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金谷酒(1)
,饕餮娘子(全集) !
這世間哪有金谷酒?石崇畢生奢富逼人,后人或有艷羨他的,也不過是眼紅那滔天財勢。酒不醉人,是人自討醉,想喝石崇的金谷酒,不過就是追捧那種財勢的妄念罷了。
這一年開春,江都一連下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冷雨,不論黑天白晝都是刮著入骨的寒風,柳青街上兩行柳樹這個時節(jié)原本也該發(fā)芽飄絮了,但看那長垂枝條上,硬是被風雨吹凍得有點萎黃的樣子,比不得往年時候綻放的生機。
歡香館里照舊每日炊煙騰騰,過路行腳、街坊四鄰到館子里來吃飯或閑坐,竟比以往還多。想是因為桃三娘總在屋子里燒那避寒驅濕的炭爐子的關系,她從不嫌費那炭錢,但凡只要爐炭紅著,外頭走過的人就能感到屋子里散出去的熱氣,若是走遠路的人,那腳下鞋子早就被泥水沁透了,春雨的寒氣能直刺入人心里去,鼻子上再一聞到飯館里的飯菜香氣,那就鐵定是不舍得不進去了。而那些來吃茶聊天的街坊,不外乎也是家里或舍不得日夜燒炭,或只是想挨個人多氣旺的去處,解解清早、晌午的春困,個個時不時都咒那鬼天氣,凄風苦雨究竟還要下到什么時候?
交春前最先下的小白菜,桃三娘用來做五香腌熟菜,必須選高棵而根株細,不經過冬雪的整柱菜,十斤菜便配十斤鹽,甘草數莖,蒔蘿茴香一把,白菜加鹽揉干并絞緊,入小壇子捺實,然后再加甘草蒔蘿等蓋菜面直至封口,壇子上壓重石,三日后打開一次,倒出里面的菜水,然后再另準備干凈砂缸,缸內不得有半滴水,倒些鹽鹵襯底,然后把白菜擺入,過了七日又再倒菜水一次,仍用石壓,直至交春以后,就可以隨時用吃了。桃三娘熬粥,便用它切細了炒木耳肉絲,佐飯時則把它與菇絲、肉干蒸,還有煨肉塊或者燒豆腐,配蝦米、筍片做湯,都是十分美味。
這一日午間,飯館里來了位客人,身量臉頰俱是削長,穿一身灰夾袍,簪著油光整齊的髻,有認得他的街坊向他打招呼:“哎?不是孔先生么?”
我才曉得原來他就是附近學里新請來的一位秀才先生,姓孔,自稱山東曲阜人士,家籍與圣人孔家是連宗,傳承儒雅,是個飽學之士,這一帶不少人家一聽說來了這樣一位好先生,不論貧富,就是東挪西借一筆銀子,也都把男孩子送去上學了。
李二招呼那先生坐下,倒上茶,那人正襟危坐,一邊微笑與周圍人寒暄,一邊拿目光打量這里:“來到江都,就聽聞柳青街的歡香館很有名氣,可是個古之淳風未遠,陶淑綦深的地方,今日特來一見?!?br/>
桃三娘從廚房出來,聽見那先生的話,“撲哧”一笑,連忙過來應承道:“這位客官第一次見,小店鄙陋,不知客官想吃點什么?”
“你就是老板娘咯?”那先生抬頭乍一看到桃三娘,不無驚詫:“人說歡香館的老板娘人美如夭桃蕊杏,今日一見果不是夸張?!?br/>
我在一旁看看桃三娘的一身上下,她不過穿著平日的一件豆綠夾襖,木梳別著一色的包頭,系著圍裙罷了,沒什么特異的地方。
旁邊的人已經跟桃三娘搭腔,告訴她這人便是新來的學里先生,桃三娘連忙笑著應承道:“難怪難怪,我就看這位先生氣度不凡,果然竟是個讀圣賢書的人。”她趕緊吩咐李二道:“去拿兩碟小菜,熱壺黃酒,給先生祛祛寒?!?br/>
小瓷罐燜肉、紅燒肉糜腐皮卷、五香腌白菜燒豆腐陸續(xù)擺到桌上,孔先生面帶笑意審視著贊道:“難登大雅之堂的小菜也能燒出如此的色、香、味,真是手藝不凡啊!”
桃三娘執(zhí)壺給他杯里倒酒:“孔先生過譽了,先生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的,我這小店賣的東西,先生要是看得上眼,那就權且吃吃,若看不上眼,那也是理所當然的?!?br/>
“哎,老板娘真是會說話?!笨紫壬f著拿起酒杯,搖頭晃腦吟道:“莫辭盞酒十分勸,只恐風花一片飛?!闭f罷,一口喝盡。
旁邊的人起哄道:“桃三娘,你的酒要把孔先生灌醉了,才一杯他就想飛?!?br/>
桃三娘又轉過去作勢要給他們倒酒:“只有孔先生醉有什么勁兒的?索性你們也陪著一塊醉好了?!?br/>
我在靠近炭爐的柜臺旁小桌子趴著,溫暖的炭火烤得人昏昏欲睡,這時幾個人跑進店里來,聽腳步聲十分急促。我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望過去時發(fā)現原來是幾個年紀和我相仿的男孩子,手里各都拿著書本,為首一個看見那孔先生就喊道:“先生先生,您讓我?guī)е麄儙讉€背書,但他們偏偏不服我管。”
孔先生放下筷子,正色對后面幾個男孩子道:“你們幾個為什么不服他管?”
那幾個男孩子我是認得的,都是住在附近人家的,尤其當中那個叫吳梆梆的,是出了名的淘氣,聽孔先生問,他就舉著手里的書大聲說:“他根本不曉得字,我問他什么他都答不上來?!?br/>
“哦?你問他什么?”孔先生一本正經地從吳梆梆手里拿過書,吳梆梆指著其中一個地方道:“先生剛才教我們背這里,明明是貧而無餡吧?我問他,貧為何會無餡?難道貧窮人家蒸包子就不放餡?他卻說貧而蒸包子無餡,那就做饅頭好了?!?br/>
孔先生看清書里的句子,突然大怒道:“呔!一派胡言!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不驕。你們無知小兒,竟扯到什么蒸包子饅頭?真是褻瀆圣賢書!你們幾個回去都把這句話抄五百遍!”
幾個男孩子懊喪地去了,周圍的人都嘖嘖稱贊孔先生嚴厲,有的還說,只要有了孔先生這樣的嚴師,不怕孩子們往后不中秀才。那孔先生倒很謙虛,聽著人們的談論卻并不多說什么。
桃三娘應承完一圈,又回到后面廚房,我便也跟著她身后到后院去,廚子何二正收拾好兩條大鳙魚,“乓乓”兩下砍下它們胖大的魚頭,將魚嘴朝天血糊糊地擺在臺面上,桃三娘皺眉道:“這鳙魚的肉太綿,不好吃,拿油豆腐紅燒了賣便宜些吧?!?br/>
地上有一堆新掘回來的筍,桃三娘讓我?guī)椭粔K剝筍衣,我和她說:“那個孔先生很有學問的樣子,聽說有七八個小子到他學里做學生?!?br/>
桃三娘笑道:“讀書人有幾種,除了真正能領悟圣賢道理的那一種以外,剩下的就是酸腐之物,比我醋壇子里泡的魚胙還要難聞。”
她這話我沒聽懂,但也沒追問。剝完了筍衣,她就把筍切薄片,配切細的鹵肉一起炒,鹽、醬油、酒調味,出鍋時還撒上幾滴麻油,我看孔先生有句話倒是說得沒錯,即使是這樣簡單的小菜,但經過桃三娘的手藝出來,卻偏偏就有特別誘人的美味。桃三娘把筍肉片分盛出幾碟端出去,只見那孔先生已經把飯菜都掃個干凈,酒壺也見底了,站起來叫桃三娘算賬,桃三娘連忙止住他:“難得先生光臨我這小店,這頓是我請先生的,若有招待不周還請包涵呢!”
孔先生一邊把錢袋揣回衣服里,一邊埋怨桃三娘太客氣,他這個無功不受祿,下回可是絕不肯吃白食的,說完,便念叨著什么詩句,晃晃悠悠走了。
吳梆梆被孔先生打了手心,原因是他捉弄先生:起先,他娘做了一籃豆包和煮雞蛋,讓他送給先生,但他居然把東西都分給幾個同窗伙伴一起吃了,之后趁著先生午睡的時候,拿幾條毛蟲藏在先生的帽子里,先生睡覺醒來戴上帽子,不一會兒就頭癢得難受,于是一邊講課一邊去撓頭,又不好脫下帽子撓,怕在學生面前失了體統,吳梆梆直在那里偷笑,后來有另一個同學到先生那里告了他,先生聽完惱羞成怒,于是當著眾人的面把吳梆梆拉出來狠狠打了三下手掌心,再罰他掃地,掃完地再抄書。但吳梆梆也很倔強,他掃地的時候,故意用掃帚揚起灰,搞得屋子里掃完之后還沒掃之前干凈,孔先生氣不過,拎著他的耳朵到他家去,對吳梆梆的爹娘數落了足有半個時辰,他爹娘好說歹說,又留吃了一頓好飯,才把他打發(fā)走,吳梆梆更是被他爹打了一頓,一晚上不準吃飯。
第二天那位孔先生又到歡香館來吃晚飯,他喝著酒,對桃三娘不斷抱怨自己學生的頑劣,說若不是還有一顆勸化世人向善的仁心,不然真想就此甩手不管那些男孩子了。
桃三娘一徑給他倒酒:“先生是宅心仁厚的大人,怎好和那些野孩子一般見識?!?br/>
“對!桃三娘說得是,不愧是有見識的!”孔先生似有三分醉意了,一把抓住桃三娘拿酒壺的手,也不放開,就這么拉過來給自己杯里倒酒,然后又吟了幾句:“只把那浮名兒,換了淺樽低唱罷了!”
我在旁邊看著,覺得那孔先生卻越來越面目可憎起來,他喝了七八杯下去,又叫桃三娘給他煮一碗綠豆水飯,還問有沒有新做好的雪白連漿小豆腐,有的話撒把芝麻鹽吃吃,桃三娘抱歉說只有油豆腐和豆干子,春天一般不做鮮豆腐,因為春天霧潮,豆?jié){沾到容易壞。
孔先生打了個酒嗝:“好吧,你這是小店,自然不能齊備很多東西。話說那年我在洛陽,吃過一頓宴席,那可真是見識了什么叫珍饈百味,山海奇珍。”
旁邊坐著喝茶的好事人伸過脖子來問:“先生都吃了什么?”
孔先生翻翻白眼:“你們可知,西晉時期洛陽有一代巨富名叫石崇?他有一座金谷園,可是修得清溪縈回,亭臺樓閣,鑲金貼銀,雖然過了這些百年,多有損毀,但如今當朝的王尚書把那園子圈出一塊重新修葺,我當時就是他的座上賓。呵,你們都想不到,當時金谷園里那一場飯擺得……”他說到這兒,故意停頓一下,搖頭晃腦地又呷一口酒。
旁人便贊嘆道:“孔先生你既吃了王尚書的飯,那可是非比尋常的榮耀啦!”
孔先生搖搖頭:“可惜呀!我無心做官,只想四海為家,先不說這個,就說那天晚上的飯菜,你們可見過,那碗勺都是純黃銅的?盛燕窩甜湯的可都用白玉碗,還有用金盆盛著的牛乳鴿子蛋燒的鹿筋,真是氣派!那些菜里,海參也不過是用來拌的一道涼菜罷了。”
旁人都聽得連連驚嘆。
他說得高興,把雙袖子一卷起來,露出兩條干瘦的胳膊,將筷子“啪”地用力拍在桌上:“每人都有這么大一碗的魚肚燜牛髓,還有酥雞煨魚翅、蟹肉蓋魚翅、八寶肘子燉魚翅、羔羊湯魚翅……”
旁人又不解道:“怎么王尚書酷愛魚翅么?一席之中就有這么多道不同名目的魚翅?”
孔先生皺眉道:“這就是官家愛搞的排場,你懂什么?”
我聽著新奇,便望著他出神,不曾想他忽然指著我:“當時伺候飯桌的童女,都是她這番模樣,個個粉雕玉琢,能歌善舞,那個恭敬畏懼,要知道哪個客人稍有不如意,她們都是要被殺頭的!”
“嚇!還有王法么?”周圍人都驚道。
孔先生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便輕咳一聲:“想來不過是主人家嚇唬她們的話,讓她們不敢出紕漏么。”
桃三娘嘴角含著笑,不做聲地退進后面去,我覺得無趣,也跟著她后面,后院支著那口大鍋里正翻滾著雞湯,桃三娘一邊叫何二做綠豆水飯,一邊拿碗舀了一勺熱雞湯給我喝,我謝了接過來,耳邊卻聽得屋里傳出一陣陣他與眾人的說笑聲,我好奇問道:“三娘,他說的都是真的么?”
桃三娘冷笑低聲道:“不知在哪本艷史外傳里看到菜譜,自己編出來解自己饞的吧……當朝王尚書若請他吃飯,也至多是個幫閑角色。”
我很少聽桃三娘背后這樣損客人的,但又覺得很好笑,喝完湯我又幫忙洗碗,卻聽見外面那孔先生又在喊桃三娘,她連忙答應出去了,我抹干手也跟出來,只見那孔先生問:“聽聞桃三娘的手藝是南北中西都齊活的,我倒是想問問你可會釀金谷酒么?”
金谷酒?這酒名我聞所未聞。
桃三娘擰眉想了想:“莫不就是剛才先生說的,巨富石崇當年喝的‘金谷酒’么?”
孔先生“呵呵”一笑:“你實有幾分見識,不錯,就是那金谷酒?!?br/>
桃三娘似有幾分作難:“這酒……著實沒見過酒方為何?!?br/>
孔先生站起來一手拍拍桃三娘的肩膀一手又摸著自己的衣襟:“這樣吧,先結賬……”說到這兒,他忽然又低頭摸摸自己的腰間,然后道:“哎,今日出門竟忘記帶錢袋了,回頭我讓小子給你送來,你先想想怎么做這酒,呵,我這一生不好那身外的黃白之物,唯獨只好這杯中之酒,你要是能做出金谷酒來,銀子我必定不會吝惜的?!?br/>
桃三娘只得笑笑應承下來,將他送出門去,待她回頭收拾桌子時,我不禁問她:“三娘,金谷酒你真的不會做?”
桃三娘反問我道:“他難道喝過真正的金谷酒?”
我搖搖頭,并不知道。
桃三娘又笑了笑:“但我能做出來的?!?br/>
桃三娘拿出她去年做下的紅酒曲,據她說這做曲的麥,最好用嵊縣產的,麥子的顆粒不需要最上乘粗圓的,那樣的麥子貴不說,還粉氣過重,酒做出來也多渾腳;然后又買回二斗嵊縣所出的米,據她說江南一帶只有那里的米粒最光圓飽滿,色白潔凈,而且其性的特點竟與糯米有點相似,但又不像糯米那般純糯的口感,所以香黏適中。蒸飯的時候,白米里要加入二成的糯米,蒸的過程里,鍋旁邊也要擺上小小的酒神牌位,擺上紅燒豬蹄膀祭祀,飯好了也就祭祀完了,然后把飯倒入干凈竹器里晾涼,接著下酒曲,桃仁二兩搗漿,一并下之攪拌,入缸封蓋,外面須有稻草圍繞,這樣就算是基本做好了,接下來就是每隔八九個時辰就察看一下,注意它發(fā)酵不變酸便可。
桃三娘還琢磨著想陽春三月時到城外采松花,據說拿一斤松花以絹袋裝著投入做熟的酒中,浸三日后,酒味會更加甘美而滋補,但我卻疑惑道:“三娘,這不是金谷酒了吧?”
桃三娘冷笑:“這世間哪有金谷酒?石崇畢生奢富逼人,后人或有艷羨他的,也不過是眼紅那滔天財勢。酒不醉人,是人自討醉,想喝石崇的金谷酒,不過就是追捧那種財勢的妄念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