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血衣梅(1)
,饕餮娘子(全集) !
她由始至終一直都沉浸在自己冤屈死去的情境中無法自拔,骷髏戲臺演的所有的所有,全部來自她心中妄想的具象顯現(xiàn),就如她身上那襲從未脫下過的血衣。
嫩掐蔬果知時令的話,我在萼樓這段日子里恰能體會一些;因每日都困在這廚房里忙活些糕點菜飯,攸忽忽從八月間的白紫茄子、大豇豆、小冬瓜、開小圓筒子花的空心兒青蕹菜,吃到九十月間的粉芋艿、黃栗子、水香芹,算算再吃完初冬一茬新的茨菰、紅藕、糯山藥,又快是一年到末了。
這萼樓終歸只是紅粉骷髏鄉(xiāng)的奢靡幻象境地,人只待在這里,便是與世隔絕一般的混沌,聽不見外面的人間世道新聞如何,也不曉得流年人事的變革幾何,唯從近來萼樓不斷進來的一些北方客人中,多少窺探一二端倪;細端詳那些客人,每每操持各種口音,出手仿佛都腰纏萬貫,行事派頭皆十分豪爽,不知從哪聽得這里幾位頭牌校書乃天仙姿色,于是為見幾位頭牌校書一面,可競相擲千金也面不變色的!只是飲食口味有點刁鉆,廚房里專掌大菜廚藝的羅娘給做些拿手的煨鴨子、鹵雞肉,卻都吃得極不順口,有人就把他們自家從北方帶來羖羊、鹿干送來廚下,吩咐要吃羖羊的灌肺、酥煿的鹿脯,我當羖羊是什么,原來竟是有角的黑公羊,活生生一頭拴在院子里十分兇巴巴的興頭,有人敢拿刀靠近便亂甩蹄子,根本沒人懂如何殺剮,至于用酥油做肉菜,我們這兒的人也是聽也不曾聽聞,羅娘只能大致用豬脂油拌切碎的鹿脯,加些蔥韭鹽醬之類的煎香呈上,自然也得不到好話。后來又有嫌烏糍姐做的甜點膩味,叫做些椒鹽香的剪花饅頭來填塞的,也叫烏糍姐聽了很是作難,單只是椒鹽味的還好說,如何剪花卻不太了了,我在一旁忽然想起先幾年在江都還未進嚴家前,一直在家巷子口柳青街的歡香館桃三娘處幫廚,她的飯館迎來送往間有不少北客,若有人思忖吃那家鄉(xiāng)飯,桃三娘妙手蓮花必定什么都能夠辦到,其中這剪花饅頭也算最常見的,于是我就自告奮勇找烏糍姐說讓我試試。
剪花饅頭其實重在做肉餡和面花,廚房常要做包子所以發(fā)面是現(xiàn)成的,我割一大塊帶肥脂的生牛肉,加研末的花椒、鹽、蔥及一點醬拌勻并切細剁碎,包出圓饅頭,然后又在每個饅頭上揪起一些對稱的小點,拿小剪子剪出仿如貓狗的耳朵、鼻子、尾巴狀,再捏一些面塊,揉出小條做成貓狗的四肢模樣,最后用平時點壽包甜點的胭脂色給饅頭點上眼睛,青草色給繪成毛色的花紋,只是我的手實在笨,根本做不出桃三娘那樣精致的花樣來,勉強捏出幾只面目歪斜的小動物,烏糍姐看著好玩,也來幫忙,虧得她倒手巧些,把包了餡兒的面再按扁,用小剪刀沿著邊剪出花,再按上幾顆紅棗做花芯,便是葵花、荷花的模樣,和我這些一起上籠里蒸熟了給客人送去,傳回話說還不錯,大家吁一口氣才算是打發(fā)了這項差事。
看看滴漏,時已近雞鳴了。萼樓快到關(guān)門打烊的時候了。我正打算坐下歇口氣,廚房外卻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我不由得伸長脖子張望一眼,是外出送飯食的阿旺回來,他身邊還跟著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小哥給我燙三斤好金華酒,我且拿魚干配著醒醒頭腦,方才跟金太尉那屋里實吃不慣羊尾油澆的回回飯……”
我不由多看了一眼,是個臉大脖子粗黑的矮個兒中年男人,穿著綢緞的衣服但沒半點斯文,且嘴巴長得奇大,進廚房門便尖著鼻子到處嗅:“喲!那鍋里還燜著什么?我看看!”說著不等廚房的人反應,就自己下手去一一掀開灶上的鍋,“喲!這鍋里的是什么?可被我發(fā)現(xiàn)了,嘿嘿,酒方大肉!你們是想存著私底下瓜分了么?”他老實不客氣地拿起鍋邊一雙筷子就要去杵那鍋里的肉,阿旺連忙拽住他袖子,“客人!這是花塢住的那位陸員外要吃的,我這還沒來得及送去罷了!”
“你別紅口白牙就來哄我呢!什么陸員外柒員外的?你曉得我是誰呀?我王員外家有良田八百畝,佃戶百八六,廣宅五七百間,家丁下人就比你家橫豎五服加起來還多!竟就吃不起你一塊肉?”
趙不二旁邊看著,許是怕這客人發(fā)脾氣,趕緊一拍阿旺肩膀使個眼色:“去拿碗筷呀!”
阿旺不得已這才去拿碗,一邊還用眼撇那客人,可那人就是臉皮忒厚的模樣,根本不在意這些人的目光,喜滋滋地圍著鍋,等碗拿來了就扒著鍋邊撥肉攪飯自顧著“呼啦啦”吃起來。
我對那人的吃相也有點看不下去了,便走出廚房門外,原來烏糍姐和一個新來不久的丫頭叫九妞的正在那嘀咕,我知道九妞是個好打聽的,便也挨近她倆,恰好聽九妞道:“那人還扯他有什么家產(chǎn)呢!其實就是個幫閑,跟著花塢那個北方富商屁股后面混進來的……蒙吃混喝的在花塢有幾天了!”
“呵!花塢新來的那個金太尉吧?也不曉得太尉是個什么官銜?帶進來好些人前呼后擁的,看著排場大得很,可原來也就是襯這種人做個樣子罷了。”烏糍姐冷笑一句,“可到了花姑娘手里,憑你金的銀的也遲早銷成茅坑爛石頭!”
我聽到這,心里還是不由打了個顫,因我來萼樓這些時日,對這里的事物終歸有些了解了。
原來萼樓設立的風、花兩院,便專是接待各地來此花錢的普通人類,兩位紅極校書的容貌確實人間難見,那些聞名而來之人為見一面就得先出血數(shù)千銀錢,待一見之后發(fā)現(xiàn)名不虛傳,自然愈加連個祖宗姓名都忘懷了,而那些紅粉骷髏們似乎更捉摸通透了男人的心思,或拒或迎或談雅論調(diào),擺花局、茶局、詩酒局都樣樣靡費精細,就說那“風露人間”風娘的品位見識,癖以古名畫烹茶煮酒,據(jù)說客人你不必給她看到真跡,只焚了點杯茶酒一嘗,就能說出來路真假、畫作名號,曾有人拿來灶炭灰熏染做舊的假畫哄她,她一端起杯子就皺眉說:“哪來的土人,拿鍋底灰抹的仿古贗品來臟我的眼!”下面一疊聲便給打出去了。這話傳到外面,反更叫那種獵奇的、風雅的、附庸的,誰不來見識?因此這等的風流富貴就不在少數(shù),那風娘又是每試絕不落空,三言兩語輕輕點中,無論何人都叫你心服口服,莫不嘆為觀止了。而“花塢春曉”處的花校書,我也是從別人口里聽來的一些色情話,據(jù)說她容貌絕麗還在其次,尤其床上風情更加無比陷人,哪個男子只稍見她一面,與她四目相對一下,都仿佛被攝魂取魄一般再難清醒,別說大把大把撒出銀子掙一夜良宵了,你就是要他交出身家性命都沒有二話的,所以烏糍姐那句茅坑爛石頭的話,我信……只是我如今也深陷在這里,不知何年月能脫身離開?
——她們其實都是些心懷叵測的猙獰鬼怪,卻穿起美人皮囊在人間開設這青樓營生,為了維護容顏模樣必須以活人精神血氣秘制一種玉面丸,每隔數(shù)日就要脫皮描繪,我來此廚房做事,初迷路就無意中看到她們的畫皮情景,因此差點也被抓去做了秘藥,幸得有一些出色的廚房手藝吧,萼樓主事的碧蘢夫人后來竟放過我一命,只局限了自由像囚犯一般住在萼樓廚房后的小屋里,對我應許只要不外泄這里的秘密,好好做事到一定時候便能放我出去……不知何年月能脫身離開呵……
“小月?你站這發(fā)什么愣?”烏糍姐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把我驚了一跳,“先前一忙起來卻忘告訴你,那邊采辦買的兩簍好紅林檎果,要趁著新鮮做些雕花蜜餞果子吧?記得把果核也旋干凈。”
“是。”我連忙想起什么,“還有今晚那些酸柑子,鮮果也實在沒法吃,還是壓實了做濕蜜煎吧?”
“行,你一個人做不來,咱倆趕著天亮前做得了好睡覺。”烏糍姐抬頭看天色說著,我曉得做這雕花蜜煎是有些費時,趕緊找來小刀和板凳,攤開兩簍果子一個個揀出果樣完好的,清洗一遍然后用小刀剔除果蒂和果核,烏糍姐則拿個小刻刀在果子上旋轉(zhuǎn)幾下,刻出梅花或福字模樣,墻角灶頭燒滾一鍋糖水,將雕好花樣的果子投進去,再溫火熬個大半時辰,加入一碗海棠花露,待水分略干涸以后小心地翻炒至黏稠拉絲即可。
我們這廂在外間忙碌,廚房里那位沒禮貌的客人還沒要走的意思,吃完就拉著趙不二和阿旺幾個男子陪他喝酒、擲雙陸,倒是玩得很起興,最后還是被羅娘拿掃帚把他們趕走了。我讓烏糍姐先去睡,自己拿埕子把林檎蜜煎收好,再打水準備洗漱睡覺時,卻聽得旁邊一處堆放雜物的地方有人“噓——噓——”了兩聲,我起初沒在意,又聽得“噓——噓——”兩聲:“嘿!那小姑娘……叫你呢!”
“誒?”我嚇了一跳,“誰?誰在那兒?”
“別、別喊,是我,是我。”竟是那個粗黑脖子大嘴巴的矮胖客人從黑暗里縮頭縮腦地走出來。
“客人?你怎么還沒回去睡?”我有些戒備地問道。
“那個……小姑娘,敢問你們這柴、柴房在哪兒?”那人道。
“你找柴房做什么?”我更覺奇怪。
“睡覺啊!”那人左右周圍都看了看,“我可不想回那些窟窿里睡覺了,這廚房里好歹有干凈地方……”
“誒?那花塢里的屋子都是絲綢被衾的鋪陳,你怎地不愛睡?”我只好指了指柴房方向,“喏,那邊挨墻的一大間都是柴房,門栓鉤子往上提一下門就開了。”
“敢情好呀!”那人喜滋滋就按著我說的方向跑去了,剩下我在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那種古怪客人也輪不到我搭理,我忙累一宿還得快睡覺才是正理。
時在晚秋天氣,天高風燥兀地涼意起來;因各院的客人常日間都酒肉過度,容易引發(fā)瘡癥和牙疾什么的,廚房里總要準備各式清涼小菜——
我正蹲在一行腌菜壇子邊,拿長筷子在其中一壇子里擇鹽腌黃鸝芽,這小菜過去我在江都卻沒見過,據(jù)說是春天山野間生長的開紫花小樹葉,嫩芽摘回來生吃倒也清香但還是帶苦澀,需鹽腌過貯存著,若暑日里下粥吃,清熱生津特別好。再夾幾碟椒鹽末紫蘇葉、豆豉拌黃菘梗、麻油調(diào)鹽漬梔子花、咸水梅槌甜菜頭,恰湊成五色擺盤。
我端著小菜碟子去裝食匣,就見萼樓主理各項事務的總管露哥帶著兩個拿著大棒子的女人進來:“你們這兒誰看見個粗脖子大嘴的男人?”
“粗脖子大嘴?”阿旺首先怪叫一聲,“花塢住的那個王員外吧?他昨晚跑來廚房亂翻東西吃來著,今天卻沒見到他,姐姐這是怎地?”
“咳,沒錢混賴吃食的家伙罷了!昨兒就要找他,原來真跑來廚房了。”露哥咬牙道,“你們誰看見了趕緊來告訴一聲,這種人慣會偷雞摸狗的,斷不能留在萼樓里。”
“到處找不到,莫不是已經(jīng)自己跑掉了?”趙不二在旁邊搭一句道,“昨后半夜在廚房拉著我們擲雙陸耍錢,我還贏了他兩子兒,莫不是覺沒意思就從小門走了?”
“總之大家都留意著,別讓不相干的家伙再渾水摸魚了。”露哥說完又急匆匆?guī)俗吡耍乙恢睕]敢作聲,想起天亮前還看見那客人說要去睡柴房,當時我給他指路來著,現(xiàn)在不知道還在不在那里……便跟烏糍姐說要去后面儲物房里找些做點心的干花,就一個人溜到后面,果然走近柴房門外就聽到里面?zhèn)鞒鲫囮嚤趋暎野蛋刁@道:“居然還在睡?”
看看四下無人,我才大著膽子把柴房門推開一些,又不敢進去,只在門上輕輕敲幾下:“客人?那個……王員外?”
里面的人根本沒反應,我只好在地上撿個小石子兒朝那屋里扔進去,本來是故意朝鼻鼾聲的旁邊扔的,但那人忽然一翻身,石子兒就“啪”地一聲鈍響,似乎恰好打在那人什么地方了,許是猛地被驚到,只聽“嗷”一聲怪叫,那人一疊聲高喊起來:“別打!別打!我有金子……都藏在溝里呢!”
聽他這么喊可真把我嚇一大跳,萬一要招來人怎辦?
“噓!噓……你、你別喊了!”我急得跺腳用手拍幾下門邊,屋里那人似乎才醒過味來,靜默了一下,“是你啊小姑娘?”
我一邊又張望一下四周,一邊好心提醒他道:“你是王員外吧?方才萼樓的總管帶人來廚房找過你。”
“嚇?你沒告訴她們我在這兒吧?”那人一下跳起來,但那黑乎乎的屋里都是雜物,他一動就撞在什么東西上發(fā)出“砰”的悶響,只聽“唉喲唉喲”一連串慘叫:“我的眼睛啊!瞎了、瞎了啊!如何是好……”還好這回沒敢高聲,我手心都替他捏著一把冷汗,“你、你撞到眼睛了?你放心吧,我沒告訴她們。”
那人聽我說沒告訴,立刻又忘了疼,“哎?真的?小姑娘你真是好人啊!”他說著就從屋里三步兩步跳出來,我看見他那張大嘴巴的臉從黑暗中伸出來,心里就一陣發(fā)憷。連忙后退幾步,“別……不、不用謝。”
那人探出門外朝四下張望,然后又抬頭看看天色,用力吸溜著鼻子道:“哎,今夜要下雨啊,是好時候。”
“下雨?”我也不由得看看天,只有些星光閃爍著,“這天色不像要下雨啊?”
那人嘖嘖扁嘴:“你這小姑娘懂什么!”說著他伸個大懶腰,自言自語嘀咕一句:“先找吃的去。”
我見他抬腿就要走,趕緊叫住:“你往哪兒去?要被發(fā)現(xiàn)的!”
“不打緊,看我王八寶的身段!”那人說著話就突然腳底抹油一般閃到前面排屋下的陰影里,借著黑暗的掩護,幾下就沒影了,我追過去看時,若不是他身上穿的綢緞衣裳在夜色里有微微反光,我還真不知道他那么快躥到那廂長廊門里,就不見了。
看來真不是普通的客人,像是又往花塢去了?萬一被抓了說出我來可就麻煩了呀!我心里生起幾分忐忑,想起廚房的事,連忙到儲物房拿出幾包干藥菊和紅、白、綠萼諸色干梅花,裝作沒事的樣子回到廚房交給烏糍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