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我卡了殼，但很快就找回了思路，“我們用的方法，不能說是什么自然科學，但是，我們之所以能夠通過采集一些數(shù)據(jù)來計算出我們需要的結(jié)論，是前輩們通過收集無數(shù)根長骨、恥骨，根據(jù)這些長骨、恥骨上的一些特征性指標，比對骨頭主人們的身高、年齡算出一個系數(shù)，然后用多個指標系數(shù)，制定回歸方程。因為有前期大量的數(shù)據(jù)支持，所以就會很準確。這……這叫統(tǒng)計學意義。統(tǒng)計學意義，也算是有科學依據(jù)。”我一口氣說完，對自己的回答非常滿意。
    “說得好。”飆哥贊許道，“我們不能通過軟組織推斷身高、體重，是因為沒有人去研究，沒有人去收集檢材[1]，去計算回歸方程，對吧？”
    “您現(xiàn)在有做研究的想法，對這個碎尸案已經(jīng)來不及了吧？”
    “誰說來不及？我們不一定要有大量的檢材。”飆哥指了指廣場上的尸體，“她們或許能幫助我們。”
    我突然明白了，飆哥的意思是說，利用眼前這13具女尸的軟組織形態(tài)，找到指標，計算出系數(shù)，然后根據(jù)尸塊上的相應(yīng)指標，利用系數(shù)的回歸方程計算出我們需要的結(jié)論。
    “那，用什么當指標呢？”我問。
    “我想好了，兩側(cè)乳頭和肚臍，可以形成一個三角形。這個三角形有三個邊和一個高，我們利用13具已知身高女性尸體上的這四條直線的長度，和身高相除，計算出系數(shù)，四個系數(shù)再乘以尸塊上的這四條直線長度，算個平均數(shù)，就可以計算出死者的身高了。至于體重，我們可以測量胸鎖部、胸骨處、上腹和下腹的脂肪厚度，用同樣的辦法去算。”
    這是一個大膽的想法。要知道法醫(yī)在制訂尸源條件的時候如果出現(xiàn)明顯的錯誤，會導致整個案件偵破工作無法進行下去。這種辦法，雖然是利用了我剛才說的“統(tǒng)計學意義”，是有科學依據(jù)的，但是，因為檢材量只有13具，數(shù)量太少，所以出現(xiàn)誤差的可能性也會很大。
    “死馬當活馬醫(yī)吧。”飆哥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
    說干就干，我們開始測量相應(yīng)的數(shù)據(jù)，很快計算出了上述八個系數(shù)的平均數(shù)，然后乘以尸塊上已經(jīng)測量完畢的數(shù)據(jù)，算出了這三塊尸塊的主人身高平均值是161.9厘米，算出體重的平均值是47公斤。
    “可是年齡怎么辦呢？”這真的沒辦法測算。
    這時，法醫(yī)中心榮主任走進來：“怎么樣？”
    飆哥簡單匯報了我們的前期工作，說：“就差年齡了，這個……真沒辦法。”
    榮主任贊許地點點頭，說：“年齡有辦法。”他徑直走到尸塊旁邊，把眼鏡推到額頭上，對著尸塊的乳頭仔細地看了2分鐘：“定24歲左右吧，沒有哺育史。”
    直到現(xiàn)在，我依舊無法理解榮主任是用什么辦法準確推斷的年齡，我想，這也應(yīng)該是統(tǒng)計學意義上的經(jīng)驗之說吧。
    5分鐘后，我們制訂了尸源尋找的條件：“女性，24歲左右，無哺育史，身高161厘米左右，體重47公斤左右，胸口有一顆芝麻大的紅色痣。”
    正在我們?yōu)轫樌贸鼋Y(jié)論欣喜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了呼天搶地的聲音。
    3
    第一批認領(lǐng)尸體的家屬到了，都是南江本地的。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職責：
    接待。
    我?guī)е谝慌覍賮淼搅耸瑤欤瑑擅凶蛹苤幻心昱樱桥拥木褚呀?jīng)幾近崩潰。當我從冰柜中拖出一具尸體，拉開尸袋露出死者面容的時候，那名中年女子頓時暈厥過去，旁邊的兩名男子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趕緊摘下手套，扶起癱軟的婦女，說：“節(jié)哀吧，人已經(jīng)死了，活著的人別出事！”就這樣，我們把婦女攙上警車，送往附近的醫(yī)院。
    后面的幾天，一方面全市各派出所都在用我們通報的尸源條件在轄區(qū)內(nèi)尋找符合條件的失蹤女性，另一方面，我在艱難地接待交通事故中喪生的女孩的家屬。用艱難這個詞一點兒也不夸張，我也深刻體會到了飆哥讓我接待他們的含義。作為一名法醫(yī)，必須要有強大的心理素質(zhì)，而這樣的心理素質(zhì)，不僅要在現(xiàn)場和尸檢過程中鍛煉，更要在人情冷暖中磨煉。這些天來，我見到了一幕幕人間悲劇，那些剛剛得知孩子突然逝去的家人，有的愣在那里任憑眼淚鼻涕流下，有的當場昏厥不省人事，有的呼天搶地哭聲震天，有的撲到僵硬的尸體上不停地親吻死者的面頰和嘴唇……可憐天下父母心，目睹那些父母的悲傷和絕望，我的心都碎了。
    艱難度過了這幾天，尸源也有了著落。
    派出所發(fā)出的協(xié)查通告收到了很多線索，DNA實驗室逐一都排除了。倒是這一天，有一對老夫妻來到派出所報案，說是自己的女兒24歲，沒生過孩子，163厘米，大約50公斤，這些天電話聯(lián)系不上，打電話詢問自己的女婿，女婿說是去外地進貨了，所以沒有在意。不過看到派出所的協(xié)查通報，越想越害怕，就來派出所問問。
    DNA的比對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死者正是這對老夫妻的女兒小紅。
    知道結(jié)果后，我對飆哥和榮主任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利用三塊軟組織準確推斷死者的身高、年齡和體重，簡直是奇跡。同時，我也深刻體會到，當一名法醫(yī)，不僅要有扎實的理論基礎(chǔ)，更要善于發(fā)現(xiàn)、利用周邊的條件為案件所用，能靈活利用看似不著邊的線索為案件所用，這就是區(qū)別一個好法醫(yī)和一個普通法醫(yī)的關(guān)鍵。
    死者的丈夫很快被刑警隊控制，幾經(jīng)審訊，這個男人一口咬定小紅是外出進貨，還沒有回來。雖然這個男人的嘴很嚴，但是他的嫌疑也很大，一來他電話聯(lián)系不上妻子卻不去報案，很反常，二來他的職業(yè)很特殊——他是個屠夫。
    另外，最讓人生疑的是，這個屠夫右手的小拇指沒了，斷端還包扎著紗布。
    審訊的時候，我們拆除了屠夫手上的紗布，發(fā)現(xiàn)他小拇指斷端的皮膚已經(jīng)被縫合了，斷端還是比較整齊的，從這一點看，和他自己交代的切肉的時候不小心切掉了自己的小拇指還是很吻合的。
    “這個斷指和這個案子沒有多少關(guān)系吧？”我問道。
    飆哥搖搖頭：“我不這樣認為，一來他不是左撇子，既然習慣右手拿菜刀，就是切掉手指也應(yīng)該切掉的是左手的手指；二來嘛，斷端的皮膚已經(jīng)縫合了，即使斷端不整齊，從皮膚表面看也是看不出來的。”
    “X光！”被飆哥一點撥，我很快想到了辦法。
    X線光片很快就出來了，屠夫的小拇指只從近節(jié)指骨的中段斷裂，可以明顯看到斷裂面呈輕微的鋸齒狀，也就是說，他指骨的斷裂形態(tài)，不可能是菜刀形成的。
    “看這樣的骨折面，像是被牙咬的。”我又在主觀臆測了。
    沒想到這次卻得到了飆哥的贊同：“很有可能就是牙咬的。”
    屠夫的嫌疑迅速提升，我們決定搜查他的住處。“如果小紅像他說的那樣是去進貨，被殺害分尸的現(xiàn)場應(yīng)該是別處。但如果小紅是被這個屠夫殺死的，分尸的現(xiàn)場很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家。如果僥幸他打掃得不是很干凈，那么我們會在他家找到一些證據(jù)的。”飆哥信心滿滿。
    屠夫的家是一幢獨門獨院的小平房，前面是他賣肉的門面，中間是兩間臥室，院里有幾間豬圈和一間屠宰房，院子后面還有一片半畝左右的水塘。
    簡單看完他的住處，我們所有人都像泄了氣的皮球，這么大的面積，要在里面找到一些證據(jù)，簡直是大海撈針。更郁悶的是，那間充斥著血腥味的屠宰房里，哪兒都是血跡和軟組織，怎么才能在這么多豬血豬肉中找到一些屬于人類的血或肉呢？
    飆哥說：“最有可能分尸的地方，就是這間屠宰房了。我們也沒有什么快捷的辦法，盡量提取一些物證吧，回去做種屬實驗。”
    按照飆哥的指示，我們開始一點點地提取著屠宰房里的血跡和軟組織，分別裝進物證袋。兩三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太陽已經(jīng)當空照了，我們依舊彎著腰在尋找可疑的線索。看著已經(jīng)收集到的數(shù)百份檢材，我們暗想，這樣回去慢慢做種屬實驗，還不知道要做到猴年馬月才能出個結(jié)果。
    現(xiàn)場內(nèi)是絕對不能吸煙的，這是現(xiàn)場勘查的規(guī)矩。飆哥脫下手套，走到院外的水塘邊，拿出一根煙慢慢抽起來。突然，他眼前一亮，大聲喊我過去。
    “我們在護城河里只打撈出了三塊尸塊，蛙人下去打撈也沒有任何線索，對吧？”飆哥的臉上充滿了興奮。
    “是啊，我還一直在奇怪，你說內(nèi)臟什么的吧，丟在那兒別人可能注意不到，可是這人頭和骨架不應(yīng)該找不到啊？”我說。
    “如果你是這個屠夫，把軟組織拋掉以后，因為沒有交通工具，沒法將骨架也帶去拋到護城河里，你會怎么處理這骨架？”
    我想了想，回頭看看這四周的環(huán)境，突然明白了飆哥的想法：“哈哈，丟在這個水塘里！”
    “對！因為骨架不像整尸那樣會腐敗膨脹、浮力變大。骨頭扔進塘底很快就會被淤泥掩蓋，永遠不會漂浮上來。這就是這個屠夫為什么要卸掉尸體上的軟組織并拋掉的原因。他是害怕尸體扔進水里后會浮上來！”飆哥已經(jīng)胸有成竹了，“來吧，我們干一件大工程！”
    110指揮中心很快就調(diào)集了三輛消防車和兩個中隊的消防戰(zhàn)士。他們的任務(wù)很簡單，就是在天黑之前，利用抽水泵把這口塘里的水抽干！
    我和飆哥瞇著眼蹲在塘邊，看著池塘的水面慢慢低下去。下午四點，塘底逐漸暴露出來。
    在滿是水的水塘里捕魚，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在一個沒水的水塘里捕魚，實在是易如反掌。這個臟兮兮的水塘自然是沒有魚兒，但水一抽干，塘底的淤泥上便顯眼地露出了一大塊被塑料布包裹著的東西。
    早已穿好高筒膠靴和解剖服的我，呀的一聲大叫，興奮地跳進塘里，蹚著塘底厚厚的淤泥，一腳深一腳淺地向那一大塊不明物體慢慢移動過去。
    飆哥緩緩地踩滅了煙頭，沿著岸邊走到離不明物體最近的位置時，才跳下塘里，說：“笨哪，不知道走直線？”
    不明物體果真是一具尸體，我們抬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清晰可辨塑料薄膜里的人骨。
    屠夫的手藝，讓人毛骨悚然。尸體上的軟組織已經(jīng)被剝離殆盡，只剩一具完整的人體骨架和少量沒有分離下來的內(nèi)臟。
    “看來要找點兒肋軟骨去做DNA了。”我說。
    “即使證明這具尸體就是小紅，怎么能確定就是她丈夫殺了她拋進塘里呢？”飆哥問。
    “這……這個……就在他家門口，他賴得掉嗎？”我一時沒了辦法。
    “律師會和你說這些嗎？這可形成不了證據(jù)鎖鏈。”飆哥搖了搖頭，用手在骨架腹部剩余的一堆內(nèi)臟里翻動起來。
    “飆哥，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胃。”
    “找胃干什么？”我的話還沒有問完，飆哥已經(jīng)找到了胃，用手輕輕地捏著。
    “有發(fā)現(xiàn)！”飆哥揚著眉毛邊說邊拿起了手術(shù)刀。
    胃被劃開了，看上去基本是空的，但里面的某樣東西讓我們大受鼓舞，我們真真切切地明白，這個案子破了！
    ——那正是一節(jié)殘缺的小拇指。
    DNA檢驗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小拇指就是那個屠夫的，屠宰房提取的血跡中，也發(fā)現(xiàn)了死者的血跡，整個案子的證據(jù)鎖鏈已經(jīng)很完善了。
    鐵證如山，屠夫不得不全盤交代。
    原來屠夫發(fā)現(xiàn)小紅和街上的一些地痞關(guān)系不清不白，他交涉了好多次，不但沒解決問題，還被地痞暴打了一頓。這一天，屠夫終于忍無可忍，一言不合，就下重手將小紅毆打了一番。不料在撕扯過程中，小紅一口咬掉了屠夫右手的手指，屠夫惱羞成怒，抄起殺豬刀一刀就砍斷了小紅的脖子。殺完人之后，屠夫才害怕起來，他知道如果把尸體扔進水塘，過不了兩天就會浮上來被人發(fā)現(xiàn)，那樣的話肯定逃脫不了罪責。他左思右想，干脆使上自己一身的殺豬手藝，利索地卸掉了小紅全身的軟組織，裝進袋子里分幾個地方拋掉，然后再把骨架和來不及處理的內(nèi)臟用塑料薄膜包裹后，扔進了水塘。他閉門不出，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仔細打掃了殺人和分尸的現(xiàn)場——而那正是他們曾經(jīng)的家。
    晚上在食堂，我們高舉水杯，一飲而盡。值班時不能喝酒，這清水一杯，就權(quán)當是慶功酒吧。
    注釋
    [1]檢材：不同于大家常說的“物證”，比物證的含義更為寬泛。在現(xiàn)場和尸體上提取到的任何可以用于進一步檢驗鑒定的物質(zhì)，都稱之為檢材。經(jīng)過檢驗鑒定的檢材，如果對案件偵破有作用，則會被稱為物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