樣,拍案大笑,笑道仿佛肚子疼了一般,又起來好奇道:“你真的只好男子?男子之間怎么做那事?”
江寧閉口不言。
元釗眼神靈動,偏不放過他:“那你如何知道你好男子的?莫非你有男寵了?”
江寧只不答,元釗怒道:“我問你話呢!你敢不答話?”
江寧忽然道:“為人主者,不當(dāng)如此輕褻于士,王上言語當(dāng)端重和敬,與臣下議輕浮之事,時長則失人主之威。”
元釗怔了下,忽然又笑得滿臉通紅:“你是傻子嗎?我算什么人主?被婦人權(quán)臣轄制的人主嗎?日日嬉游的人主嗎?你又算個什么東西?胡婢之子,卑賤之軀,也敢說自己是士?”Xιèωèи.CoM
江寧道:“‘通古今,辯然不,謂之士。’‘學(xué)以居位曰士。’‘以才智用者謂之士。’圣賢書上并未說過,出身貧賤者,便不能為士。”(注)
元釗料不到眼前這胡婢之子居然引經(jīng)據(jù)典,口誦圣賢,臉上笑容慢慢消失,他看著江寧,冷冷道:“看來,你倒讀了不少書。”
“孤倒想看看,你何德何能,也敢自居為士?就憑這背書本事,蹴鞠的本事,那可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呢,孤等你證明給孤看。”
江寧不說話,他在昭信侯府,每一門功課,無論文試武試,都是優(yōu)等,他的人生曾經(jīng)的全部,是取得所有的第一,以洗雪所有人看到他藍(lán)色眼睛,第一時間想到的卑賤的胡姬之血。
然而只有一個清華高貴的小少年看到他,卻贊了句:“這眼睛好看,我有一對藍(lán)寶石,和你眼睛一模一樣,你若能取得青龍榜首,我便賞你。”
那是第一個看到他的眼睛,想到的是美好的東西,而不是貧賤,卑微的別的什么東西。他還許了他們光明的前程,優(yōu)異之人,可冠他的姓,脫去奴籍,成為侯府義子。
他取得了榜首,昭信侯也確實賞了他那對寶石,還笑著道:“拿去做一對耳珰,將來可以送給心愛的女子,教她看到耳珰,就會想起你。”
他拿了那對寶石,卻悄悄買通了工匠,把這對寶石鑲在了替侯爺打的短劍柄上。
臨行前,他向侯爺討回了這劍,藍(lán)色的寶石配在侯爺腰間多年,沾染上了侯爺?shù)臍庀ⅲ鞘呛顮斮p給他的第一樣?xùn)|西,他舍不得,他想帶走。
士為知己者死。
可他的主人,讓他來效力別的王。
這也沒什么,他愿成為他的宏圖大業(yè)下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土。
他看向元釗,藍(lán)色的眼睛平靜深沉:“士之以道義相從,王失道無義,則身邊無士。”
元釗那一貫輕浮憤世的神情慢慢消失了,他沉沉看著江寧,江寧坦然回望,并無一絲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