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卯時六刻,務(wù)本坊內(nèi)。
一位梳著單髻的女郎,身著淡色簡便胡服,肩背一半大包袱,從東邊坊門緩步而來。
正是今日要進(jìn)國子監(jiān)食堂做事的孟桑。
眼下離與魏詢定下的辰初,尚還有兩刻光景,時間充裕,不必急著趕到國子監(jiān)的后門干等。
孟桑雙手捧著裝了粢飯團(tuán)的油紙包,邊走路邊啃,興致勃勃地打量四周景色,試圖先熟悉一番日后要長久生活的里坊。
長安一百零九坊,國子監(jiān)所在的務(wù)本坊占地不算最廣,但勝在地理位置優(yōu)越,是朱雀門街東第二街的北邊第一坊。
北臨皇城南,天子腳下,皇城的安上門正對著興道坊與務(wù)本坊中間的寬街,想來是便于圣人與太子出宮視學(xué)等活動,表露朝廷對文人學(xué)子的看重;西接興道坊,東連平康坊,而由平康坊再往東就是繁華東市,也算是吃喝玩樂不愁。
坊內(nèi)道路平直,以十字隔開主干街道,街道兩側(cè)所種植的也是槐、柳等樹木,與其他坊一般無二。除了占了一半地盤的國子監(jiān),還有進(jìn)奏院、先天觀、官員府邸以及旅舍食肆……小小一坊之占地,卻能同時滿足吃喝、住宿、玩樂多種需求,當(dāng)配得上一句“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稱贊。1
行至國子監(jiān)后門,孟桑手中的粢飯團(tuán)吃了大半,因是單吃這一樣,江米黏糯,不免覺得有些口干。
后門對街有零散商販聚集,多是賣些方便攜帶的吃食,譬如胡餅、蒸餅等,裝在小挎籃里,隨買隨裝走。五六個零散小攤子看下來,其中只有一家是賣楊梅飲子,特意帶了一個大木桶,混在其中十分醒目。
恰有一行人路過,買了一碗,攤主便掀開蓋子來盛飲子。
那桶里的楊梅飲子顏色褐紅,質(zhì)地清透,解渴生津,最引人注目的是上頭竟然飄著一層冰。只這一眼,就瞧得出攤主是下足了本錢的,當(dāng)然了,賣出的價錢也比尋常飲子貴上兩文。
不過,大日頭在頭頂上曬著,熱氣涌上人臉是又干又燥,誰瞧見了這杯冰爽飲子還能走得動路?
不曉得旁人如何,左右孟桑這腳是抬不起來了。
時候還早,她定神掃了一眼國子監(jiān)后門,確認(rèn)魏老還沒出來,便光明正大地溜達(dá)到賣飲子的小攤旁。
“來一碗楊梅飲子!”
“好嘞,客官稍等?!?br/>
路邊小攤,慣常不提供座位。
孟桑也不在乎這些,爽快付完賬,端著碗靠在槐樹下邊,就著一杯酸甜爽口的飲子吃完了剩下一半的粢飯團(tuán)。
用完朝食,孟桑小口喝著余下的楊梅飲子,只覺得神清氣爽,熱氣全消。
唉……只嘆如今身處物資匱乏的古代,冰這玩意是冬藏夏用,金貴得很哩!著實沒法跟上輩子一般爽快吃冰。若是能有一個自家用的冰窖,把楊梅洗凈后放進(jìn)去,好生凍上兩日,取出來一口一個冰楊梅,痛痛快快吃上一碗,那才叫愜意!
正喝著,國子監(jiān)后門開了一條縫,一直留意那處動靜的孟桑打了個激靈,下意識挺直腰板,睜大雙目望去,以為是魏詢提早來了。
幸好,從后門走出來的是兩位年輕郎君,身著同一樣式衣衫,像是國子監(jiān)里的監(jiān)生。
孟桑頓時松了一口氣,又靠回樹干上,目光忍不住循著這兩位監(jiān)生而去。
只見這兩位監(jiān)生并肩而行,加快步伐直奔這邊的小攤聚集處。他們輕車熟路地買了一塊胡餅,撕開后各自分去一半,隨后又來到孟桑旁邊的小攤買了兩碗飲子。
圓臉監(jiān)生邊吃邊催促:“快些吃,等會兒還有《周禮》的課,千萬別耽誤了!”
國字臉監(jiān)生快速啃著胡餅,抽空回道:“莫催!要我說,就在食堂隨意墊一頓,等咱們午間下了課,再出來尋個食肆不行嗎?偏生你挑剔,非不肯去食堂,還總愛賴著不起,差點誤了錢博士的早課?!?br/>
“可別,食堂做出來的朝食,就說那蒸餅吧,又干又硬,叫人怎么咽得下去?”圓臉監(jiān)生頭也不抬,“除了那些囊中羞澀的監(jiān)生,誰樂意去吃!”
這么一說,國字臉監(jiān)生似是回憶起了什么,露出掙扎又痛苦的神色,默不作聲把胡餅吃完,深有同感:“言之有理,往后還是出來買罷!”
兩人飛也似地把吃食塞進(jìn)口中,還了陶碗,往國子監(jiān)后門奔去。
“還好待會兒是白博士的課,他一貫管得松些……”
望著兩人悄摸又從后門進(jìn)去,孟桑若有所思。
國子監(jiān)食堂做的吃食,得是給這些監(jiān)生留下多少心理陰影,才會抗拒至此?
她掃了一眼天色,一口悶了余下的楊梅飲子,也將碗還給攤主,快步往街對面的國子監(jiān)后門走去。
倒也巧,孟桑在后門旁等了不到半盞茶,魏詢就從門里頭走出。
魏詢看見她一身胡服也沒說什么,板著臉頷首道:“孟小娘子很守時?!?br/>
孟桑淺笑見禮:“見過魏老,應(yīng)該的。”
魏詢眼神示意她跟上,帶著她從后門進(jìn)入國子監(jiān),緩聲道:“昨日就與你提過,日后在一處做事,食堂里的人也都很和氣,自不必如此客氣。占了這把年紀(jì)的便宜,大家多喚為魏師傅,或是年歲小些的會稱一聲‘魏叔’,你跟著一道就好。”
“好,都聽魏叔的,您喚我桑娘便是?!泵仙C佳蹚潖?。
由后門入國子監(jiān),依次經(jīng)過雜役住處、監(jiān)生齋舍,緊接著便到了食堂與食堂。途徑食堂,魏詢步伐并未停下,而是帶著孟桑徑直往監(jiān)丞等人用于辦公的屋舍去了。
待在監(jiān)丞處簽了公契,發(fā)給孟桑一枚證明身份的木牌,安排好住處,魏詢這才帶著她去住處放好包袱,再回到食堂,足足繞了一個圈。
此時,食堂內(nèi)幾乎瞧不見監(jiān)生或是六學(xué)的博士,只有雜役在掃灑收拾桌椅長凳。
國子監(jiān)的后廚與食堂設(shè)在一處,中間以一道小門相連,后頭是庖廚們備菜、烹飪的地方,前頭為監(jiān)生用膳的食堂,而食堂正中央另設(shè)了一座回字形灶臺,長長煙囪的直連房頂。
奇怪的是,這灶臺面上還算干凈,但不難看到里頭落了一層薄灰,似是近日不曾用過。
魏詢瞧出孟桑眼中的困惑:“那是冬日用來溫著菜肴的,免得吃食放涼了?,F(xiàn)下正值八月,尚還用不著此物?!?br/>
孟桑恍然,笑著問:“那明日我做朝食時,能否直接用?”
“這倒是無妨,你只管用。”魏詢頷首,雖不曉得她要做什么,但仍是很爽快地應(yīng)下。
兩人從食堂穿過,路過正中央的灶臺,欲往廚下而去。
甫一靠近小門,尚未拉開,里頭人閑聊的聲音就透過緊閉的木門,傳入孟桑二人耳中,聽著很是熱鬧。
先是有著劍南道口音的男子出聲:“這都辰時三刻,為啥子還沒瞧見那新廚子?該不會是曉得了食堂情況,不想來哈?”
又一態(tài)度溫和的中年人,語氣平緩:“剛進(jìn)來的都得去監(jiān)丞那兒一趟,又是簽公契,又是勘核公驗文書……總歸要費些工夫?!?br/>
有人冷哼,很是不耐:“聽說這回還是個廚娘,怕不是又來一個濫竽充數(shù)之輩!原本監(jiān)生就不受待見食堂,先前那個廚娘一來一走,更是將好不容易挽回的名聲砸了個稀巴爛!”
方才語調(diào)溫和的中年人再度開口,勸道:“靳廚娘一事,蓋因前任監(jiān)丞貪財作假,私自收了錢財放人進(jìn)來。如今這兩人已被祭酒趕出國子監(jiān),而新來的廚娘過了魏師傅的考校,想必確有真本事?!?br/>
劍南道口音的男子也勸:“紀(jì)師傅這話要得,這不是魏叔要把朝食給這新廚娘做嘛!文師傅你也曉得,做朝食不容易做出花樣,真要再來個沒手藝的,那魏叔肯定不能這么放心啊!還是不要存先入之見,先瞧瞧再說嘛……”
那文師傅不咸不淡地哼了一聲,也不曉得是否真的聽進(jìn)去了這兩人的勸說。
小門外,魏詢面色沉沉,而孟桑眼觀鼻鼻觀心,權(quán)當(dāng)自己聽不見。
她暗嘆,原來在這些師傅眼中,朝食最難做出彩?
不過會這么想也正常,畢竟大雍朝早上能吃的多是胡餅、蒸餅、馎饦、各式粥點啊什么的,吃久了確實沒什么意思,否則她如何能在姜記食肆靠粢飯團(tuán)搶來他家生意?
而后世的朝食花樣那就多了,什么雞蛋灌餅、山東煎餅、肉夾饃、腸粉,什么熱干面、干拌面、云吞面、胡辣湯,什么小籠包、生煎包、燒麥、花卷,還有經(jīng)典的豆?jié){油條組合,永遠(yuǎn)辨不出結(jié)果的咸甜豆腐腦之爭……
孟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嘶……光想想就有點餓。
“咳咳!”一旁的魏詢重重咳了兩聲,推門而入。
頓時,里頭紛亂的交談聲停下,一個個或是在備菜,或是在擇菜的男女皆站了起來,望向這處。
魏詢沉著臉環(huán)視一圈,然后才側(cè)過身,露出身后的孟桑:“這是食堂新來的孟師傅,暫且負(fù)責(zé)朝食?!?br/>
緊接著,他又為孟桑簡單介紹了三位掌勺庖廚、掌管庫房的徐叔。
雙方心知肚明,方才那些談話,怕是被魏詢和孟桑聽了個正著。背后議論人是非,著實有些不光彩,故而氣氛有些尷尬。
最后還是那位劍南道口音的陳師傅出來打了個圓場,彼此之間才緩和下來,一一見禮,好歹面上過得去。
魏詢點了先前跟著靳廚娘的幫工阿蘭、燒火雜役柱子出來,讓他們今后跟著孟桑做事,又囑咐徐叔照看、提點著些孟桑,隨后就讓大伙各自忙各自的去。
眾人順勢散了。
原本站在對面的徐叔背著手,挺著圓圓的肚子走過來。他說話時會笑瞇瞇看著人,相貌瞧著約莫是五十歲左右,很是和氣。
“孟師傅,且與我去庫房,瞧瞧明日朝食要用什么食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