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青柳芽(1)
    ,饕餮娘子(全集) !
    青山桂看著眼前那幢破損的牌坊,平靜地道:[這柳芽,就該是給你吃的。吃過它,你我便從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見。]
    脆生生的蘆蒿用素油清炒就很好吃,野芹則滾鹽水略焯配姜、醋、麻油拌,香椿到了暮春時節(jié)已末,但取那半老椿頭陰干切碎,微炒磨末裝瓶罐,倒?jié)M小磨麻油封固了二十日,做椿頭油調味使用,仍是香氣絕好。
    四月當新的莼菜,加入肉絲、香蕈、魚肋、豆粉做羹,才是美妙,不過大多數(shù)客人寧愿點一碗蛋花湯便了事。
    歡香館一如常日地客流來去,平和安定。
    說起來,在柳青街靠近小秦淮橋畔的一處地方,有一幢閑置了二、三年的門戶,從外面圍墻看院子并不大,但有一幢二層高的小樓,聽說屋主人早已全家搬到高郵去了,只留給本地的親戚打理,可惜一直也沒賃租出去。這清明才過兩日,這天忽然看見一輛騾車拉來了許多東西,幾個丫鬟婆子在那門里進進出出,似乎有人搬進去了。
    干爽的日子,傍晚云霞滿天飛,兩只黑頭黃羽的雀兒在核桃樹一根高枝上筑了新巢,我抓了一小把黃米,在樹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想讓它們來吃,但我站了半天,它們都視若無睹。
    “鳥兒天性怕人?!币粋€聲音柔柔地響起,一陣清涼的晚風拂面,我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循聲望去,竟有一位好像畫上的女子站在我面前——
    一根木簪挽著輕云似的發(fā),身穿柳煙絮色的襦衣,腰系玉環(huán)珞節(jié),著荷葉形色的裙,她的唇色略有點白,素凈的面上帶著一抹淺笑看著我,我卻呆了。
    她走到我面前,從我手中拿起一小撮黃米,只見她抬起的手臂上袖子滑落一些,雪白之上生出一顆殷紅滴血般的砂痣,風把頭頂?shù)娜~子吹得“沙沙”地響,小鳥低下頭來,似乎這才看見樹下的人給它們食物,發(fā)出幾聲悅耳的“啾啾”叫聲,拍起翅膀便落到女子的掌上,毫無戒備之色地開始啄食米粒。
    “???”我更加驚異地瞪大眼睛。
    女子待小鳥吃完了手上的米粒,才動了動手指,小鳥重新飛回枝頭上去了。
    “姑娘,進去吧!”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女子身邊還跟著一個丫頭,她的模樣比我也就略大兩歲,個頭比我高些,粉色的緞帶束著烏青雙鬟,俊秀的瓜子臉上,神情也一如她侍奉的主人那樣恬淡而沉靜。
    女子抬頭看看店門首的招牌:“這里便是歡香館?與我想的有些不同?!闭f著,她便舉步跨過門檻走進店去。
    女子身上的香味似乎在我鼻間久久不散,我怔住好一會兒,只見店里吃飯的人們看見那女子進入,面上也都無不顯出同樣的錯愕,桃三娘迎了出來:“這位姑娘里面請?!?br/>
    紫衣丫頭道:“可有僻靜的位置?”
    桃三娘點頭笑答:“有的,這邊請?!?br/>
    歡香館里唯一一處僻靜點的飯桌,設在靠圍欄的窗臺下,桌子較大,是從前那位特別講究排場的元老爺來歡香館吃飯時愛坐的地方。我跟進來,故意搶著去幫忙擺碗筷,卻一邊還在偷眼看那女子。
    女子對桃三娘說,她與一位客人約好了要在這里見面,她對吃的并不講究,一壺暖茶、一碗莼羹、一碟青團,紫衣丫頭名叫菱兒,手提一個食盒,里面不知道裝著什么,又拿出一盞像是一彎船形的風燈,點著了擺在窗臺前,燈里燃的燈油與一般的似乎也并不一樣,微微地會冒出一絲溫熱的香氣。
    桃三娘在乍一看見這盞燈時,臉色有些異樣,但很快又沒事一樣忙別的去了。
    我回家了一趟,剛滿月的弟弟正在睡,娘在給他縫肚兜,爹不在家,因此我又折回歡香館來。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其他客人吃完飯就陸陸續(xù)續(xù)走光了,唯有那女子還在,她等的人也一直沒來。
    桃三娘燉了壺梅茶拉我坐下閑聊,我卻有點心不在焉,心里總在猜度著那位美麗女子究竟在等著什么人。
    就在這個時候天公不作美,屋外忽然響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聲,我望出門外,街上似乎彌漫起淡淡的夜露,夜色一下子變得更深了,我剛想為那位等人的女子感到惋惜,卻不經意聽見桃三娘嘀咕了一句:“客人要到了?!?br/>
    遠處有一點燈火,是有人正提燈往這邊過來,何大和李二走到店門口擺出迎接的架勢,待燈慢慢靠得近了,我才看清,是個提著與菱兒手里一樣船形風燈的白衣少年,他為一位身穿白色緞衣的華服男子引路,雖然天下著這樣細密的小雨,男子卻并沒有打傘,我愣愣地又像剛才那樣看呆了,因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他不過二十余歲的模樣,神態(tài)卻如此安定而從容,面帶溫和可親的笑意,走進店來,我下意識看到他的腳步,他穿著一雙繡著金絲的皂靴,明明走過外面濕漉漉的街道,卻絲毫沒有沾上一點臟污泥水,甚至走過的地面,沒有濕腳印……
    女子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迎接他,對他欠身作福:“柳公……”男子連忙雙手將她扶起:“你我何須多禮?”
    桃三娘走過去招呼:“請問客人想要點什么?”
    男子又彬彬有禮地朝桃三娘點頭一笑道:“請老板娘為我們燙一壺好酒來?!?br/>
    “好,這就去?!碧胰镆膊欢嗾f什么,轉身去拿酒了。
    只見菱兒這時才將她們帶來的食盒打開,從里面一一端出四碟顏色、花樣無比精美的點心,一邊說道:“柳大人,這是我們青姑娘為您親手做的,您最愛吃的花糕和露餅。”
    男子看著女子笑道:“莫要勞累了?!?br/>
    桃三娘不知從哪里端出一個陳舊未開封的酒埕,將泥封刮掉,蓋子甫一掀開,頓時有一股甜郁的酒香彌散出來,她用八兩的酒壺盛了,便放到炭爐燒的熱水中燙,那熏人欲醉的氣味愈發(fā)地濃。
    男子笑對女子道:“我就是知道這家的老板娘藏有好酒,才約你來此的?!?br/>
    那男子這么說,好像和桃三娘是老主顧似的,但我從沒見過他??!我這么思忖著,看桃三娘端著酒過去,那女子起身接過,然后朝桃三娘微微一福:“小女名青山桂,昨日剛搬到前面小秦淮畔舊周宅居住,以后與老板娘便是街坊了?!?br/>
    “呵,原來搬進去的是你?!碧胰镉U了一眼那男子:“姑娘的姿容真是美若出世仙子?!?br/>
    那女子卻蹙起一絲苦笑:“小女本是泥沼蒙塵之人,若不是柳公拯救,現(xiàn)在也不過是別人酒桌上的玩物罷了,老板娘休要謬贊了我?!?br/>
    “呵,柳公是善人?!碧胰镞@么笑著,又望了一眼那男子。男子毫不在意,正要伸手拿酒壺,那名叫青山桂的女子連忙接過,并為他的杯中倒酒:“還請柳公喝我倒的這第一杯?!?br/>
    “你也喝一杯吧?!蹦凶拥?。
    桃三娘知趣地走開了,看她轉身到后院去,我便也跟著進去,后院里何二已經把臟碗炊具都洗干凈收拾好了,桃三娘只是各處察看一下,我小聲問她:“三娘,那個姑娘好美?!?br/>
    桃三娘點頭:“嗯?!?br/>
    “三娘,你認識那個柳公?我怎么沒見過他?”
    桃三娘“撲哧”一聲笑道:“我這里的客人月兒哪能個個都看見?”
    “???”我一時還沒明白她的話是什么意思,她卻催促我道:“夜了,你也該回去了?!?br/>
    自那天后,我好多日沒再見過那位名叫青山桂的女子,她在小秦淮畔那幢宅子里深居簡出,我常常經過也只偶爾看見一個婆子提著菜籃出入。
    街頭巷尾很快就流傳開一些話,據說那幢位于秦淮河畔的屋子里住進了一位貌美無雙的女子,據說她是北方官府家的千金,因為滿門抄家獲罪,因此逃離南下至此隱居;又據說她是來自金陵秦淮河畔的青樓名妓,已被贖身,但才貌過于美艷,在家中不容于妻妾,每每遭妒,只得搬出來另??;還據說她不過是個得了失心瘋的大戶人家小姐,在家中與仆人私通出了丑事,因此不得不把她搬到外頭居住……
    總之各種好話、怪話,不盡相同,卻都振振有詞。
    我在歡香館里每當聽見這樣那樣的議論,就不禁會去望望桃三娘。她對這些倒沒有絲毫驚異,有人和她說起,她就會故意很詫異地反問道:“竟有這事?可真是奇聞呢!”
    這些天江都城里大雨、小雨不斷,下得人心里膩煩。這日晚間,夜色朦重,我從歡香館出來打算回家,卻忽然看見青山桂與菱兒兩個共打著一把傘,從遠處緩緩走來。
    我便朝她們略彎一彎腰點頭笑笑,青山桂叫住我:“小妹妹?!?br/>
    “?。俊蔽矣行┮馔猓骸罢垎栍惺裁词??”
    待她們走得近了,我看見菱兒手里提著一盞普通的燈籠,還有一個空竹籃,青山桂一邊點頭一邊問我道:“這附近可有百年以上的柳樹?你能帶我去那兒么?”
    我想了想:“有的,離這兒不遠,順著柳青街往那邊走過去,拐一個彎就是,我?guī)闳グ?。?br/>
    “謝謝你,小妹妹。”那女子說話的聲音柔柔的,讓人有種無法不按照她的話去做的感覺。
    老柳樹據說有將近兩百歲了,但它生得并不很高,樹身足有四五個人合抱那么粗,平素附近住的小孩子也喜歡爬到它上面掏鳥蛋,也有折它的長枝去玩的,但它依然這么繁茂,尤其在這夜色朦朧的細雨之中,樹冠顯得那么濃密。
    “就是這棵。”我指給青山桂看。
    “好?!彼c點頭,撩起一只袖子,走到樹下,菱兒把燈籠靠近她的身邊照著,她在每一根枝條上看看,然后摘下個什么東西放進菱兒手里的竹籃。
    “你在干什么?”我疑惑地湊近去看。
    “摘柳芽?!绷鈨焊嬖V我。
    “噢,做菜吃的?”我想起桃三娘每年在初春時節(jié),也會摘一些柳芽做成小菜。
    “嗯?!鼻嗌焦鹦α诵?。
    “我也幫你吧。”我說完,也借著燈籠的光開始找柳芽,青山桂笑道:“謝謝你,小妹妹?!?br/>
    這個時候吃柳芽,恐怕已有點苦澀味,所以用水焯時要略焯透一些,然后用涼水要多泡一會兒,間隙還得換兩次水。青山桂一邊摘時還這么跟我說。我?guī)退黄鸲⒅@棵柳樹足有半個多時辰,能吃的嫩芽幾乎已被我們摘得差不多了,看看也有半籃子,我們便往回走。
    青山桂的身上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幽香,只要站在她身邊就能讓人感覺很安靜舒服,但我曾偷偷問過桃三娘,三娘卻告訴我青山桂是人,可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美人啊……
    已經到竹枝兒巷口了,我向她告辭,然后站著看她的身影遠去,直到看不見為止。
    回到家里,娘看見我全身都被雨澆濕,便數(shù)落了我一頓,弟弟尿了褲子,所以“哇哇”大哭。爹問我可吃飯了沒,我點頭答已經吃過了,他便笑說讓我到歡香館給桃三娘幫忙,雖然沒什么銀子,但給自己家里倒是省了不少口糧。
    我娘則說我該多學學針線活,女孩子都那么大了,這些也早該會了。
    我免得再聽他們嘮叨,換下濕衣服就趕緊跑到屋子外頭的屋檐和烏龜玩。烏龜?shù)故且蝗缤D菢优吭诘厣蟿右膊粍?,我把它抓起來盯著它的小綠豆眼兒說:“你見過青山桂姐姐沒有呢?她長得真是好漂亮的。”
    這一日我從菜市回來,從小秦淮的石橋往下走時,看見不遠處一個年輕男子鬼鬼祟祟地正在青山桂所住的宅子門縫里張望。我有點奇怪,不過恐怕是好事愛打聽的那類人吧?我也沒在意,不過正好此時那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那個年輕男子嚇了一跳,連忙退出好幾步,樣子很狼狽。我不禁覺得好笑,便慢下腳步看,卻見門里出來一個拿著掃帚的婆子,叉著腰大聲罵道:“跟你說了多少遍,你這人真不要臉么?我要是你老娘,看不拿大鞋底子抽你?起你一身皮罷了,日日跑到人家門口轉悠啥?”
    那男子雖然臊得頭都快抬不起來,但看樣子還是有點不死心,腳還是沒抬,看婆子罵了一通,才訥訥地道:“大、大娘,我真的是想來找桂姐的……我、我與她也是相識,勞煩您老代我再去問、問一句!”
    “姑娘都說了不認得你么!你這人賤骨頭么?撒騷放屁的會么?還不滾!”婆子拿起掃帚就來拍那男子,嚇得他抱著頭就跑。我本來站在那兒沒動,他卻好像沒長眼睛地就往我這邊跑,一邊跑只顧得回頭看那婆子是否追來,眼看就要撞過來了,我連忙躲閃叫道:“看路么!”
    婆子其實并沒有追來,她看把男子趕遠了,就啐一口唾沫回到門里,“嘭”一聲將門關上了。
    男子收住腳,吁了一口氣,但又很不甘心地狠狠盯著那門看了一眼。我覺得他有點古怪,就不再多說什么,自己往回走,卻不曾想那男子隨后就跟過來:“這位、這位妹妹,請慢行一步?!?br/>
    我怪道:“叫我么?”
    他攔在我前面,點點頭。
    我這才正面看清這人的長相,倒是個白凈斯文的后生,并不像無賴:“請問有什么事?”
    男子朝我作一揖,然后道:“看你該是住在附近的吧?小生想打聽個事?!?br/>
    “打聽什么?”我望了一眼那幢宅子,想必他肯定問的是關于那里的事。
    “那屋里的人搬來可是不滿一月?”男子果然這般問。
    我想了想:“沒錯,是搬來不到一個月。”
    “你可見過那屋里的主人是何模樣?”
    我有點起疑,但仍然點點頭:“見過的?!?br/>
    “可是一位美貌的女子,身邊帶著個丫頭?”他用手在我身邊比了比,意思是他說的丫頭比我個子略高一些。
    “你打聽這個做什么?”我看他雖然不像歹人,但如果是好事之徒,打聽這么多也肯定有什么企圖。
    男子看出我的戒備,連忙擺著手:“我與那位女子是相識,真的,我、我和她自小兒一起長大……我來是想找到她……”
    我還是不能信服:“如果你真認得她,就徑直去找她便是了?!闭f完,我就往家的方向里走。男子又攔住我,有點急了:“不、不是,她不肯見我,她肯定出了什么事,肯定、肯定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我是太擔心了。小妹妹……”他的樣子像是想要一把抓住我搖晃似的,我嚇得后退一步,恰好在這個時候,身后響起一個吊兒郎當?shù)氖煜ぢ曇簦骸皢?!怎么又看見你了,笨丫頭?”
    我每次聽見這個叫法就會氣不打一處來,不必看就知道是誰,小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