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然，虞氏還瞞下了一事。</br>　　許惜顏方才還對(duì)她說了一句，“你若幫著上官家鬧事，我就一文錢嫁妝都不會(huì)退給你女兒，還叫阿欽與外家斷親，我說到做到。你以為你將來能好過？”</br>　　虞氏再糊涂，自然也知道這些年不知拿了尉遲家多少好處，真要是斷了親，她能好過才有鬼呢。</br>　　說句不怕誅心的話，女兒要是和離，能帶著嫁妝回門，多少還有點(diǎn)油水可刮。要是光著身子回來，難道還要她再賠送一份嫁妝，將上官穗再嫁一次？</br>　　別想了。</br>　　虞氏這些年雖攛掇著上官穗跟婆家鬧別扭，卻從未當(dāng)真想讓她和離，今日本也不是她愿意來的。真失了這么個(gè)有錢親戚，她才肉痛呢。</br>　　而上官仁，上官仁也沒轍了。</br>　　因?yàn)樗蝗话l(fā)現(xiàn)，族里預(yù)想的所有一切，都是以尉遲家不愿意撕破臉，還肯講理的前提下。</br>　　可許惜顏如今旗幟鮮明的表明，她家不僅不怕撕破臉，甚至不怕赤膊上陣，要沒臉就大家一起沒臉好了。</br>　　那么上官家還有什么可以拿捏人家的？</br>　　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br>　　這話連上官仁自己都不能信。</br>　　他們?nèi)迦缃駴]幾個(gè)能在官場上站住腳的，也就是靠著宮里的娘娘活著了。</br>　　好比他這族長，連個(gè)一官半職都沒有。沒聽方才金光侯只稱他為先生，而不稱大人么？這就是赤裸裸的現(xiàn)實(shí)！</br>　　這個(gè)時(shí)候他們?nèi)羰沁€不愛惜名聲，鬧出什么丑聞，回頭給尉遲家告到宮中，他毫不懷疑，尉遲圭這個(gè)殺神肯定能做出這種事，那就是給家里的姑奶奶，上官昭儀招禍了。</br>　　想想許家在京城那般勢(shì)大，上官家卻山高水遠(yuǎn)，還有誰能替他們講話？</br>　　失策了。</br>　　上官仁這才發(fā)覺一陣后怕，他來之前怎竟沒想到這些？</br>　　也不是全然無人想到，其實(shí)族中有些厚道老人是不贊成這么鬧的。</br>　　可惜他們能發(fā)出的聲音實(shí)在太微弱，瞬間就被淹沒了。</br>　　也是從前許惜顏夫婦不在，尉遲海早已老邁，尉遲均常年不在家，鄭七娘再能干也不好去管堂弟妹的娘家事，就蕭氏一個(gè)寡婦，總想著家和萬事興，顯得特別好說話，才慣出上官家的脾氣。</br>　　如今許惜顏夫婦回來，就事事不一樣了。</br>　　上官仁終于想明白過來，心中方后悔不迭。</br>　　如今想要全身而退，卻又舍不得面皮道歉。</br>　　今日尉遲海出殯，幾乎全城的官員和寧州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來了。這時(shí)候退了，回頭人家可怎么說呢？</br>　　正騎虎難下，左右為難，忽聽人報(bào)。</br>　　“世子回來了！”</br>　　“世子特意趕回來，給老太爺送葬了！”</br>　　哎喲。</br>　　這下子，連許惜顏夫婦都吃了一驚。</br>　　兩個(gè)兒子，連樂家兄妹都在京城呢。因盛夏天熱，路又遠(yuǎn)，原不指望孩子們能趕回來，怎么就來了？</br>　　尉遲圭差點(diǎn)都顧不得輩分，要親自迎接。還是許惜顏冷靜，暗拉了他一把，尉遲圭才勉強(qiáng)維持住穩(wěn)重面皮。</br>　　很快數(shù)匹快馬，風(fēng)塵仆仆的趕了來。</br>　　為首之人，一身白袍，可不正是尉遲釗么？</br>　　他已經(jīng)十七歲了，面貌雖酷似親娘，可高大的身形，卻已經(jīng)跟父親一般無二。甚至因?yàn)榇蛐∩顑?yōu)裕，眼瞅著比他爹還高一兩分呢。</br>　　和尋常人站一起，真正是鶴立雞群，卓而不凡。</br>　　可后面的都是什么人？</br>　　一看那些馬，皆不是凡品，身上衣裳雖臟，卻顯然也不是普通人能穿的。就是滿面風(fēng)塵，實(shí)在看不出究竟。</br>　　來到隊(duì)伍跟前，尉遲釗十分干脆利落，又英武帥氣的一個(gè)下馬，就跳到了爹娘跟前，跪下行禮。</br>　　“孩子來得遲了，幸好總算趕上了！”</br>　　尉遲圭聽著兒子微啞的喉嚨，又見他滿頭大汗，臟得跟個(gè)泥猴兒似的，可是心疼壞了，一把將他拉起，“你怎么就跑來了？可是累壞了吧？你弟弟呢？你可別把他也折騰來了。”</br>　　尉遲釗先看一眼他娘，覷著許惜顏的臉色，趕緊低聲求饒，“弟弟沒來，他身子弱，這樣暑天，可不敢叫他折騰。外祖父說，就叫他在京城服孝，有我回來也就夠了。對(duì)了，兒子還請(qǐng)回了一道圣旨。”</br>　　圣旨？</br>　　這可是大事。</br>　　上官家的人也聽到了。</br>　　他們家的姑奶奶升了昭儀，也只是一份喜報(bào)，卻是沒有圣旨送到上官家來的。</br>　　怎么尉遲家還有圣旨？</br>　　此時(shí)，跟著尉遲釗同來的一個(gè)泥猴兒，咳咳，人家正經(jīng)也是個(gè)世子呢，趕緊從背上包袱里，解出一個(gè)明黃包袱皮。</br>　　有識(shí)貨的人一看，好比如今的寧州知府賀大人，趕緊跪下。</br>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br>　　有他這一帶頭，路兩邊的人群頓時(shí)山呼海嘯著跪下了一大片，連上官家人都不得不跟著尉遲家人一起跪下了。</br>　　幸好辦喪事，高香這些都是必備的，尉遲家頓時(shí)搬來香案，開始接旨。</br>　　忽略掉前頭那些華麗的詞藻，最后就是一句話。</br>　　尉遲海，他也升官啦！</br>　　對(duì)，別看人家是個(gè)死人，但皇上就肯給他這個(gè)體面，直接給了個(gè)正五品下葬，連朝服官帽都一齊帶來了。</br>　　因棺材還未入土，并沒有釘死，將朝服官帽一并陪葬也不是多難的事。</br>　　而且皇上還特賜了香燭與元寶，令安王世子代為祭奠。</br>　　對(duì)，正是許惜顏和尉遲圭打算寫信上京，請(qǐng)去渠州見見向鼎的那位安王世子。</br>　　他這回主動(dòng)請(qǐng)纓，來邊關(guān)跑一趟，也是奉了父母之命，要去渠州探望向鼎的。</br>　　另一層，就是他跟金光侯世子，尉遲釗的私人交情了。</br>　　而尉遲釗的交情，顯然也不止這此。</br>　　再接下來，當(dāng)上官仁聽到尉遲釗跟爹娘一一介紹時(shí)，眼睛都直了！</br>　　瞪著這些泥猴兒，就象是瞪著一個(gè)個(gè)的金礦。</br>　　他們也確實(shí)是啊。</br>　　不是王爺世子，就是世家公子，反正沒一個(gè)出身平平的。</br>　　許家自然也來人了。</br>　　許松許樵兩個(gè)的大兒子，都代表許家來吊唁了。</br>　　還有許長津的長子，二房三叔許泓的長子元子。他倆比侄子們沒大幾歲，雖高了一個(gè)輩分，卻也是自小一處廝混大的，便也一處來了。</br>　　“本來，要來的人更多，但家里長輩不同意，才叫一個(gè)房頭來幾個(gè)代表。”</br>　　尉遲釗討好的跟許惜顏說悄悄話，“咱自家?guī)讉€(gè)叔叔的兒子年紀(jì)小，都沒輪上。我出門時(shí)，那幫小子還哭鼻子呢。就我們幾個(gè)跑得快的在前頭，慢的還跟小叔們?cè)诤竺嫜哼\(yùn)行李呢。”</br>　　許惜顏嗔他一眼，“身為主人，把客人扔下你還有理了？這點(diǎn)你做事就不如你小舅舅仔細(xì)。就算你要先趕回來，也該給家里報(bào)個(gè)信，讓長輩安排人去接應(yīng)才象話。那白鷹不是也給了你一只么？怎不記得放回來？”</br>　　許惜顏當(dāng)年養(yǎng)的白鷹配種后，又生了幾窩小鷹，皆馴養(yǎng)得極好，幾個(gè)孩子都有一只。</br>　　許桓沒來，只因他如今年歲漸大，博學(xué)名聲早傳遍了京城附近幾州。更兼他興趣多樣，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許觀海想壓壓他的性子，讓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便打發(fā)兒子出去游學(xué)了。</br>　　尉遲釗雖打小跟舅舅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但如今落了單，卻有這么多朋友一呼百應(yīng)，跑來奔喪，顯然也不寂寞。</br>　　只是聽娘問起白鷹，他的眼神卻躲閃起來，“這鷹，回頭再跟娘細(xì)說。只這家人跑來干嘛？還披紅掛綠的，是來找茬的么？”</br>　　上官家如今哪里還敢找茬？都恨不得找個(gè)地縫鉆進(jìn)去了。</br>　　就算有人找茬，有他們夫妻在，難道還需要兒子千里迢迢趕回來打抱不平？</br>　　許惜顏幽幽的看了兒子一眼，看得尉遲釗心里直發(fā)毛，差點(diǎn)就要招供時(shí)，他娘終于大發(fā)慈悲，揭過此節(jié)。</br>　　“趕緊去后頭換了孝衣，先給你曾祖出殯要緊。”</br>　　尉遲釗暗松了口氣，趕緊去一邊披麻帶孝。然后作為主人，跟爹娘家人一起，接受各家家公子的行禮。</br>　　也虧得有許惜顏在，就這般突發(fā)局面，亦是臨危不亂，指揮得當(dāng)。當(dāng)著全城人的面，亦是禮數(shù)周全，處處妥帖。</br>　　上官家瞧著，就算他們嘴上不承認(rèn)，但心中就沒一個(gè)不敬佩，甚至可說是驚嘆的。</br>　　也可以說，換了在場的任何一個(gè)人，包括所有的寧州世家，都無人敢有這份把握，都從容得當(dāng)，沒有任何疏漏。</br>　　而偏偏許惜顏，她就做到了。</br>　　這讓有些從前覺得許惜顏“牝雞司晨，不務(wù)正業(yè)”的人，也都徹底閉了嘴。</br>　　人家不是不伸手管事，而是能力太強(qiáng)，根本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能管得井井有條。試問這樣的主母，誰家娶了不得高高敬起？</br>　　沒見金光侯那下巴都快仰到天上去了么？</br>　　也活該人家得意。</br>　　是以大家又難免羨慕起金光侯來，人家不僅帶兵打仗，當(dāng)官治理的水平皆是一流，娶媳婦的眼光也是一流！</br>　　自此之后，許家姑娘身價(jià)倍增，水漲船高，求親者眾，也皆是托了許惜顏這位姑奶奶的福氣呢。</br>　　而上官家，都快尷尬死了！</br>　　因?yàn)榫┏莵淼哪切┵F公子們，已經(jīng)開始指指點(diǎn)點(diǎn)，問他們是什么人家。怎么穿紅掛綠，跑來沖撞尉遲家出殯的隊(duì)伍？</br>　　尉遲家的人閉口不答，連半個(gè)字的壞話都不說，上官仁只好自己厚著臉皮解釋了。</br>　　并不是故意的，只因得了宮中娘娘喜訊，才想擺酒慶賀，不料看黃歷時(shí)卻跟今日沖撞了。</br>　　可這番干巴巴的說詞，并沒有討來別人的諒解，反而讓這些京城貴公子們?cè)桨l(fā)另眼相看了。</br>　　呵呵。</br>　　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要睜著眼睛說瞎話了。</br>　　不就是仗著宮里有位娘娘，故意想來搶這個(gè)風(fēng)頭么？</br>　　當(dāng)下安王世子就說，“來前成安姑母因擔(dān)心尉遲太太過于悲痛，還特意叫阿釗帶了些皇上賜下的雪參來。那雪參極為珍貴，與尋常人參不同，是滋陰潤肺的，最適宜婦人服用，就是夏日也不怕。聽聞滿宮上下，除了皇后娘娘，也就是成安姑母得了這個(gè)賞呢。”</br>　　他故意說得尋常，可上官仁聽得眼皮子直跳，差點(diǎn)沒臊得掩面而退。</br>　　聽聽聽聽，這話就是來打他的臉呢。</br>　　皇上雖然不好美色，但后宮中還是有那么多位娘娘，上官昭儀之子，也得排行老六。</br>　　可皇上賞賜雪參的，卻只有兩個(gè)人。</br>　　除了顏皇后，就只有成安長公主。</br>　　上官昭儀再受寵，不過是個(gè)小老婆，能跟成安長公主比肩么？</br>　　那上官家在成安長公主的女兒跟前，還有什么可傲氣的？</br>　　正臊得沒處站腳，尉遲家終于大發(fā)慈悲，要繼續(xù)前行了。</br>　　棺材已經(jīng)出了門，總是要走的，老堵在城中也不象樣。</br>　　后一拔來祭拜的年輕子弟們，在城郊祭祀就是。</br>　　上官家聽聞此言，皆是狠狠松了口氣。</br>　　這會(huì)子，只要能離開這樣尷尬的處境，就是燒高香了。</br>　　可因這番耽誤，卻異變突生。</br>　　一匹大青騾子，從城外狂奔至此。</br>　　騾子上的人都來不及跳下，竟是半摔下來，連滾帶爬，沖到上官仁，不不，是他身邊虞氏的跟前，抱著她的腿，渾身顫抖。</br>　　“娘，娘！姐，姐姐她決意出家了！”</br>　　虞氏嚇了一跳，定睛細(xì)看，才認(rèn)出這是她的庶子上官敖。</br>　　當(dāng)下猶如一個(gè)晴天霹靂，臉色雪白。</br>　　“你，你說什么？誰出家了？誰出家了！”</br>　　上官敖敬畏的看一眼金光侯，實(shí)在不敢說話，轉(zhuǎn)而眼中含淚，看向姐夫尉遲均，凄聲道，“姐夫，是，是真的。姐姐她，她說自己這些年沒有好好孝順婆母，也沒有好好服侍相公，更沒有照顧好自己的兒子……她說她罪孽深重，不配再為人母，為人妻，為人媳。故此，故此姐姐，姐姐決心遁入空門，念經(jīng)祈福，以贖罪孽……”</br>　　“不許，絕對(duì)不許！”</br>　　先吼起來的，反而是上官仁。</br>　　他滿臉漲得通紅，比方才遭受羞辱，更加憤怒。</br>　　真要是上官穗和離了，甚至改嫁了，但只要她還是世俗中的人，就依舊是上官家的女兒，就得受他們擺布。</br>　　她和尉遲欽這個(gè)兒子，也有斬不斷的聯(lián)系。</br>　　可要是上官穗出家了，那就是方外之人，跟世俗脫離了一切聯(lián)系。</br>　　往后別說尉遲欽再不必因?yàn)槟赣H，跟上官家有所牽連，甚至連上官家都沒辦法再擺布上官穗半分。</br>　　這叫上官家，怎么忍？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dòng)，它就會(huì)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huì)。</p>
    良久之后，機(jī)會(huì)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