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漫長之路
八月,折彥直趕赴大同。 從進入寧武關開始,他就感受到了一種緊張的戰(zhàn)爭氣氛。 虎烈府通報各州縣百姓,近期大漠諸蕃有可能南下寇掠,女真人也有可能二次攻擊大同,西夏人在黃河一線虎視眈眈,隨手準備乘火打劫,代北的形勢非常危急,為此,李虎和府司懇請云中百姓,眾志成城,上下齊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自己的家園。 軍隊從初春開始大練兵,每個月都在大同和金河山一帶進行一次實戰(zhàn)演練,這種大規(guī)模的練兵加劇了代北的緊張氣氛,也鼓起了代北人戍守家園的信心和決心。 百姓們在農(nóng)耕畜牧之余,積極響應府司的號召,修路筑城,采礦運糧,不管男女老少都自覺自愿地無償奉獻自己的勞動和血汗。代北的作坊和作坊里的工匠、雇工們延長了勞動時間,竭盡全力趕制武器,煉制藥材,縫制衣物……為了生存,他們愿意付出所有的力量。代北的商賈們在府司和都商稅院的組織下,紛紛南下到京畿、江淮、荊襄和四川一帶進行商貿(mào)回易,爭取在最快時間內(nèi)建立多條安全的回易通道,為代北提供源源不斷的物資。 代北的官員們深入到田間地頭,安撫和督導百姓們?yōu)楸Wo家園而戰(zhàn)。各級學堂學府里的教授、助教教育自己的學生們,代北大小廟宇的僧道告訴虔誠的信徒們,為了保護這片賴以生存的土地,要勇敢的戰(zhàn)斗,要和敵人血戰(zhàn)到底。 這種同仇敵愾誓死血戰(zhàn)的氣氛早在六月李虎迎娶西夏公主,宋金夏三國重臣到大同恭賀的時候,他們就親身感受到了,并且親眼目睹了代北人為保護家園而無私無償、無怨無悔地做著一切,他們已經(jīng)做好了為保護代北而獻身的準備,他們愿意和代北共存亡。 大宋人因此而擔心,擔心李虎南下,所以折彥直很自然地估猜李虎可能要南下發(fā)展;女真人因此而變得更加謹慎,如果二次攻打大同再次鎩羽而歸,那對金國是個嚴重打擊,所以宗翰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絕不會攻打大同;西夏人因此而畏懼,李虎摩拳擦掌,自身實力不斷增強,他肯定要主動攻擊,而他不可能主動攻擊大宋和金國,他要打就要打最弱的對手,而西夏顯然是最好的目標,所以察哥以攻代守的策略是正確的,但西夏若想實現(xiàn)以攻代守,必須結(jié)盟大宋和金國,否則西夏人的日子就難過了。 折彥直一路思索,在走過金沙灘,站在河邊沙灘上,緬懷那些曾經(jīng)戰(zhàn)死此處的大宋將士們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了李虎的心思。李虎在代北大張旗鼓地進行戰(zhàn)爭準備,正是要破壞宋金夏三國聯(lián)盟,扭轉(zhuǎn)虎烈府的不利處境。 李虎在西征半途而廢,西夏遭受重創(chuàng)而大宋叛亂迭起的情況下,其主要對手就是金國,但西夏和大宋深切感受到李虎的威脅,為了削弱和遏制李虎,他們必然要聯(lián)合金人打李虎。雖然目前大宋和西夏都不會和金國發(fā)生沖突,但這種沖突是存在的,遲早都要爆發(fā),為此他們和金國結(jié)盟,利用金國打李虎,讓金國和李虎兩敗俱傷,這對他們非常有利。 金國的確要打李虎,再加上黃龍府各方勢力之間的矛盾,西帳的宗翰即使不想打,黃龍府也會逼著他打。李虎大張旗鼓地進行備戰(zhàn),等于告訴金國,你要來打,我們就是兩敗俱傷,你是否愿意承擔這個損失?是否愿意跳進大宋和西夏的陷阱? 宗翰當然不愿意,黃龍府權(quán)衡利弊后也不會眼睜睜地跳進陷阱。金國不打,宋金夏三國結(jié)盟打李虎的計策遂告失敗,代北戰(zhàn)場隨即陷入對峙,這正是李虎所需要的,雖然李虎沒有從被動轉(zhuǎn)為主動,但整個戰(zhàn)局開始對他有利,接下來他能否由被動轉(zhuǎn)為主動,就要看天下大勢的發(fā)展。 從這一點考慮,李虎目前不具備南下的條件,他如果南下,大同就空虛,金夏兩國可以聯(lián)手攻擊代北,李虎隨即顧此失彼。現(xiàn)在李虎處在代北各方對峙僵持的中心,他一動,對峙僵持之局隨即發(fā)生變化,形勢就對李虎不利了。 那么,李虎對未來的預期是什么?他打算如何徹底扭轉(zhuǎn)不利局面? = 折彥直見到李虎之后,很坦率,把汴京要聯(lián)合金人攻殺李虎的事詳細告之,把太原的擔心一一說明,最后他直接問李虎,“你是不是打算南下?” 李虎矢口否認,“我曾對鄆王有過承諾,我絕不南下,我虎烈軍絕不會越過邊境進入兩河之地,更不會踏足中原。” 折彥直望著李虎,心臟砰砰亂跳。他和李虎接觸很長時間了,對李虎的個性也有所了解,如果李虎用各種理由來解釋,他倒愿意相信,但今天李虎一句話就否決了,這說明李虎的確有南下的意思,而且懶得掩飾了。你愿意信就信,不愿意信就拉倒。 李虎也瞪著眼睛望著折彥直,眼神凌厲,絲毫不掩飾他內(nèi)心里的憤怒。 他的確憤怒,對汴京非常失望,對太原也同樣失望,但這個世上若想活得更好,活得有尊嚴,對個人來說需要優(yōu)秀的品質(zhì)和堅韌的性格,對虎烈府來說,卻需要實力,沒有實力,你就是被一群狼群蹂躪的對象,你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西征奪取賀蘭山,曾是李虎沖出包圍的一個辦法,但現(xiàn)在看來,這個策略是失敗的,李虎錯誤地估計了契丹人的力量,一個立國兩百余年的王朝竟然在瞬間丟失了江山社稷,一個曾以萬里大漠做為堅實后方的王朝竟然在草原上沒有立錐之地,這是李虎事前根本沒有想到的事。契丹人無法重建大遼,無法牽制金國,對女真人形成實質(zhì)性的威脅,那么李虎也就沒有辦法集中力量打西夏。 同樣,李虎也錯誤估計了大宋的實力。老爹的故事畢竟是故事,李虎不愿相信,也不可能相信,但隨著李虎陷入汴京的皇統(tǒng)之爭,隨著大宋北伐軍在幽燕兩戰(zhàn)兩敗,隨著河北山東爆發(fā)大叛亂,他不得不相信大宋的確是個外強中干的紙老虎。大宋已經(jīng)腐爛透頂,即使李虎幫助鄆王奪取了皇位,贏得了皇統(tǒng)之爭,也無法治愈大宋的腐爛。西北人深陷“山中”,云山霧繞,看不清,盲目樂觀,盲目自信。 在李虎看來,皇統(tǒng)解決不了大宋的問題,鄆王也無法推翻大宋賴以立國的根基,將來鄆王也不可能修改大宋的國策,就如神宗皇帝一樣,雖然他雄心勃勃,要變法,要富國強民,但最終他還是無法抵擋朝野上下的猛烈“攻擊”,不得不放棄變法,重新走上老路。 神宗皇帝和王安石的變法為什么失敗?這種變法最終會不會富國強民?司馬光和舊黨的反對是不是純粹因為權(quán)益之爭?顯然事實不是這樣,元佑黨人不是利益之徒,他們反對變法不是純粹因為權(quán)力和利益受損,而是對變法的預期非常悲觀,認為變法無法改變現(xiàn)狀,只會把大宋推向另一個極端。從蔡京推行新政二十年來看,新政的確沒有富國強民,相反,新政嚴重傷害了百姓,沒有富國也就算了,傷害百姓的后果卻太可怕了,暴亂是一種必然。 蔡京的新政不同于王安石的新政,新政蛻變了,但任何變法都需要根據(jù)形勢的發(fā)展而做出國策上的修正,及時做出變化,蔡京新政蛻變就是根據(jù)形勢發(fā)展而變化的結(jié)果,不能簡單地因為新政蛻變就否定蔡京的新政,這對蔡京而言不公平。如果神宗皇帝和王安石堅持變法,堅持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王安石的新政難道就一成不變?這是不可能的,政策肯定要依據(jù)形勢不斷做出變化,所以誰敢說王安石的變法最終不會傷害百姓?最終不會像蔡京一樣走上既傷民又禍國的不歸路? 李虎自從知道自己的身世后,閱讀了大量這方面的文章。大宋自元佑黨人案就禁止老元佑黨人的學術(shù)和文章,但大遼因為對大宋變法非常關注,幾十年來收集了大量新黨舊黨的文卷,其中很多漢人文士長期研究大宋的變法內(nèi)容,試圖從中找到有助于大遼的東西。李虎把燕京一掃而空,這些文卷最后都搬到了大同,李虎因此有幸從新黨、舊黨,從大遼這個第三者的角度,詳細了解了大宋的變法和因為變法而產(chǎn)生的激烈黨政。 李綱和宇文虛中的到來,給了李虎進一步了解大宋和解讀變法的機會。隨著對大宋的了解越來越深入,對變法和黨政的了解越來越詳細,李虎漸漸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想法,他同意李綱和宇文虛中堅持變法的觀點,但為了變法打擊對手,不但把對手趕出朝堂,還禁止對手的文章學術(shù),從肉體和思想上徹底扼殺對手,這顯然是錯誤的,這必然會導致新政走向另一個極端,所以他認為不但要推翻元佑黨人案,讓元佑黨人進入朝堂,還要在變法中融合兩派之長,制定一套行之有效的新國策,既富國又強民。 若想做到這一點,必須改變大宋立國之根基,而要改變立國之根基,首先就要改變大宋的權(quán)力分配結(jié)構(gòu),讓武將進入朝堂,削弱和遏制文官的權(quán)勢,只要這樣才有可能徹底改變大宋的立國基礎,但要做到這一步,僅僅更換皇統(tǒng)遠遠不夠,最簡單有效的辦法就是推翻大宋的趙氏王朝,不過這辦法太粗暴,太血腥,有可能讓中國崩潰陷入,陷入長年的混戰(zhàn)。這個教訓歷史上太多,如漢之后有三國,晉之后有五胡南北朝,唐之后有五代十國,所以這辦法不能用,只能用另一種辦法,挾天子而治天下。這在歷史也很多,遠古有伊尹、周公,漢有霍光,到了魏晉南北朝,權(quán)臣輔佐幼主演變?yōu)闄?quán)臣奪取國祚,所以此后挾天子治天下者基本上都變成挾天子而奪國祚了。 李虎決定走這一條路,這是一條漫長而艱辛的路,但從歷史上來看,也是一條成功的路,只要自己的命夠長,運氣夠好,中國遲早都是李家的天下,自己也將建立一個李氏王國。這條路既能造福百姓,又能穩(wěn)定中國,同時還能立國開疆建下萬世功業(yè),何樂而不為? = =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