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壽衣
封大娘死了,全身起了紅色的小痘,口唇潰爛,雙手緊掐住喉嚨,那指甲都陷入了肉里,血已凝固,身下的地板上,是一灘黃色濁液。二胡還沒到義莊,在半山道聽到紫毓的尖叫,拔腿便跑,一陣風似的跑到酒鋪子,一腳踢倒了板門,跑上樓去。紫毓伏在他娘身上哭,二胡點了油燈,看清楚封大娘的病癥,一把將紫毓拉起,緊扣在懷里。“娘,娘!”紫毓淚流滿面地拼命掙扎,想撲到他娘身上去,奈何二胡力大,無法掙脫。紫毓靠在二胡懷里,埋頭哭起來。
聞聲而至的一些村民舉著燈籠圍在門口,對里面叫道:“封娘子,封娘子,出什么事了?”有幾個還想走進去,二胡耳朵靈,大吼道:“通通給我滾,誰敢進來,我崩了他!”那些人腳下一抖,忙縮到店外了。二胡抱著哭得暈厥的紫毓,靠在二樓的走道上,冷冷瞪著樓下,旁邊的油燈太昏暗,面容看不真確,只那一雙兇狠得像狼的眼看得分明,發(fā)出綠熒熒的兇光。村民都打了個寒顫,曹老頭訕笑道:“那個啊,二胡,方才大家都聽到叫聲了,擔心著會出啥亂子。你就說說,到底出了啥事啊?”村民都附和著。二胡瞪大了那雙銅鈴眼,瞪得眾人都矮了一半,他站了好一會兒,才粗著嗓子道:“沒事,就是封娘子暴病死了,我來收尸的。”
村民聽了,雖然覺著有不妥,但二胡像尊門神一樣鎮(zhèn)在那里,他們怕沾到他身上的晦氣,便漸漸四散開,紛紛回去了。二胡看他們走了,松了口氣,把紫毓抱到樓下的椅子上放好,扶起那幾塊門板,重新關好了。二胡到灶間端了一碗水,含了一大口,往紫毓臉上噴,噴得他一頭水,濕嗒嗒地睜開了眼。
紫毓揉揉眼,待看清眼前之人時,爬起來抓著他的衣襟,大叫道:“二胡叔,我娘呢,我娘她怎么了?”二胡冷著張臉道:“死了,瘟死的。”紫毓聽了,那淚一直往下掉,跳下桌子就往樓上跑。二胡一把捉住,吼道:“你不要命了?你娘得的是瘟疫,嘔吐物會傳染的,快給我去洗個澡,不然,有你好受的!”紫毓邊叫著娘邊被二胡扔進了浴桶里。
紫毓抽泣著,看二胡忙里忙外,用艾草灰狠狠幫自己擦身,擦得全身紅通通,火辣辣地痛。紫毓叫道:“二胡叔,好痛啊,別擦了,我不哭了,你別擦了。”二胡悶聲道:“閉嘴,快好了。”紫毓疼得厲害,癱在桶沿邊。看到二胡的眼像狼一樣兇狠,死盯著擦身的布巾。紫毓低聲道:“二胡叔,你為何如此緊張,我沒事的。”二胡的手停了,瞪著紫毓,好像才看清是他。二胡把布巾扔到桶里,道:“你自己洗。”便走出了浴室。紫毓呆呆看著他,連哭都忘了哭。
二胡上到二樓,默默看著封大娘的尸身,手里死攢著那條泛白的紅頭繩。“又來了嗎?”他低喃道。
含了姜片,再在鼻下抹了點麻油,二胡戴上手套,清理封大娘的尸身。把那些嘔吐物小心地沖洗干凈,再燒了點艾草跟蒼術,薰了下屋子,便完成了。做完這一切,紫毓才披著件衣服出來,眼睛腫得像桃子,還在抽泣著。二胡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紫毓看著被白布蓋住的封大娘,眼淚又下來了。他道:“二胡叔,我娘得的是什么?”二胡冷淡道:“天花的一種,染上的都會死。”紫毓道:“沒有辦法治好嗎?”二胡道:“沒有。你聽說過關于我的事吧?”紫毓點點頭,道:“那是他們亂說的。”二胡道:“也不盡然。內人便是得了這種疫病,死前痛苦萬分,是我親手了結了她。”他講完,沒再看紫毓。
靜了好久,紫毓“哇”一聲哭了,撲在二胡身上,邊哭邊說:“二胡叔,您心里一定很苦吧。您哭不出來,就讓我代替您哭。”二胡低頭看著紫毓頸上的長命鎖,暗嘆一聲:“月琴啊,真沒想到,竟然還會與跟你如此相像之人見面。這是幸,還是不幸?”
紫毓抱著二胡,哭了整夜。為他死去的還未來得及享福的娘,也為二胡。
第二日,便要把封大娘的尸身燒了。紫毓腫著眼睛,一身白色麻布壽衣,站在二胡身邊,旁邊的柴堆上,躺著封大娘。好事的村民圍著,幾個農婦哭了幾聲,二胡點起火來,那火很快就吞了封大娘。紫毓木然地站著,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滴滴落下。二胡站在他的身后,看著他瘦小身影,映著熊熊火光,心中隱隱作痛。
把封大娘的骨灰葬了,紫毓在墳上站了一天,雨水濕透了全身。二胡遠遠看著,沒有走近。到了黃昏,雨停了,紫毓跪下去,重重叩了三個響頭,再抬起頭時,雖然還是滿面淚水雨水,但眼神變得堅定,他道:“娘,您放心,我一定會金榜題名,不負您的期望!”轉身看到二胡,他笑了,道:“二胡叔,以后,就讓我來孝順您吧,畢竟,您是除了娘之外,我最親的人了。”
二胡冷哼了聲,道:“胎毛未褪的無知小兒,你以為科舉那么容易考取么?”紫毓道:“我該念的書都已背熟,雖無十成把握,但也有信心。”二胡哼道:“那你有想過,考取功名之后,要做什么?”紫毓低頭,笑道:“說要報效朝廷,也太空泛了,我最想做的就是回來這里。”二胡低頭抽起了煙。兩人站在墳頭,默默不語。紫毓在那一刻,完全成長了。
老王的尸身在兩日后找到,倒在山道下,已腐爛發(fā)臭。二胡就地把他燒了。他曉得那瘟疫的厲害,有些人一染就會發(fā)作,立時斃命;有些則會潛伏一段日子。
紫毓的娘雖死,但酒鋪子還得做下去,不然紫毓上城的盤纏沒有著落。二胡知道了這事,沒說什么,把一只錦囊扔給紫毓,紫毓打開一看,里面是枚美玉,光潤圓滑。紫毓不解,二胡冷冷道:“你不是說會考取嗎?我就讓你看看什么叫現實!”紫毓道了謝,把玉握在手心,唇邊笑意吟吟,道:“二胡叔,您真的是個好人。”二胡被他笑得心里不爽,拖沓著走了。紫毓埋頭念書,愈加勤奮。
轉眼秋試的日子到了,紫毓收拾了個書籃,告別了村民,往義莊去找二胡。二胡工作累了,正在棺材里睡。紫毓走近前去,把脖上的長命鎖解下,輕輕放在二胡的手里,道:“大叔,我要走了,您要照顧好自己,等我考取了,就回來接您......”他臉紅了紅,想了一會兒,大概想不出要怎么說下去,只好握了握二胡的手,起身離開了。
他的身后,二胡慢慢睜開眼,把那長命鎖舉到眼前,狼一樣的眼里,閃著兇光。他哼道:“這小崽子,嫌命長了吧!”說是這樣說,他還是把那鎖收進了懷里。之后收尸時,就算遇到相與的,卻沒了那份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