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出了電影院,兩人沿著路往回走,途中進了家中年夫妻經(jīng)營的排檔。男人掌著勺,爐火熱騰騰地竄出鍋邊,鍋里滋啦啦地響著,女人在一旁打下手,身形微胖,頭發(fā)在腦后束成一把,目光是溫和的。里頭還有幾桌客人,像是從建筑工地上來的,身邊放著棉紗手套和桔色頭盔,他們喝著劣酒,勞作了一天,在難得的輕松時光里肆意地說笑。
凌桐左右看看,連身體都坐不踏實,想來是不習慣,這樣的場景,他見過幾回?裴照慢慢挑著碗里的餛飩往嘴里送,凌桐捧著大碗捂手,皺著眉一只也不吃,大約是嫌不干凈。
裴照故意不理他,凌桐終于忍不住,雙臂抱在胸前,說:“還要再沉默下去?我不認為我的演技能讓你迷醉至此?!?br /> 裴照抬起頭笑了笑,說:“但你演得真好。愛情劇你是手到擒來,算得上本色出演,女人們?yōu)槟惆V狂,是迷戀你的形象氣質(zhì),但這部戲讓我看到不一樣的你——你不吃嗎?”
凌桐站起來拉他:“不知道是夸我還是損我!走啦,我可是公眾人物,在街邊攤吃東西多危險,被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你想讓我的粉絲今夜不眠,追到我家門前去?”
裴照心想這里誰認得出你?付了錢跟在他身后,午夜的大街上,寒風凜冽,兩個人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凌桐停下來,把圍巾繞在裴照頸上,自己翻出毛衣領子遮住半張臉,笑道:“好冷呢,真后悔沒開車出來?!?br /> “是你要體驗平民生活的,現(xiàn)在打車走?”他嗅到淡淡的香氣。
凌桐搖頭:“不要,我們走著去你家。”
“這時候還去我家喝茶?”
凌桐看了看他,唇角弧度完美:“我想明天吃你家的早飯?!?br /> “我的協(xié)議里不包括這一條?!?br /> “那就加啊!”
“我的早飯很貴。”
“我覺得值??!”
“留宿另收巨額費用?!?br /> “但我很有錢??!”
裴照停住,頗有些無奈地望著他說:“其實我是在拒絕?!?br /> 凌桐看著他微笑,裴照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果然他伸手從兜里掏出一物,用力擲進路邊圍墻里,那邊正是建筑工地。然后他無辜地攤開雙手,說:“鑰匙丟了?!?br /> 他瞇著眼睛,得意得像個孩子,裴照望著他笑而不語,忽然伸手掏出手機說:“我打給陳姐。”
凌桐點頭:“快打快打!陳姐跟她老公關系剛有緩和,你盡管去打擾他們好了?!?br />
于是凌桐笑嘻嘻地跟著他回家。
在他的要求下,裴照首先為他做了頓宵夜,待他用過餐洗過澡鉆進被窩,才輪到收拾自己。浴后去房間拿被子,凌桐側(cè)身躺在床上,風情萬種地斜眼睨他,浪聲道:“還不過來伺候大爺?”
裴照忍不住笑出聲來:“反串花魁也就罷了,怎么臺詞也念錯?”
凌桐眨眨眼,掀被子下慶,投入裴照懷中,顫聲道:“官人一走月余,奴家等得你好苦哇!”
裴照玩心亦起,挑起他的下巴,笑道:“煙花風月地,從來相思易斷腸,你這女子好癡!”
凌桐幽幽長嘆,松了手一寸寸往后退,甩著不存在的水袖,身段柔美,“不曾想官人這般無情!”他跌坐在床上,繼續(xù)用不存在的水袖揩拭眼角,側(cè)過頭,癡癡怨怨地望著裴照,眼里萬點波光,匯成一線落下,輕聲吟道:“冷雨凄風愁煞人……”
裴照笑了,“別鬧了,還真哭?!钡柰┑难蹨I似乎擦不凈,他低下頭看他,那些悲傷是真的。裴照猶豫了一下,他已經(jīng)倒在他懷里,裴照正在組織安慰的語言,不料這人偷偷露出笑容,翻身將他壓住。
“你為什么總是上當?”他大笑,淚痕猶在,瞳仁亮得像兩粒琉璃珠。
裴照伸手摸摸他的臉,濕冷的一片,喃喃地說:“我不知道你連哭也是假的。”
凌桐伏在他身上笑道:“哭算什么?演戲的時候,還有假死呢,難道也是真的不成?”
裴照嘆了口氣,推開他要起身。凌桐壓住他不放,手指劃過他的臉龐,伸出舌頭,從他頸側(cè)一路舔到耳垂,眼神迷蒙地望著他,輕聲說:“你的心跳得很快?!?br /> 聞言裴照心臟漏跳一拍,奮力推開他,開了柜子拿棉被,語氣不可謂不狼狽:“再鬧把你趕出去!”
凌桐鉆進被子,趴在床上笑:“我不反對,若你舍得讓我受凍?!?br /> 裴照恨自己一時不察,帶了妖精回家。
“你睡哪里去?這床夠大了呀……”得了便宜的人還在喋喋不休,裴照忍無可忍,折回來一字一頓語道:“凌桐,人不會無緣無故掉眼淚。就算你在演戲,我這里沒有芥末膏辣椒粉眼藥水,所以說,你是想起了什么?”
凌桐終于止聲,燈滅了,四周靜下來。
裴照躺在沙發(fā)上,不后悔剛剛出言刺他。這個惡劣的家伙!他摸了摸發(fā)燙的耳朵,憤憤然熄燈睡覺。
半夜他起來一次,到底是不放心。凌桐睡相不安穩(wěn),手腳打在外面,睫毛纖長,嘴唇微微張著,他覺得他此刻像個孩子,玩鬧了一整天,被哄上床,終于在睡眠中恢復純靜柔美的本相。
他替他拉上被子,凌桐動了動,嘴里哼了聲,沒有醒。裴照輕輕走出去,不由苦笑,難道自己照顧人成了習慣,這樣一個明星,光彩照人,飛揚佻達,若是他當?shù)闷鹑崛跻辉~,消失在他身邊的那些漂亮男女,豈不統(tǒng)統(tǒng)愧死?
他睡不著,又想起剛看的電影。浮現(xiàn)在眼前的,是隔了幾年他在街上偶遇母親那一段。她已不是雨夜分別時的容顏,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怎么會穿上布衣?怎么會這樣憔悴?他不敢認,跟著她穿過幾條街道,眼里噙著淚。確認了又不敢喊,一個“媽”字已經(jīng)出口,又生生咽下去,含混的尾音散在小巷里,正午的陽光那么好,他看見她鬢角生了白發(fā)。兩個人木然地站著,身邊人來人往,他等她先開口,眼里有期翼、幸福與悲傷,她轉(zhuǎn)身離開,他固執(zhí)地跟著,跟她到了借住的小屋。她不說話,端了碗水給他,他喝了一口,水里放了糖,他品出了甜味,瞬間紅了眼眶。她叫他的小名,有一點猶豫,有一點試探,于是他的頭埋得更低了,眼淚落在水里,輕聲說:媽,我餓了。
裴照拉起被子蒙住頭。
兩人一早便出了門,將凌桐偽裝成路人,直接去了公司,裴照找人替他換了鎖,凌桐給了他一把鑰匙。
鄭鴻已知裴奶奶情況,打電話給裴照讓他不要擔心費用的事,他已填了張支票過去,裴照說好意心領了,但錢不能收。
他便在那頭嚷起來:“我知道你的性子,什么事都自己扛,不肯讓人幫忙。我又不是外人啦,她也是我奶奶好不好!”
裴照微笑:“自從遇到你們,不知受了多少恩惠,欠得太多,教我良心不安?!?br /> 鄭鴻大喊:“那你就以后再還就是了!先用著!再啰嗦以后我兒子不認你做干爹我姑娘不給你做兒媳!”
“哇,要不要這么狠?”
“當然!”鄭鴻笑了起來。
掛了電話裴照繼續(xù)深思,雙手撐著腦袋發(fā)愣。陳姐悄無聲息走了進來,將一只牛皮紙袋扔在他面前,坐在他對面,但笑不語。
“什么情況?陳姐你笑得這樣詭異?”
陳姐揚揚下頦,示意他打開來看。裴照拆開袋子,一疊照片落在桌上。
陳姐傾著身子觀察他的神情,笑問:“感覺怎么樣?”
裴照咽了口唾液,回道:“不錯。像素很高。拍得很有藝術感?!?br /> “我也覺得溫馨,”陳姐拈起一張遞給他,“系圍巾什么的,已成冬日偶像劇經(jīng)典畫面?!?br /> “這張二人攜手從路邊排擋出來的,很有生活氣息唉!你瞧,普通男女這樣做,是生活,換成美人兒這樣做,那就是藝術?!?br /> 陳姐又翻了一張,指給他看:“冬夜散步,嬉鬧說笑著一同歸家,又何俱天寒地凍?”
裴照無言,低頭喝水。
陳姐笑瞇瞇地指著照片上的一個男子問他:“可為什么這個人很眼熟?”
“昨晚陪他去電影院看了《沉浮》,結束后他去了我家,他鑰匙丟了?!?br /> “哦?”陳姐還是笑,“觀感如何?”
“極好,觀眾反應也不錯,有機會拿大獎。他在里面的表演很不一樣。我覺得他可以再挑戰(zhàn)其他角色,更難更復雜的?!?br /> 陳姐點頭,作深思狀,忽然湊近他笑道:“但你為什么臉紅?”
裴照慌忙解釋:“真沒有什么!你別誤會?!?br /> “我并沒有誤會,”陳姐將照片理成一疊,托著腮說:“但是有記者拍到了這些,一旦公布,相信的就是大眾,屆時小裴你名聲鐵定大響?!?br /> “陳姐,下次我會注意?!?br /> 陳姐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站起來,淡淡地說:“幸好那家報紙的主編是我多年好友,預先通知了我。大家各在其位,情誼再深也要付出代價,你可知我用什么去換這則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