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滴血屋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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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陣由遠至近急促的警笛聲,一道紅藍相間的閃電劃過夜空,打破了這座城市的平靜。夜深人靜的城市大道上,飛速駛過一輛“打扮”得很酷的警用面包車,車身側(cè)面,赫然印著六個藍色的大字:“刑事現(xiàn)場勘查”。
我看著車上同行的幾個人,由衷地生出一股敬佩之意。正是這幾個年輕的刑事技術(shù)警察,組成了一支戰(zhàn)斗力極強的隊伍,他們的出色表現(xiàn),成就了偌大的南江市去年命案偵破率百分之百的驕人戰(zhàn)績。
有些邪門兒的事情,不信是不行的,自從上次我的烏鴉嘴顯靈以來,凡是飆哥值班,必有命案。好在大部分是故意傷害致死或者嫌疑人明確的案件,所以也不算太費神。但是這一天的晚上,車上的技術(shù)員們個個面色凝重,因為他們知道這將是一個充滿挑戰(zhàn)的辛苦之夜。半個小時前,他們接到了指揮中心的電話,雅緣新村發(fā)生了一起命案,要求現(xiàn)場勘查員們迅速趕赴現(xiàn)場。這次的案件,正是毫無頭緒的那種。
“昨天王江過生日,我們哥幾個去幫他慶生,當時就把王江給喝趴下了,在KTV里,王江一直躺沙發(fā)上睡覺,讓他唱歌也不唱。我們唱完了,我就打車送他回家,結(jié)果在出租車上,他從褲子口袋里掏出個麥克風,說,飆哥,來,唱一首。我一看,原來他把人家KTV的麥克風揣兜里帶走了。”飆哥看大家神色緊張,于是說起了笑話。他說的那是真事兒,我當時也在,回想起來還是忍俊不禁。飆哥說完這話,車上的氣氛一松,大家頓時都樂了。
坐在副駕駛的榮主任回頭說了一句:“行了行了,現(xiàn)場還不知道什么情況,你們還有心思在這里瞎掰。”
案發(fā)現(xiàn)場的樓下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附近的居民,人頭攢動,大家都在翹首觀望,相互猜測著為什么這個平靜的小區(qū)里忽然來了這么多警察。樓道已經(jīng)拉起了警戒帶,幾個穿著警服的派出所民警正在保護現(xiàn)場。榮主任、飆哥帶著我拎著各自的勘查器材穿進了警戒帶。
圍觀群眾看見拎著勘查箱的人進了現(xiàn)場,更是一窩蜂議論起來:“看,法醫(yī)來了,真的死人了。”
飆哥沒有急于進入中心現(xiàn)場,倒是找來了報案人詢問情況:“您是怎么發(fā)現(xiàn)有人遇害的?”
報案人是一個30多歲的中年男子,神色依舊驚恐:“今晚我和我愛人睡覺的時候,天花板上好像有水滴到我們的枕頭上。開始沒有注意,以為是幻覺,后來感覺越滴越多,還滴到我們的臉上,開燈一看,天哪!”男子咽了咽口水,肯定是被自己經(jīng)歷的事情著實嚇了一跳,“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居然是天花板在往下滴血!開始我還以為見鬼了,后來想想不對,就馬上跑上樓去,發(fā)現(xiàn)樓上的大門是虛掩的,猜想應該是出人命了,就趕緊打了110。”
“你沒有進現(xiàn)場嗎?”
“沒有。后來派出所的同志最先到了,進了現(xiàn)場,說是看見一個女人趴在地上,頭上的血滲過了天花板才滴到我家的。聽說那個女人已經(jīng)死了,他們剛找我核實了身份,那女人就是我們樓上的鄰居小林。”
“你和這個小林熟悉嗎?”
“沒打過什么交道。”
現(xiàn)場是雅緣新村某棟三樓,死者林琪,這棟房屋的主人,27歲,空姐。
現(xiàn)場對門的房屋已被征用為專案組的臨時指揮部。專案組長正在給偵查員們分工,得令的偵查員夾著本子匆匆離開指揮部,開始緊張有序的調(diào)查訪問。
我們沒有去細聽指揮部在研究什么樣的對策,立即投入了現(xiàn)場勘查工作。
勘查剛剛開始,就有了發(fā)現(xiàn)。虛掩的門縫下方地面,發(fā)現(xiàn)了一小串鑰匙,是林琪的鑰匙。
“鑰匙掉在門口,最大的可能就是嫌疑人尾隨受害人到門口,受害人打開大門沒來得及收起鑰匙,嫌疑人就挾持受害人進入了房間,以致鑰匙掉落在門口。這多見于流竄搶劫的案件中吧?”我問道。
“如果真是這樣,就麻煩了。”飆哥皺起了眉頭。
現(xiàn)場是兩居室。較小的那個房間和客廳里都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中心現(xiàn)場是主臥室。林琪俯臥在臥室床邊的地板上,香消玉殞。她的拖鞋還穿在腳上,左臉貼地,頭下地板上的一攤血觸目驚心,已被血染透的長發(fā)胡亂地遮蓋著她的右邊臉,看不到容貌。臥室的抽屜全都被翻亂了,林琪的手提包里的化妝品、雜物都被倒在了床上,唯獨不見錢包。
“完了完了,看起來應了我說的,真的是尾隨入室搶劫殺人的案子。”我顯得很沒有信心。
“不一定吧,要是流竄犯,估計少不了劫色。”刑警學院痕跡專業(yè)實習生小孔用調(diào)侃的語氣道,“可是死者衣著很整齊。”
“去去去,你不能看她衣著整齊就斷定她沒遭性侵害吧?”我還在堅持己見。
“這回我挺小孔了,”飆哥很少不幫自己的徒弟,“給我感覺不像是單純的搶劫殺人,我總覺得這現(xiàn)場被翻動得很假。而且如果是尾隨,趁其不備挾持死者進屋,死者為什么穿著拖鞋?”
“穿著拖鞋怎么了,她開門換拖鞋的時候被尾隨的人推進來了,正常嘛!”
“別著急,我們慢慢看。”飆哥不溫不火地說。
痕檢員們緊張有序地在地面和家具上尋找足跡和指紋。飆哥掰了掰死者的手指和肘關(guān)節(jié),說:“尸僵僅存在于小關(guān)節(jié)。”他又輕輕撩開遮蓋林琪右臉的頭發(fā),看到她秀氣的鼻子下有一串殷紅的血跡。飆哥按了按林琪的頭,說:
“明確的骨擦感[1],存在嚴重的顱骨骨折。”
林琪的一雙大眼睛已經(jīng)失去了神采,卻仍然無辜地睜著,像是在驚訝地看著眼前墻根處噴濺的血跡,仿佛遭到殺害前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會死。
已經(jīng)有了不少命案偵破經(jīng)驗的我搶著說:“死者頭側(cè)20厘米處墻面上見噴濺狀血跡,死者倒伏的位置就是遭受打擊的原始位置。角膜還很清,尸斑開始形成,結(jié)合尸僵情況,死亡時間應該在5個小時左右。”
“5個小時,那正好是6點30分,下班回家的時間,和鑰匙掉在門口的現(xiàn)象是吻合的。”飆哥接著說。
現(xiàn)場尸表檢驗結(jié)束,我招呼殯儀館的同志把尸體抬上運尸車,準備去解剖室進行進一步檢驗。飆哥則在客廳里踱步,尋找更有價值的線索。
客廳就像是被打掃過一樣,沒有一點兒有價值的痕跡。連沙發(fā)茶幾和電視柜都一塵不染,死者生前應該是個勤快的人。突然,飆哥的目光定在了門口的一雙男式拖鞋上。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雙深藍色的男式絨布拖鞋被整齊地放在門口一個隱蔽的角落里,暗示這個家的主人不止一個。
飆哥拿起了拖鞋,仔仔細細地看著,突然,他眼睛一亮,迅速打開了勘查箱,拿出一張濾紙,在拖鞋的鞋底夾縫里蹭了兩下,又在濾紙上滴了兩滴試劑,很快,濾紙上蹭過鞋底的部分變成了翠藍色。
我驚訝地說:“聯(lián)苯胺試驗[2],陽性?”
2
南江市公安局法醫(yī)中心。
此刻,充滿神秘感的解剖室內(nèi),器械相互碰撞發(fā)出的叮叮當當聲,將這個夜晚渲染得更加詭異。
飆哥帶著我身著解剖服,手持手術(shù)刀,滿頭大汗地工作著。
“剛從DNA實驗室傳來消息,死者生前確實沒有遭受過性侵犯。”平哥放下電話,回頭和我們說道。
飆哥用胳膊擦了下額頭上的汗水,點點頭,說:“除此之外,你們還看出了什么?”
我說:“從尸體現(xiàn)象看,死者應該是今天晚上6點30分左右死亡的,死因是重度顱腦損傷。”
“嗯,致傷工具呢?”
對于這些問題,我已經(jīng)是輕車熟路了:“死者頭部有7處創(chuàng)口,創(chuàng)角鈍[3],創(chuàng)口內(nèi)有組織間橋,創(chuàng)緣不整齊,所以是鈍器打擊所致。結(jié)合她顱骨的嚴重粉碎性骨折,骨折線延伸到顱底,可以推斷是便于揮動的金屬質(zhì)地的鈍器打擊形成的。”
“仔細看看這里。”飆哥指著林琪頭皮上的一處皮下出血,不緊不慢地說,“這一處應該也是嫌疑人擊打所致,但是由于種種原因,這一下他沒有使上力量,沒有擊碎頭皮,正是因為這樣,他在死者的頭皮上留下了犯罪證據(jù)。”
這是一塊很細微的損傷,像是一枚印章印上去的“∩”形。
飆哥繼續(xù)道:“這就是書本上說的工具印痕,一般很難發(fā)現(xiàn),一旦發(fā)現(xiàn),就能清楚地提示出作案工具的形態(tài)。”
我撓撓腦袋:“似曾相識,但想不起來像哪個工具。”
飆哥說:“作為一名法醫(yī),要時刻關(guān)注身邊各種可以用來作案的工具,關(guān)鍵的時刻就有可能用得到。活動扳手正面螺口的凹槽就是這個形態(tài),大小也合適。”
在場的幾個實習生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哦,對!”
飆哥笑著說:“以后別總說‘哦對’,要學會讓別人說‘哦對’。除了這個,從死者頭部的損傷,你們還能看出什么?”
我搖了搖頭。
飆哥很耐心地說:“注意看,她頭上的7處創(chuàng)口,1處在左側(cè),6處在右側(cè),再想想死者倒伏的狀態(tài),”飆哥又開始出題了,“留個懸念,你們回去好好想想,明早8點案件碰頭會上揭曉答案。”
因為死者損傷簡單,尸體檢驗工作進展得很快,我們仔細檢查了死者的頭部后,又重點檢查了死者的頸部和雙手。最后,我們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死者肚臍佩戴著的臍環(huán)上。
我摘下臍環(huán),細細打量:“好像是鉆石的,乖乖,這個東西很貴吧?”
飆哥笑著搖搖頭:“這個東西不值錢,是假的,但是它的價值不在于此。”
“那它的價值在哪里呢?”
“看看它的內(nèi)側(cè)吧,如果這個案子是熟人作案,它很有可能直接就指出了犯罪嫌疑人。”飆哥浮現(xiàn)出了信心滿滿的表情。
臍環(huán)的內(nèi)側(cè)隱約刻著三個小字:孫昊天。顯然是個人名,這臍環(huán)大概就是個叫作孫昊天的人送給她的。
“飆哥,你的眼睛真尖,這么小的字都能發(fā)現(xiàn)。不過,這個案子應該是尾隨入室搶劫殺人,和熟人應該沒有關(guān)系吧。因為她的鑰匙掉在門口,熟人何必要趁她開門的時候推她進去呢?”我很迷惑。
“呵呵,我看你是先入為主了吧。”
又聽見了這個詞,雖然知道先入為主是法醫(yī)的死穴,但仔細想想,我確實有點兒受現(xiàn)場情況影響了。
飆哥又擺出了說教的姿態(tài):“給你們思考的空間,才能印象深刻,這是我的師傅告訴我的。很管用。”
尸體解剖結(jié)束了。飆哥和我將尸體上的切口仔細地縫好,清洗干凈尸體上的血跡,并為尸體重新穿好了衣服。飆哥撫合了林琪不瞑的雙眼,嘆了口氣:“生前很愛漂亮吧,我們也盡力讓你漂亮地走。放心,我們會為你洗冤的。”
真正的法醫(yī)都很尊重死者,盡管為了破案我們會解剖尸體,但是我們也會仔細地縫合,有的法醫(yī)甚至每次解剖前都會向死者鞠躬。這不是迷信,不是作秀,而是真真切切的尊重。
此時,中心解剖室的門外來了幾個人,哭聲一片。
“你們節(jié)哀吧。我們會抓到兇手的。”飆哥安慰死者家屬。
林琪的母親仿佛沒有聽到飆哥的安慰:“女兒啊,我們?nèi)叶家阅銥楹溃阍趺催@么早就走了啊!你讓我們怎么活啊……”
飆哥和我實在無法忍受這么悲愴的氣氛,出了解剖室,走進夜色中,互相遞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突然,我隱約聽見了一陣細微的抽泣聲,這聲音著實讓我頭皮一陣發(fā)麻。
飆哥顯然也聽到了,于是我們循著抽泣聲向前走去。
不遠的一株冬青樹旁,隱約可以看見一個瘦長的黑影。
飆哥大聲道:“請問,您是?”
黑影嚇了一跳,隨即抬手擦了下眼睛,說:“我是司機,帶他們來的。”
“那您在這里……”
此刻我們已經(jīng)走近了黑影,看出這是一個相貌不錯的男人,皮膚白皙,鼻梁高挺,眼簾低垂,眉心的一顆黑痣給他平添了憂郁的氣質(zhì)。
“我是林琪兒時的玩伴,看見她死,我也傷心。”
“哦,是您開車載她家人來的吧?”
“是的。”
“人死不能復生,節(jié)哀順變吧。”我遞上一根煙,問,“您在南江開出租?”我注意到了停在身側(cè)的出租車。
“是的,聽說林琪出事了,就開車去她老家接她父母過來了。”
“呵呵,你還挺有心,和林琪關(guān)系不錯吧?”飆哥仿佛話中有話。
“沒……沒,我們只是初中同學,很少打交道的。”出租車司機連忙解釋,“林琪性格內(nèi)向,不喜歡交朋友,我們很少見面,就是見面,也是因為她租我的車回家。”
“哦,她一般不和別人打交道?”
“是的,聽說她被一個姓孫的老板包養(yǎng)了,那老板不準她接觸任何男人。她性格內(nèi)向,也沒有什么女性朋友。她被殺,一定是那個老板找人干的。”
“呵呵,看來你對她挺了解嘛。”飆哥話中有話。
“不是,只是來的時候聽她家人說的。”
“好吧,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或者她的家人想起什么情況,可以隨時和我聯(lián)系。”飆哥遞上了自己的名片。
出租車駕駛員伸出的右手沒有接住,名片掉到了地上。這時,我們都注意到他的右胳膊綁著繃帶。
“哦,對不起,前不久出了個小車禍,尺骨骨折,現(xiàn)在快好了,就是還不能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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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江市公安局大會議室,煙霧繚繞。
會議室里滿滿地擠了幾十人,大部分偵查員的眼眶都有黑眼圈,顯然這一夜誰也沒有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