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紙花蜜(2)
,饕餮娘子(全集) !
不曾想李珠兒見我拈走粉蝶,就急了:“噯,你干什么?”她的反應怎么會這么強烈?我一時茫然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急急地道:“快放開它??!”
“噢?!蔽覈樀盟砷_手,那粉蝶輕飄飄一片小小枯葉似的落下去。不知是翅膀傷了還是也被嚇到了沒回過神來,輕輕巧巧地就要往烏龜頭上落去。那烏龜睜著一雙黑豆子的小眼看著,還未等李珠兒意識到,它抬頭就是一口,那只粉蝶就這樣進了它的嘴里。
李珠兒呆了,睜著眼睛好像難以置信地盯著地上的烏龜,我更加是嚇了一跳,連忙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彎腰撿起烏龜,拍著烏龜?shù)挠矚け?,又補充了一句:“烏龜也不是故意的!”
李珠兒半晌不做聲,我心里忐忑地看她臉色,但她木然到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我想我真的深深得罪她了:“表姐……表姐對不起!你別生氣?。俊?br/>
不知是不是我道歉的樣子特別誠懇,李珠兒也沒法,終于深深嘆了口氣道:“其實,這也不能怪你?!?br/>
“怪……烏龜?”我試探地接話。
李珠兒看著我,她的目光很澄澈,我閉嘴了,這時周遭的粉蝶四散地飛舞著,晚霞紫紅的暮色映照之下,那么多的粉蝶,忽上忽下姿態(tài)如此輕靈,我不由得嘆道:“好美!”
李珠兒點頭笑笑:“嗯?!?br/>
我見表姐笑了,才暗暗松一口氣。仲秋時節(jié),晚間風清氣爽,我與表姐陪著娘和小姨,談笑至一更方睡。
第二天,姨父叫我們?nèi)ゲ耸袌鲑I回兩個大大的青柚子,我和表姐兩人花了半天的時間,只割開蒂上的一塊皮,然后把柚子肉掏空,又用小刀在青皮上摳出花樣子來。姨父再把柚子穿上繩子,用一根長竹棍挑著,里面點上蠟燭,就成了一盞漂亮的柚子燈籠了。據(jù)說是姨父到南方去販茶時恰逢中秋節(jié),便看到學來的。
而江都這里平素過中秋節(jié),人們都只用竹枝和各種花紙,做許多五顏六色的紙扎燈籠應景,我從沒有見過用柚子做的,不但漂亮而且有股柚子香氣,我拿著愛不釋手。
而娘和小姨,又幫著我們一塊兒用紙折出小船,說讓我們到時候在小船里點上蠟燭,然后放到水里順水流走。我想許的愿望就是小船能把表姐的病根也一起帶走。
明日就是中秋節(jié)了,聽說小秦淮上游一處較寬敞的河邊,元府與其他幾家鹽商富戶集資準備要放一場焰火,到時就肯定更加熱鬧了。爹娘也興致勃勃地說要偕同小姨一家到時去河邊看焰火。
只有我……卻頓時間從頭涼到腳,元府要去放焰火,那也就是說元老爺和春陽那幾個餓鬼孌童到時也會在啰……怎么辦?萬一又碰面了怎么辦?他們這一次又要吃人怎么辦?
我一想到這里,就全身發(fā)怵,不過明晚的人也會很多吧?我們一家人混雜在人群里,和那些官府富家離開很遠的,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看得見。但愿中秋節(jié)他們不要作亂才好,讓江都人都好好過個節(jié)吧!
我心里一徑這么惴惴不安的,又不敢向任何人說,只得一個人憋在心里。
傍晚我?guī)П斫愕叫∏鼗催吷⒉剑€湊巧碰見了譚承,他也問起我們明晚要不要去河邊看焰火。我見他一邊說話一邊目光卻不住地往表姐身上瞟,就覺得好笑,他的年紀看起來其實也就比表姐大個兩三歲罷了,所以他才會第一眼看見表姐就怔住了吧?我想到這里,就故意說道:“小譚哥哥,明晚我們一塊兒玩吧!我們要在水里點蠟燭放小船,送走表姐的病根,到時候天上又有焰火,水里還有燭光,一定很好看!”
“好啊!”譚承一口答應,“明天晚上,在河灘邊見!”
可在他走后,李珠兒也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笑笑。好像在傍晚的時候,飛來的粉蝶就會特別多,她站在小橋頭,仰望橋上飛來飛去眾多的粉蝶,每當看著它們,好像那才是讓她最開心的事??晌乙膊缓迷賳査?,也許這就是比我大的女孩子的心境吧,并不是我現(xiàn)在能了解的。
街上比起往日格外地熱鬧,許多人天黑以前就已經(jīng)聚集到河邊。楊柳樹堤間,束上了長長一行的大紅燈籠,歡歌笑語不斷。一眼望去,賣煮芋頭、炒栗子、紙扎花燈的小攤,也尤其多。
自從小姨來家以后,娘這幾日的心情也明顯地大好,一直有說有笑。小姨雖然總說金陵遠比江都繁華,但此刻也是一路新奇地賞玩不已。
看了公告,大約戌時二刻焰火才會開始,爹和姨父拿著那包紙船和蠟燭,娘和小姨則提著食籃,我和表姐提著柚子燈走在最前。這兩盞刻了花的柚子燈,特別引人注意,我有點得意,拉著表姐的手走,聽見有小孩嘖嘖稱奇,我也故意裝作聽不到。
天上那一輪中秋圓月,已經(jīng)越來越現(xiàn)光亮。我簡直覺得它看起來就像個金黃色的大月餅,只是不知道里面包什么餡的,偶爾幾片云掠過,也像盛餅的絨布。我這樣跟表姐說,表姐卻笑我就是嘴饞。
河邊有人設(shè)臺子供了香燭瓜果,還有不少書院里成群結(jié)隊出來的學生,遠遠地就聽見有人議論說他們那些讀書人在作詩,要賽文??晌覀兌际锹牪欢?,只有李珠兒因為有時看家里收支賬本,認得不少字,她告訴我說聽聞金陵不少妓女還都是認得字的,據(jù)說還常和那些學生文人寫歌作詩,我腦袋里就想起那元老爺身邊見過兩次的金云兒,還有那陳長柳和岳榴仙夫婦,他們都懂識字作詩的吧?
我正在東想西想,迎面就看見譚大夫和譚承走過來。
那譚大夫在我們鎮(zhèn)上一帶可是最德高望重的人,爹娘趕緊上前去和譚大夫打了招呼問好。那譚承就看著我們笑:“小月妹妹的燈真別致,是柚子皮做的?”
我笑著答是,那譚大夫拈須笑道:“今夜月明風清,在水邊看焰火,火花映照到水面,就更加好看。那些讀書人占了最好的位置,我們不如也找一塊地方等著?”
“是啊,我們還要放船呢?!蔽腋f,但娘大著肚子容易疲乏,只好他們和譚大夫先找地方坐下休息,只叫譚承與我和表姐在離他們不遠的水邊放船。
我們往幾只硬紙船上放一小截點著的白蠟,然后放到河面上。每放一只我就說一句:“表姐的病根飄走啰!”這是小姨和娘教的,我就覺著好玩才這么說,那譚承衣兜里還裝著炒杏仁,拿出來給我們吃。我倚著一棵柳樹根坐著,炒杏仁已經(jīng)去了殼,鹽炒得很干很香,但仍然有一股清苦味。我看表姐吃了幾顆,眼睛卻望著水面那幾只打轉(zhuǎn)的小船發(fā)呆,也是奇怪,河水一徑是流的,又吹著微風,怎么這幾只小船半天還在這里沒有飄走?
這時有人一陣歡呼,幾聲“砰砰”的悶響,天空炸開了五彩斑斕的花!
“放焰火了!”譚承指著天上興奮地喊。
“砰砰——”又是幾聲,幾處焰火像金黃帶紅的菊花一般照亮了夜色。“好漂亮!”我驚呼道,“表姐!你快看!”
李珠兒卻突然又咳嗽起來,我起初沒在意,譚承在一旁關(guān)切問道:“怎么樣?很難受嗎?我明天拿些膏藥來給你熱敷一下后背試試?”
“不用了,這兩年吃過很多藥,試過好多方子都沒治好,你別費心……咳咳……”
河面上一直有數(shù)只粉蝶在飛來飛去,紙船在水面打繞,它們就紛紛在小船上落下,卻可惜紙船太小,蠟燭燃著的火苗竟把它們的翅膀一下子就給燎焦了。
“哎呀!”李珠兒一邊咳嗽一邊看見了,顧不得想就要伸手到水里去把粉蝶救下。譚承喊一句:“小心!”卻不敢去拉她,我連忙拽住她的手臂喊:“別滑到水里了?!?br/>
幾只紙船雖說就在我們眼前的河面上,但離著岸邊也有兩尺多遠,我和表姐兩人的胳膊接到一塊兒也夠不到。我勸她說:“紙船放進水里就不要再去撈了,不然你的病好不了?!?br/>
李珠兒卻還是著急了,這時天空的焰火“嗶嗶叭叭”地炸響,我看她卻是根本沒有一點觀賞焰火的心思。不知哪兒來又一陣風,紙船不再原地打轉(zhuǎn),開始慢慢順著水流而去,她就一直望著河面,那些粉蝶逐光,跟著紙船一直飛,她也就跟著紙船一直走,我還想看焰火呢!可發(fā)現(xiàn)她跟著紙船就要走遠了,譚承也跟了過去,懊惱也沒用,我一跺腳只好也跟了過去。
……不知道是我活該倒霉,還是別的什么緣故。我跟著表姐、譚承,跟著紙船,走了一段沒多遠,就見河邊依水有一座簡陋開闊的茶棚,里面燈火通明,坐著一些人。茶棚門口的水邊也有幾個人,我一邊走一邊只顧看天上的焰火,全然沒有注意,但突然表姐他們停下來了,我差一點撞到譚承身上,這才回過神來——
只見一個戴著金項圈的青衣少年從水里撿起一只紙船,好像一臉好奇,就在我看見他的時候,他也正朝我們望過來,我頭皮一緊!
譚承開口喝道:“那是我們放的紙船,你不許動!”
譚承這一聲喊,水邊那幾個人也回過頭來,那個一襲寬袖白衣,頭上綰髻,額上齊眉勒著抹額的人,天??!是春陽!
我徹底傻了,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元府的人怎么會在這里出現(xiàn)?他們不是只會待在茶館酒樓那樣的地方嗎?這么簡陋到連泥磚墻都沒有的茶棚子附近,怎么會看見他們?
青衣少年手里拿著紙船,船上有燒死的粉蝶,他臉上是促狹的笑,朝手里輕輕一吹,紙船上那蠟燭火苗熄了,幾片粉蝶的殘骸像碎葉子般飛起來,又緩緩飄落地面。
“你……”譚承有點生氣了,走上前去兩步,聲音更大,“我說這是我們的紙船,你沒聽見?”
一個皮球在地上不遲不徐地滾了過來,一位金黃色衣裳、容貌姣秀的少年走過來。他足足比譚承的個子低一個頭,但他完全沒看見眼前有人似的,走到譚承面前撿起球再轉(zhuǎn)回去,然后把球一腳踢出去。對面一個穿深紅色寬袖衣服的少年接了,再一腳踢向此時仍面對我們站著的青衣少年:“燃犀!你在磨蹭什么?”
我手有點發(fā)抖,從后面拉住譚承和表姐的衣服,低聲道:“別、別惹他們,我們回去吧?!?br/>
“有錢人就了不起啊!”譚承的聲音還是沒減弱,不知是不是因為李珠兒在旁邊,他才不肯示弱。
數(shù)只小紙船流到這里,就被凸出水面的石頭羈留在那里不動了,那些粉蝶好像也感覺到了某種恐懼或威脅,慢慢也四散著飛開了,李珠兒望著它們飛走的身姿卻不說話。
青衣少年并沒有理會別人踢給他的球,仍然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們,這時后面那人再喊一聲:“夏燃犀!”
青衣少年還是沒理會,反笑指著我道:“小丫頭,是你?怎么老是看見你?”又指著地上那些粉蝶對我表姐說:“你是跟著這些妖蛾子過來的?剛才我看見它們飛到前面林子里去了?!?br/>
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聽著卻是一驚:“你說什么?”
李珠兒忽然急切地問道:“你真的看見它們飛過去了?”
“是啊?!鼻嘁律倌昴樕蠏熘回灥男Γ切镂抑庇X得充滿奸邪……
可李珠兒也不理會我們了,就往他指著的方向跑去,我來不及反應,譚承也已追過去:“哎!你去哪兒?”
我雖然很怕,但我更想知道這餓鬼的話是什么意思。表姐的行徑很古怪,但他好像一眼就完全看穿了我表姐的心思,還說起什么妖蛾子,而且一聽這話,表姐二話不說就朝他指的地方跑過去了。我生氣地對他說:“你、你對我表姐做什么?你、你別想害她……”
青衣少年挑眉睥睨著我:“小丫頭說什么大話?我想做什么你管得著嗎?”
這時茶棚子里走過來兩個元府的家丁過來叫他:“老爺請少爺們回去喝杯茶再玩?!?br/>
黃裳的秋吾月那幾個便走回茶棚去,青衣少年還站著不動,從剛才就一直沒做聲的春陽喊了他一句:“走吧!”
青衣少年又瞥了我一眼,冷哼一笑,這才跟著走了。
他們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那種狂傲樣子,簡直能把人氣瘋!
但我不敢再說什么,而且可以斷定表姐身上肯定是有什么異常的地方了。那青衣餓鬼說什么妖蛾子,難道那些粉蝶真有什么問題?表姐跑到前面樹林子里去找它們,豈不是很危險?
我也循著那方向跑過去,這一路雖然三三兩兩的游人很多,但夜很黑,若不是天上的焰火,我什么也看不清,他們再往那邊跑,只怕人會更少。
“砰砰”的焰火持續(xù)炸響,照得天空忽明忽暗,越往前走,柳蔭和雜草就越是茂密,我都辨不清這是哪兒了。但表姐他們就在前面,我還能聽見譚承在喚表姐別跑,小心摔跤什么的,突然前面隱隱出現(xiàn)了一團光暈。
不會是林子里著火了吧?還是那個餓鬼故意引我們到這來然后放的火?
“表姐!”我大喊著跑過去——直到看清了眼前的情景,我卻驚呆了。一大片發(fā)出熒熒淡黃光芒的粉蝶,在半空中飄浮著,我看到的光芒似乎是因它們翅膀不停扇動而飛散的粉末形成的。它們聚集在水畔的兩棵柳樹之間,像是盡力想要緊緊簇擁在一起。只見這些數(shù)之不盡的飛蛾在月光下樹叢間飛舞,并且聚集得越多,就越是兀自發(fā)出和月亮一樣的黃光,原本只是比人的指甲蓋大一點的小粉蝶,這么密密麻麻地集合到一起,都快要有一個人高了。
譚承和表姐就那么站在粉蝶形成的光團前,一動不動。我趕緊跑過去叫他們:“表姐!小譚哥哥!”越是接近飛蛾,空氣中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香也不臭,就是鼻子癢癢的,我拼命搖著他們喊:“你們怎么啦?”
譚承這才醒悟過來,怔怔地問我:“小月妹妹,這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急了,抓住表姐的衣服大喊,“表姐!我們快回去吧!爹娘他們還在等我們哪!”
“我不回去!”李珠兒忽然一把甩開我的手,緊接著她又劇烈咳嗽起來。我鼻子很癢,味道越來越濃,一說話好像有很多毛絨絨的東西飛進嘴里,喉嚨也癢起來。譚承忽然后退幾步,指著前面驚恐地說:“什、什么東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