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翌日,天色昏暗,報曉鼓聲未響。
國子監(jiān)內(nèi),眾位監(jiān)生與雜役們尚還在齋舍酣眠,四處一片寂靜,唯有食堂一處有隱約聲響傳出。食堂半開的大門由里透出暖光,將三人忙碌的身影印在地面上。
大堂灶臺邊多出了一張橫著的高腳桌案,其上點了一盞油燈,孟桑正在依次查看布袋子里的面粉。
昨日徐叔吃完蔥油拌面后,就讓手下雜役搬來這張寬大又結(jié)實的桌案。
那雜役賠笑道:“后廚擁擠,魏叔并三位掌勺師傅各占去一張桌案,剩下那么點地方著實委屈了孟師傅。徐叔曉得您常用食堂里的這方灶臺,便讓我們送來高桌,想方便您做事哩!”
“各色輔料我們都會一一備齊,也都是徐叔特意囑咐的,說‘孟師傅這兒什么都不許少’呢?!?br/>
一碗蔥油拌面就能換來便利和優(yōu)待,孟桑才算真正體會到“跟著徐叔有肉吃”是個什么意思,還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
孟桑今日提前許多來食堂,為的就是現(xiàn)做現(xiàn)吃,圖個新鮮熱乎。
一旁,柱子打著哈欠,在灶前盯著剛剛燒起的灶火。膛內(nèi),枯枝遇上跳動的火舌,時不時細微“咔嚓”聲響傳出,左邊鍋里是咕嘟冒著小泡的清水,右邊鍋里溫著蔥油汁。
而阿蘭跟在孟桑身邊,亦是面帶倦色,如臨大敵一般守著清水和木瓢,隨時等著孟桑喚她添水。
孟桑瞥了她一眼,笑道:“放松些,只是做索餅而已?!?br/>
阿蘭“嗯”了一聲,但顯然沒聽進去,手里緊緊抓著木瓢。
見狀,孟桑無奈嘆氣,也不再多言,只專心揉面。
蔥油拌面里的細面,既可以搟出面皮后用刀切,也能用拉條子的手法做拉面。這兩種各有各的口感,左右時間尚還充裕,她準備各做一些出來,看監(jiān)生們是更喜歡哪種。
孟桑拿出一長一短兩根搟面杖,先是搟出一張蓋過半張桌面的面皮,仔細疊起后切出寬度相同的細條,將抓散的細面按照一人份的量,挽成環(huán)狀依次放入矮竹籃。
阿蘭守在一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是大雍庖廚們常用的做索餅法子,除去孟師傅搟出的面皮要更大更光滑之外,并沒什么更突出的。
可下來看到的,就超出了阿蘭的認知。
只見孟桑取來另一塊醒好的面團,用小搟面杖搟平成餅,再切出粗細一致但頂端仍連著的長條。隨后捏住兩端面頭,一邊拉一邊甩。
剎那間,原本兩個巴掌大的面團延展成半臂長,隨后兩端又被孟桑并在一處,雙手擰起后猛地往桌案上摔。
“啪!”
那如麻繩一般的條兒拍打桌案,可見孟桑用力之大,卻完全不見斷開,韌勁十足。
阿蘭傻眼,連不遠處看著灶火的柱子都被甩面的動靜嚇得一哆嗦。
待找回了魂兒,孟桑正舉著拉好的細條,在空中抖動。動起來的細條仿若水流湍急的瀑布,粘連的面粉不斷被抖落。
阿蘭瞠目結(jié)舌,難得結(jié)巴:“這,這是怎么做的?。俊?br/>
孟桑將兩端面頭切去,疑惑抬眸:“我方才放緩了動作,應當看得很清楚才對?”
阿蘭嘴巴微張,面露迷茫:“看是看全了,但就擰幾下摔幾下的,怎么就變出來索餅的……”
片刻前分明還是個面團,又發(fā)出那般駭人的聲響,如何轉(zhuǎn)眼就成了粗細均勻、切面圓頭圓腦的索餅了?
可憐阿蘭一個穩(wěn)重性子,傻愣在原地。
孟桑將手中拉面放到另一個鋪了紗布的矮竹筐里,笑了:“慢慢來,總能學會的,以后手把手教你。”
一直等備下四只矮竹筐的細面,并數(shù)個待用面團,孟桑長舒一口氣,透過半開的食堂大門,看了一眼外頭天色。
嗯……應該快到卯時。
國子監(jiān)的六學監(jiān)生,每日卯時四刻起上半個時辰的早課,來食堂的時辰約在卯正到卯時三刻之間。
孟桑揚聲道:“柱子,不必拘著,只管將火燒旺盛些,監(jiān)生們快來了!”
“好嘞!”柱子高聲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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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國子監(jiān)四門學監(jiān)生。他的阿耶任御史臺主簿,從七品下的綠袍小官,卡著入四門學最低的門檻,總算把獨子送入以儒家經(jīng)典為課業(yè)的四門學。
進來之后,許平才曉得外頭傳言的“國子監(jiān)食堂飯食難吃”,究竟是個什么樣的難吃法。菜淡、肉老、飯硬、湯苦……朝食、暮食沒一回是可口的,根本比不上家中飯菜。
同窗里家境富裕者,要么讓家里一頓不落送佳肴來,要么日日到坊內(nèi)食肆買吃食,隔三差五還會去東市酒樓吃宴席,根本不會踏入食堂一步。
而許平他阿耶庶民出身,為官清廉,一家老小僅靠朝廷發(fā)的俸祿度日。因此,許平囊中羞澀得很,身上的銀錢全用來買日常所需紙墨,哪里下得起館子,只能每日早晚來食堂用食。
卯正,許平如往常一般來到食堂門前,心中滿是憤憤不平。
原本他都認命了!
前些日子那位號稱擅長新式菜的靳廚娘,所做的酸味黃桃、甜奶辣羊肉、焦炭咸蘿卜等等菜肴,如同見血封喉的毒藥,吃得人面如菜色、上吐下瀉。與之相比,原先掌勺師傅們做出的吃食不過是味道差些,沒什么新意而已,忍忍就算了!
偏偏昨日來食堂用暮食,聞到一股極其濃烈、揮之不去的蔥香味,勾得他腹中饞蟲爭前恐后跑出,頭一回對食堂飯菜生出期許。
莫非是庖廚師傅們一夜之間技藝精進了?大善也!
懷著濃厚期待,最終嘗到的卻還是夾生白飯、寡淡時蔬、油膩羊肉湯,和往日一般無二。
他當即喚來雜役詢問,但對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于是,許平那一顆滿懷希望的心狠狠墜入深淵,胡亂吃完,憤而離去。
現(xiàn)下回想起昨日情形,許平依舊憤懣,加之又嗅到了那股誘人的蔥香味,更為不滿。
對,就是這個味兒!聞著比昨日還要濃郁!
如今食堂為了騙人進來,竟都用上這些不入流的把戲!
許平嘴角微抽,臉上神色逐漸變得木然,抬腳往食堂內(nèi)走去。
這一回,他絕對不會再傻傻受騙,國子監(jiān)的食堂根本就做不出美味吃食。
步入食堂,許平幾乎在下一瞬就捕捉到了異樣。
原本只到冬天才會用的中央灶臺里頭,站著一位穿著白圍裙的年輕廚娘,瞧著很是臉生。
灶上的一口鍋中熱水沸騰,白霧往上空翻騰而去,另一口鍋中溫著不知名的醬汁,不停冒出細密小泡,誘人香氣便是從這處散出。
聞著比昨日更香,會不會……
許平心中泛起一絲掙扎,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該認命了,他在國子監(jiān)三年,早就認清食堂做的吃食是什么樣。估計這香氣只是食堂玩的把戲,用香料隨意熬一熬,試圖騙監(jiān)生進來而已。
“這位監(jiān)生,今日朝食為蔥油索餅,有兩種索餅樣式可選,你要哪種?”
廚娘清脆的聲音打斷了許平的思緒,他內(nèi)心沒有任何期待,隨手指了一個看著順眼些的。
孟桑應道:“好嘞,稍等片刻就好。”
然后她接過阿蘭遞來的拉面,放入燒得滾燙的熱水中,原本鍋內(nèi)沸騰的水面頃刻間平息下來。不消片刻,滾水沸騰,拉面煮到八成熟。孟桑用笊籬將之撈出后,特意在涼水中過了一遍,才盛入碗中,淋上半勺香氣逼人的蔥油醬汁,再撒上些許剛切的新鮮蔥末。
孟桑笑瞇瞇道:“記得拌勻后再吃哦!”
許平臉上滿是木然,無動于衷地接過就走,隨意找了張桌案坐下。
本想著胡亂塞進口中吃了便罷,可就在拿起筷子時,許平鬼使神差地瞧了一眼這碗熱騰騰的蔥油索餅。
陶碗中,碗底鋪著粗細均勻的光滑面條,醬汁和油混在一處,從頂部緩緩下滲,零散灑了一圈的蔥末與炸成褐色的蔥段分作兩層,一深褐一碧綠,配在一處煞是好看。
許平不禁掙扎起來,瞧著是挺不錯的,要不就按新廚娘所說的……拌勻再吃?
下定了決心,他抓起筷子快速攪拌,等面條每一寸都裹上了蔥油醬汁,才迫不及待地夾了滿滿一筷子送入口中。
蔥香、油香、面香混在一處,醬汁剎那間霸占了口腔每一個角落。面條爽滑筋道,新鮮蔥末口感清新,炸過的蔥段一點也不膩味,更添香氣。
許平愣怔住,睜大了雙眼,盯著碗內(nèi)不敢置信。
這碗索餅未免過于好吃了!且不論國子監(jiān)食堂,就是他在家中、外頭食肆,也從未嘗到如此美味的朝食!
根本由不得許平細想,本能迫使他快速咀嚼后咽下,一口接著一口停不下來。
就在此時,進入食堂的監(jiān)生漸漸多了起來。
其中大部分是許平眼熟的同窗,都是家境普通,常常下課后一起來食堂受苦的,彼此之間認識。他們正圍在灶臺前既興奮又猶豫,滿懷期待地盯著孟桑煮面。
許平陡然生出危機感,埋下頭飛快吃面。
可千萬別這么快賣光,他還想再去領(lǐng)一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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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二刻,一位身著藍衫的中年郎君哼著小調(diào),面帶三分笑意,腰間掛一只酒葫蘆,慢慢悠悠往食堂而來。
藍衫郎君邁過門檻,一眼瞧見孟桑在緊挨著灶臺的桌案后忙活,而遍布食堂各處的監(jiān)生竟像是約定好了一般,齊齊將視線投向孟桑所在之處。
只見年輕廚娘捏著手中面團,利落地擰了三圈后,扯著條兒拉上一拉,毫不猶豫地將之摔向桌案。
“啪!”一聲驚響。
眾位監(jiān)生,不管是正在排隊領(lǐng)朝食的,坐在桌邊猛吃的,還是用完朝食后聚在孟桑跟前圍觀的,都不約而同叫了一聲好,紛紛大聲喝彩。
“孟師傅這功夫厲害!”
“孟師傅再來一下!再來一下!”
“……”
場面熱鬧,人聲鼎沸,諸位監(jiān)生仿佛不是身處嚴謹治學的國子監(jiān),而是在上元燈會圍觀雜耍藝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