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狂亂之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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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CT片來看,對沖傷明顯。顱骨骨折線連貫為線形,貫穿枕部,這樣的損傷必須是和有一定接觸面積的鈍物接觸才能形成,而且應該是經(jīng)過了減速作用。”我說,“顯而易見,是傷者說了假話,他的傷不是被打的,而是摔出來的。”
說完,會議桌周圍的幾名法醫(yī)都點頭認可。
“既然這樣,那就不宜參照人體輕重傷鑒定標準進行傷情鑒定。”胡科長說。
其實這并不是在尸檢,而是在進行傷情鑒定會診。
傷情鑒定是法醫(yī)的另一項重要工作,這項工作的難度一點兒也不亞于命案偵破。一方面?zhèn)殍b定牽涉糾紛當事人雙方的利益之爭,所以無論做出什么結論,總會有一方不服,會認為對自己不公,然后猜測說法醫(yī)有徇私舞弊的嫌疑。另一方面,因為很多損傷傷及內(nèi)臟、骨骼,法醫(yī)不能像檢驗尸體那樣得到直觀的認識,而是要通過醫(yī)學知識、醫(yī)學影像學資料對活體的傷情進行診斷,并對照傷情鑒定標準進行鑒定。
省城的法醫(yī)實力很強,但是對于傷情鑒定也絲毫不敢怠慢,為了盡可能地保證鑒定結論的科學、客觀和公正,省城公安局法醫(yī)部門會利用地理優(yōu)勢,定期邀請省公安廳、市檢察院的法醫(yī)共同對一些疑難的傷情鑒定進行會診,尤其是接近傷情鑒定標準線的傷情,通過集思廣益更能體現(xiàn)鑒定的透明和公正。同時,各部門的法醫(yī)也通過這種類型的會診工作,提升自己的業(yè)務素質(zhì)、統(tǒng)一對傷情鑒定標準的理解度。
這一段時間,省城的傷情鑒定數(shù)量突然減少,疑難案件數(shù)也大大降低,所以這一次的會診工作只有這么一起案件。
案件很簡單,是兩個人發(fā)生糾紛,沒有其他的目擊證人。傷者報案的時候稱是行為人用磚頭砸傷了他的后腦勺,而行為人稱是傷者追逐他進行毆打的時候自己滑倒摔了個四仰八叉。于是辦案單位向市公安局提供了傷者的病歷材料,要求法醫(yī)解決致傷方式的問題。法醫(yī)簡單的一紙鑒定,卻可以分辨出這個案件中誰才是真正的“惡人”。聽上去很神奇,但是法醫(yī)的肩上擔負著千斤重擔。“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這是師父對傷情鑒定的解讀。
會診結束后,我和胡科長在辦公室里拉家常。胡科長是我工作前實習的帶教老師,如今一晃數(shù)年,他的鬢角也染上了白霜。
“最近案件好少啊,都有點兒閑得發(fā)慌了。”胡科長笑著說。
“我翻了你們的登記表,這一個月來,你們收了60起傷情鑒定,還閑得發(fā)慌?”我說。
“我們每年受理傷情鑒定都是1000多起,這個月才收60起,你算算是不是閑了很多?”胡科長掰起了指頭,“不過,咱省城有個規(guī)律,一旦傷情鑒定少了,就是要有難度大的命案了。不過最近好像還算平靜。”
不是我迷信,但是干法醫(yī)的確實忌諱這樣的話,雖然我也被稱為“烏鴉嘴”,但是烏鴉嘴的法醫(yī)絕對不止我一個。聽完胡科長的話后,我突然后背冒了一身冷汗,冷汗還沒消去,胡科長辦公室的電話就應景地響了起來。
胡科長接著電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從驚訝到凝重。掛了電話,他說:“真邪門兒,我這破嘴。”
“有命案?”雖然祈愿天下太平,但是聽說有命案,還是有一股沖勁兒涌上心頭。
“西郊城際鐵路高架下面的小樓,死了一對年輕夫婦,據(jù)說慘不忍睹。”
胡科長皺起了眉頭。
我拿出手機看了下日歷:“明天周末,不如我向師父匯報一下,我和你們一起出勘現(xiàn)場、偵辦此案吧?”
“那是最好不過了。”胡科長高興地說,“走,出發(fā)。”
省城不大,我們卻也開了40分鐘車才到達現(xiàn)場。一路上經(jīng)過了繁華的市區(qū),經(jīng)過了寂靜的農(nóng)田,又經(jīng)過了一片破舊的村落,最后我們才抵達了現(xiàn)場。
和命案帶來的壓抑氣氛截然不同,這里看上去像一片世外桃源,初春時節(jié)花香四溢,旺盛的植物簇擁著綠化帶中央的3棟聯(lián)排別墅,我們剛剛靠近,就被大自然的芬芳籠罩了。
我繞著別墅的圍墻走了一截,問:“怎么會有人在這里蓋這么好的房子?難道有內(nèi)幕知道這里會被開發(fā)?離市區(qū)不近啊。”
“這塊地是一個小老板的,之前作為苗圃,后來這里蓋了高鐵高架,征了他的地,他也算賺了一大筆改行了。”轄區(qū)派出所民警說。
“他住這里?”我站在旁邊的一個小土坡上,看了看周圍的環(huán)境。別墅的周圍有近10畝地種著各種植物。苗圃的邊緣連接著剛才經(jīng)過的那片破舊的村落,和小村的矮墻磚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小老板轉了行,這片苗圃就給了他妹妹打理,并且在這里投資了3棟聯(lián)排別墅,說是以后能開發(fā)起來的話就賺錢,開發(fā)不起來,也正好是自己家老人頤養(yǎng)天年的好地方。目前小老板自己倒不住在這里,他的妹妹和妹夫住在這里打理苗圃。”
“也就是說,這3棟別墅有2棟是空著的?”我問。
民警指著最西邊的別墅說:“是的。完全是空的,都沒裝修。只有這一棟簡單裝修了一下,小老板的妹妹柏長青兩口子住這里,也是隔三岔五地住,周末肯定是回市里的。”
我點了點頭:“柏長青是死者?”
民警說:“技術部門同志正在技術開鎖,您可以看看一樓臥室的窗戶。”
我戴上了現(xiàn)場勘查裝備,順著民警手指的方向走到了一扇裝著嚴實的防盜窗的窗戶邊,探頭向屋內(nèi)望去。
窗戶上掛著窗簾,遮擋了一部分視線,但從窗簾的一角,隱約能窺見一只戴著銀白色手鏈的雪白的胳膊無力地癱在地上,手背上沾滿了血跡。從手臂上明顯的尸斑和屋內(nèi)發(fā)出的腐敗的臭味看,我們確實沒有必要強行破門搶救了。
我看了看正在開鎖的民警,又退了回來,問派出所民警:“什么情況?”
“3天前,25號下午,在外地做生意的柏老板給他的妹夫周方打了電話,問了一些苗圃的情況。周方稱自己摔了一跤,腳踝骨折脫位,已經(jīng)臥床一周了,他說等到26號上午再讓柏長青給她哥哥打電話說說苗圃的事兒。”
“26號,她沒有打電話是吧?”胡科長插話道。
“是的。”民警說,“柏老板打電話過去的時候,電話無法接通。柏老板說柏長青從來不會關手機,更不應該無法接通,就叫他在省城公司的秘書開車過來看了一眼。秘書發(fā)現(xiàn)門是從外面鎖好的,恰巧26號是周六,小夫婦應該回城了,所以也沒在意。秘書回到城里他們的住處,發(fā)現(xiàn)也沒有人開門,就向柏老板反饋了消息。柏老板一直忐忑不安,打了3天的電話,一直是無法接通的狀態(tài),今天又差了秘書過來看。秘書來了發(fā)現(xiàn)門依舊和3天前一樣是鎖著的,就從一樓的窗簾縫里往里看,發(fā)現(xiàn)了一只死人的手。”
“鎖打開了,這鎖真是難開,好鎖啊。”剛剛聽完案件前期情況,開鎖的民警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胡科長和我一起走到了別墅的大門口,看見兩名民警拿著一只造型別致的掛鎖,正在擦著頭上的汗:“這種防盜門真是安全,有暗鎖,還有掛鎖。這種掛鎖是和這類防盜門配套的,出門時可以掛在外面加一層鎖,晚上在家可以掛在門里面鎖上。”
“你是說,這個鎖肯定是死者家里的了?”胡科長說。
“是的,完全可以確定。”
“那就請你們用勘查踏板先進去看看吧。”胡科長轉頭和站在一旁的痕檢員說。
省城市公安局盡是訓練有素的現(xiàn)場勘查員。痕檢員麻利地挎上勘查踏板,一步一放板,很快就進入了現(xiàn)場的臥室。不一會兒,痕檢員沿著擺好的勘查踏板走出了現(xiàn)場,一臉沮喪地說:“已確認,兩名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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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科長臉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為自己剛才在辦公室的話而感到后悔:
“早上不該說不該說的話。”
“我說吧,這種事兒不信邪不行的。”我一邊說,一邊換掉已經(jīng)臟了的鞋套,站起身來挺挺胸,懷著一種神圣的感覺,走進了現(xiàn)場。
一走進別墅大門,一股血腥味夾雜著腐敗的氣息撲鼻而來。“這個天氣,不應該腐敗得這么快啊?”我揉了揉鼻子。這個初春的季節(jié),3天時間應該不至于高度腐敗。
這是一個標準結構的小別墅。一樓是一個大客廳以及廚房和衛(wèi)生間,還有一間臥室,二樓是兩個房間。一樓還被簡單裝潢過,通往二樓的樓梯再往上就都是毛坯房了。看痕檢員們都在中心現(xiàn)場——臥室里仔細地檢查著地面上的痕跡,我和胡科長先用踏板登到了二樓。
二樓很平靜,因為是毛坯房,地面條件很差,幾乎什么也發(fā)現(xiàn)不了。我和胡科長仔細檢查了二樓的窗戶,無一例外都是鎖閉的。
“一樓有防盜窗,二樓的窗戶都是鎖閉的,難道兇手是從門進來的?”我覺得十分奇怪,“一樓的防盜門是雙重保險的,在家的時候,都會從里面鎖上掛鎖。即便是神偷,也進不來啊。”
胡科長聽我這么一說,看著我說:“你這么快就能看出是盜竊案件?”
話還沒有說完,樓下的痕檢員在樓梯口喊我們:“胡科長,張局長到了,讓我們盡快勘查,然后匯報基本情況,以便進一步走訪調(diào)查。”
“樓下看了是什么情況?”胡科長也對著樓梯口喊道。
“兩名死者,初步斷定是柏長青和她的丈夫周方。”痕檢員說,“現(xiàn)場毫無翻亂,不像是盜竊案件。”
胡科長一聽,對我說,“哈哈,你判斷錯了。”我聳聳肩膀,說:“你自己理解的,我可沒說我認為是盜竊案件。我只是想表達一下那個鎖的質(zhì)量很好。”
胡科長齜牙一笑,算是鄙視我的狡辯,繼而又探頭對樓下說,“樓上的窗戶都是密閉的,犯罪分子的出入口還是要研究的。”
“出口沒問題。”我說,“肯定是犯罪分子殺人后從大門離開,離開的時候鎖了門。”
胡科長想了想,點了點頭:“嗯,只有這種可能了。但是掛鎖需要鑰匙才能打開、鎖閉,兇手怎么會有掛鎖的鑰匙呢?你下去,把痕檢科的吳科長換上來,我和吳科長再排除一下從二樓進入的可能性。”
我沿著踏板走下樓,喊了吳科長上樓,自己留在客廳里仔細地看著。
客廳里有個撕頁式的掛歷,掛歷顯示是26日。掛歷下放著一只煙灰缸,煙灰缸里沒有煙頭,只有一團揉成團的紙。我小心地展開紙團,原來是一張剛剛被撕下的日歷,日歷上寫著“25日”。我把紙團和掛歷做了拼接,確實是從掛歷上撕扯下來的無疑。
大門口的墻上釘著一枚水泥釘,在雪白的墻壁上格外顯眼,我走過去仔細看了看水泥釘和它的位置,對樓上喊道:“胡科長,出口沒問題了,掛鎖的鑰匙應該是掛在門口一枚水泥釘上的,所以兇手才可以順利地出門,并從門外將掛鎖鎖上。”
胡科長沒有應聲,看來對這個信息并不感興趣。
我簡單地看了衛(wèi)生間和廚房,沒什么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這時候一名年輕的痕檢員走出臥室,我說:“對了,你看看大門掛鎖和內(nèi)側的暗鎖把手上有沒有什么可用的痕跡。”
看著痕檢員一臉茫然的樣子,我笑著說:“目前看,兇手是從大門出去的,他必須要拉門把手才能走啊。”
說完,我走進了中心現(xiàn)場,眼前突然一個黑影閃過,我定睛一看,原來是蒼蠅,再仔細看看尸體,著實嚇了一跳。
一具男性尸體躺在床上,被子被掀開,露出他身上整齊的睡衣睡褲,他的右腳踝處包裹著白色的紗布,紗布的間隙里露出一只蠟黃的腳。我突然想起民警介紹的案情,周方在一周前扭傷了右腳踝,看來這名死者就應該是周方了。
床另一邊的地面上躺著一具女性尸體,同樣也穿著睡衣睡褲,只是睡衣的紐扣全部解開,露出沾染了血跡的乳房和肚皮,依稀可見到傷口。
“看來他們是25號晚上睡覺了以后遇害的。”我說。
“啊?是怎么看出來的?”痕檢員問道,“是通過腐敗程度嗎?”
我搖了搖頭,說:“不是。客廳有本日歷,可以看出是25號晚上撕下了25日的那一頁,結合死者的衣著,就得出結論嘍。”
痕檢員笑了笑說:“哦,我說呢,這尸體腐敗得很奇怪,應該是看不出時間的。”
我走近尸體,仔細看了下尸體的頭顱,眼前的兩具尸體簡直已經(jīng)是面目全非,黑乎乎的面孔上完全看不清五官,兩具尸體的頭顱下方都是大片血跡。原來兩具尸體的頭面部都被亂刀砍爛,眼珠都鼓出了眼眶,碎裂的牙齒黏附在下巴上,鼻子也歪在一旁,已經(jīng)無法分辨面容了。尸體的頸部都被完全割開,露出白森森的氣管。尸體頭面部和頸部的諸多創(chuàng)口連接在一起形成的偌大的創(chuàng)口敞開著,創(chuàng)口里偶爾可見白色的蛆蟲在蠕動。
“腐敗程度奇怪是有原因的。”我知道痕檢員的意思,他們見過整尸腐敗的,卻沒有見過類似眼前這兩具尸體頭面部高度腐敗,而身體卻絲毫沒有腐敗的。我從勘查箱里拿出了酒精棉球,擦拭了女死者胸口的血跡,露出雪白的皮膚。
“看,其余的組織并沒有腐敗得很厲害。”我說,“只是頭面部高度腐敗,頭面部的腐敗程度和其余位置大相徑庭,你說的奇怪就是指這個吧?”
年輕的痕檢員點了點頭。
我說:“我們可以注意到,頭面部的軟組織被完全砍開了,大量失血。而尸體所在的位置頭部下方都有大量的血泊。浸泡在血泊里、暴露在空氣中的皮下組織自然會腐敗得比其他部位要快。”
我看身旁的王法醫(yī)點頭贊同了我的意見,拿出了勘查箱里的鑷子,捏起創(chuàng)口里的一只白色的蛆,放到一個裝了酒精的試管里。不一會兒,蛆就不再掙扎了。我又用鑷子取出已死的蛆蟲,用比例尺仔細地量了量,說:“夏天蛆蟲每天生長0.8毫米,這個季節(jié)要慢一些。這個蛆蟲只有不到2毫米,用昆蟲學計算死亡時間,也應該是3天左右。”
痕檢員看到我把一只尸體里的蛆弄來弄去,不禁感到一陣惡心,干嘔了一下。
我笑著說:“案件性質(zhì)可有什么初步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