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蓮舫魚(1)
,饕餮娘子(全集) !
把魚斬塊,加酒和青鹽腌好,放進(jìn)花芯蓬里做出完整的一朵蓮花,這是在幾百年前就有的一道菜,叫蓮舫魚。
春轉(zhuǎn)入夏的時節(jié),夜里最可人的就是皓月清朗,透人脾心的涼風(fēng)吹送幾片流云,花塢院里有人借著酒醉爬到一處高高的瓦頂上白嗓子大唱:“……楚腰纖細(xì)掌中輕。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我給他們送去滾燙的蘇雞,是把大斬雞塊裹上雞蛋面粉,下油鍋炸香酥然后高湯煮成的;咸蛋黃兜子,是將細(xì)切的半肥瘦豬肉加麻油炒香的鴨蛋碎一起,包入粉皮上籠蒸熟的;還有夾酥層,填了薺菜肉餡的爐烤胡餅,配上大蓋碗的青筍雞羹、蒸鴿蛋乳等,一樣樣端到桌上,喝得酒意正酣的客人望著我調(diào)侃道:“真?zhèn)€小蠻腰肢的桃花色好女兒?!?br/>
我不得已低身干笑一笑就趕緊退出來,雖然對于萼樓這樣場面和客人都司空見慣,但心里還是不愿堆笑應(yīng)酬。不曾想那個客人拿著酒杯追出來,“好女兒,能飲一杯無?”
我嚇一跳,連退幾步,“不、不,我不會喝酒的!”一不當(dāng)心腳下踩空就倒了過去,“噼里啪啦”滾到門檻外三級臺階下,不單提盒散了一地,腰臀磕在磚上疼得半天都爬不起來,還好走過的蕓妞和蕙兒扶起我。那客人見狀也過來賠了幾句不是,蕓妞就數(shù)落那客人道:“小月姑娘別看還年紀(jì)小,她可是咱萼樓頂尖兒的廚娘,你看人靦腆就欺負(fù)人,哼!摔壞了你賠得起么?”
“我賠膏藥錢還不行么?”那人倒真摸身上錢袋掏銀子,蕙兒手快搶過來捻出一塊足有三幾兩的銀子塞我懷里,“這還差不多!”然后就打發(fā)那人進(jìn)屋喝酒去了。
我想趕緊走,可一挪步子就覺左腳鉆心地疼痛,忍不住“唉喲”差點又摔倒,幸好蕙兒一把攙住,不耐煩地拉我坐臺階上,“你傷哪兒了?”
我摸摸左腳踝,額頭痛出一圈冷汗,“好像是這,我坐一下就好?!?br/>
“人的肉身就是這么脆弱啊?!鞭喊櫭嫉吐曕止镜?,“那你今天做好春陽少爺?shù)狞c心沒?”這是她最關(guān)心的,過去她和蕓妞對我都正眼不看,但自從知道春陽親口說只吃我做的點心后,這萼樓里的惡鬼們對我明顯都客氣許多。想來不只因為春陽是碧蘢夫人的弟弟吧,有時依稀聽到她們談?wù)摚坪醮宏柸缃裨诠斫玳惸斓钕聢?zhí)役,在幽冥鬼族中想來地位不一般吧?
“還沒,不是說他子時打后才有可能回……”我話還沒說完,蕙兒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聲音陡然提高八度,“現(xiàn)在都快亥時了!春陽少爺一月沒回萼樓了,難得說今夜有空閑,你不事先預(yù)備下,瞎跑來送什么東西?”
我不敢跟她爭辯,摸著痛腳,心思眼下連走回廚房都夠嗆,春陽別回來才好……一邊強(qiáng)撐著身子去將地上的食盒重新摞起來,蕙兒看我這樣子更沒好氣,“磨磨蹭蹭的到什么時候去,我?guī)慊厝グ?。”說著她就一手提起食盒一手拽起我,她的力道奇大,我忍不住求饒地痛呼:“疼、疼啊姐姐!”
這春夏之交,正是花塢一帶花木次第開放的時節(jié),桃嘴青梨花過,幾棵李子樹也結(jié)出翠尖尖的小果,這里縱情尋歡的男女們或眠花蔭、宿柳叢,花園里無處不風(fēng)情。
我由蕙兒攙著一只胳膊走,明知道她是個女鬼,所以走在黑暗夜路里反倒不覺得害怕了,只是有些驚訝她的身上并不如以為的冰涼,一襲玉帶系住鵝黃的披風(fēng),衣襟里藏著的香囊散發(fā)出陣陣香氣,耳垂一對紅寶墜子隨著步伐輕輕搖動,那張雖是畫皮的臉頰,側(cè)面眉目描繪精致,目光神情專注著前方,從前只道她脾性刁鉆潑辣,不曾想還挺熱心的……斜刺里一團(tuán)黑影如離弦箭般“咻”地從石墩后面竄出來,來不及看清又遁入一棵樹后面,唬得我和蕙兒都驚叫出聲,我依稀看著像是只大狗,怕它會撲過來,一后退卻觸動腳的傷處,頓時疼得“唉喲”差點又跌倒,蕙兒咬牙狠聲:“什么東西?滾出來!”
“嗚嗚嗚……”樹后傳出細(xì)碎的嗚咽,不像是狗發(fā)出的,但尖尖細(xì)細(xì)也不是人聲。
蕙兒伸著鼻子在空氣里嗅了嗅,立刻捂住鼻子,“哪來的騷屁玩意兒?敢來萼樓撒野?出來!”
樹后鬼鬼祟祟地伸出一個三角小頭,上面有雙熒光寒射的小眼睛朝這邊張望,定了定,才飄出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問道:“這里果真是萼樓沒有錯?”
“是,你做甚的?”蕓妞叉腰喝道。
三角頭四肢著地的身子從樹影里走出,卻是一只黃鼠狼,它走出幾步,抬起的前爪迅速變作人手,黃毛蛻變?yōu)橐簧砼f色葛袍,三角頭化作一張小鼻子小眼睛的人臉,朝我們作一作揖,用一口外地口音說道:“小可從山西云中三頭死逆煞鬼將軍處來,有一封書信交予萼樓的餓鬼夫人。”
“找碧蘢夫人的?”蕓妞有點疑惑,“還未聽說過夫人與山西云中的什么鬼將軍有交往,既然是信使,干嗎做賊似的?”
“外間兵荒馬亂的,小可這些日子可遭老罪,又不識得路徑,萼樓真實在難找,先是隨一些客商來到此地,聽說逛青樓,便跟來了,也不知道是也不是?”那黃鼠狼嘀嘀咕咕地,隨帶發(fā)幾句牢騷,忽然豎起鼻子指著我手里的提盒道:“那里盛的有雞?”
我連忙擺手,“原本盛的雞,現(xiàn)在是空的?!?br/>
“哎呦!我快餓死了、餓死了!三千里路趕到這啊,半月來沒吃過半只雞……”那黃鼠狼說話就在地上打起滾來,那模樣像個路邊死乞白賴的無賴。
蕙兒也有點糊涂了,“你是走的人間路?不懂一些遁地術(shù)么?或者從靈界找捷徑也能快許多?。渴裁炊疾煌ㄟ€當(dāng)什么信使?”
黃鼠狼聽完愣了愣,還是執(zhí)拗地問:“真沒有雞了?一只?不,給半只也好?”
我和蕙兒不禁相視一眼,都覺得這黃鼠狼十分古怪,她想了想,“這樣吧,你隨我去見碧蘢夫人,至于雞么……”她指著我道:“她回廚房給你準(zhǔn)備一只,等信帶到了就給你雞吃,如何?”
“那敢情好咧!”黃鼠狼吸溜一下鼻子,蕙兒便讓我自己提著食盒回去,她帶黃鼠狼去鴛鴦館見碧蘢夫人。
一瘸一拐著傷腳,我還是認(rèn)真做起點心。兩道甜食是涼的廣寒糕和熱的櫻桃蜜煎豆腐,雖然春夏之交沒有生藕上市,但我拿出舊年存的紅藕粉,與冰糖加水煮滾到粉色微稠,再放入一大勺桂花糖醬拌勻離火,用這桂花藕糖水沖調(diào)一定分量的荸薺碎和米糕粉,然后拿出蒸糕盆將盆內(nèi)抹油,倒入糕漿上鍋蒸熟,扣出來的桂花藕糕呈淡紅色、略透明,只待冷卻后切小方塊,澆上紅糖稀,擺盤便好看了。而櫻桃蜜煎則是前一日我用偏酸的櫻桃去核,加蔗漿煮成紅綢狀的,然后澆上剛點鹵凝固的熱豆腐便是。
輪到熱點,我便做那生熟蝦雜菜卷,先用掐出的菜汁和面,煎出攤薄的翠色面餅,生大蝦治凈頭殼和背線,洗凈壓干,放鹽和蔥白、花椒、水酒腌制,另打出蛋清調(diào)芡粉呈稀瀝青漿狀,拿出一半蝦肉放入上漿,然后抓一把炒過的核桃肉與蝦肉輕輕下熱油里,待蝦肉泡至剛剛紅熟便撈起,然后把那腌漬生蝦肉與熟蝦肉分別盛在細(xì)白瓷的敞口碗中,旁邊小方碟配切細(xì)的水蔥、芝麻鹽、拌紫芽姜絲、醬萵苣、糖燒面筋、腌山茄兒等小菜調(diào)味做卷餅的佐料,這幾樣再在一個大盤子上碼放整齊即可。
做完第兩道,我看看滴漏,已經(jīng)過去一個時辰了,還不見有人來傳話要上點心,勉強(qiáng)可以歇口氣吧,但天冷加上腳疼,人覺得頭也開始發(fā)昏起來,眼前不時迸幾星白花,真有點撐不住了。
烏糍姐在一邊似乎看出我不對勁,便過來道:“小月,還要做羹湯么?方才我這燒的干貝冬瓜湯有多,要不給你盛一蓋盅,你這個樣子還來回折騰做什么?那春陽少爺嘴就那么叼,究竟是不是你做的他能一口就嘗出來?嘁!我才不信,我這回?zé)煤軌蚧鸷??!?br/>
我心里感激烏糍姐的好意,但以春陽口味的刁鉆,恐怕還真是能吃出來的,而且既然他都說過只吃我做的,我還有何偷懶的道理?便搖搖頭,“算了,萬一怪罪下來,連累姐姐更不好,今日采辦好像進(jìn)了幾樣活魚?是養(yǎng)在流水那邊的木槽里?我去挑一尾起肉做圓子?!?br/>
我從柴堆里找出一根長木棍暫作為拐杖,點一盞小燈,趁人不注意在懷里揣一個肉饅頭,便往院外一角的水源走去。夜深了,這時不知王八寶是不是躲在水槽邊?它最近都沒做出什么特別的動靜,偶爾會變回甲魚的原形溜到廚房偷東西吃,或者待在有水的地方發(fā)呆,問它什么它也不愛搭理,只說要等什么時機(jī)。
循著路徑左彎右拐,距離流水槽還有七八丈遠(yuǎn),就聽見前面有“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我愣了愣立刻放慢腳步,說話聲調(diào)很奇怪,但其中一個能聽清是王八寶,我又往前走了幾步,拐杖杵到石子兒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才把那對話打斷了,感覺是王八寶往這邊張望,然后看見是我,才放高聲道:“小丫頭,原來是你??!”
“是,你在跟誰說話呢?”我見它沒什么異樣,才放心走過去。
“哦?你的腳怎么了?”一只甲魚慢悠悠地從木槽上探出頭來,“難得來一回,也不給帶點吃的?我這正有客人呢!”正是王八寶。
“客人?你哪來的客人?”我奇道,一邊從懷里拿出那個饅頭放在水槽邊沿上,“喏,還熱的?!?br/>
“鯉娘,出來吧,是這里廚房做事的小姑娘?!蓖醢藢毘镎泻舻?,我更好奇,湊近了拿燈照看,只見水下浮出一條金鱗燦燦的大鯉魚,不由驚呼:“嚇!好大!”
“嘿!鯉娘是今天下午剛被買來的,那捕魚的不曉得,居然把那條河里的魚祖宗給撈上來了?!蓖醢藢殗K嘖嘴,我借著燈光一徑朝那鯉魚端詳,不曾想它忽然就惱了,口出人言罵道:“小姑娘真沒禮貌,拿燈照甚?”說時將身子一轉(zhuǎn),尾巴掃起一串水花,恰好都濺在我臉上,唬得我“哎呀”一聲后退,腳下疼又使不上勁,整個人失去重心就跌坐在地上。
王八寶甲魚自顧自地用嘴叼起肉饅頭,咬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放到水面上:“這里頭有肉,鯉娘,應(yīng)該對你的胃口?!?br/>
我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小燈也熄了,用手摸到腳踝,才發(fā)現(xiàn)傷處已經(jīng)隆起腫脹的鼓包,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哎……好疼!”
“誒?你怎么了?”王八寶聽見我呼疼又探出頭來。
“剛、剛在花塢那邊崴到腳了,好疼?!蔽业钩榭诶錃獯鸬?。
王八寶眨巴眨巴眼,“那你還跑來這里做什么?”
“來找……”我正想說來捉魚回去做菜,但話到喉嚨就停住了,那條鯉魚想來便是廚房采辦買回的魚吧,誰知居然是會說人話的魚精?我一時語塞,自認(rèn)倒霉搖搖頭,“也沒什么事。”
王八寶已猜到我的來意,復(fù)回頭對那鯉魚聳聳下巴,“鯉娘,她是來捉魚的,你既然吃了她的饅頭,就幫她把那條呆草魚趕上來吧。”
“哦?”那鯉魚又“嘩啦”一下躍出水面,對我細(xì)看了幾眼,然后我就聽見它尾巴一掃,一根軟趴趴的東西掉到我腳邊,“腳傷的地方先用這個捆住,多少會好點?!?br/>
“?。坷ψ∧膬??”我摸到是又濕又涼的草繩,正奇怪著,王八寶就接口道:“鯉娘是幫你治傷呢。”
“噢?”我半信半疑地將濕草繩綁在腳踝上,一股出奇溫和的涼意頓時滲入皮肉,疼痛果真減少許多,我找回那根木杖撐著慢慢爬起身,有點不好意思,“謝謝了啊?!?br/>
那條鯉魚不置可否又轉(zhuǎn)回水底去了,我愣了愣,它隨即“嘩啦”一下露出頭,“接著!”
“嚇?”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團(tuán)黑影就從水里彈飛起來,帶著一股水花就落入我懷里,我驚得差點就丟到地上,定睛看卻是條鮮活大草魚,把我身上濺濕了不打緊,又奮力掙脫蹦到地上“啪啪”地甩尾。
王八寶提高了一些聲調(diào)道:“你快拿上回去吧!還有……”它頓了頓,我覺得它語氣有異樣:“外面似乎太亂了,有很多不好的東西也趁機(jī)溜進(jìn)這里來,那個餓鬼小子回來也不一定擺得平,你自己當(dāng)心。”
我心里“咯噔”一下,正想問它是怎么回事,那鯉魚就極不耐煩,“你快走、快走!別礙著咱聊天?!?br/>
“哦、哦!”我挺怕那鯉魚又朝我潑水,趕緊拾起地上的草魚回廚房去了。
我這一晚上可算是接連的倒霉;先是被客人調(diào)戲而摔倒崴腳,接著又被一條鯉魚精潑兩遍冷水,然后瘸腿抱著濕漉漉、腥唧唧的大活魚回廚房,衣服濕透不算,還滿身都是魚腥氣,晚風(fēng)吹得人身上冷颼颼,只好蜷到灶頭邊烤衣服。
烏糍姐見我這副模樣,便叫阿濁去我屋里幫拿來換洗的外衣,又給我舀水洗臉和手,我道感激不盡,突就見蕓妞從外面急火火地跑進(jìn)來,進(jìn)門就沖我嚷:“蕙兒呢?剛才蕙兒不是跟你在一道?她怎就不見了?”
“嚇?”我愣在那里,“我、我不知道???”
“你剛崴到腳,蕙兒好心送你回來,可我等到一壇酒都喝完了,再派人出來各處找過卻還是不見,她還能去哪兒?”蕓妞是真急了,帶著酒氣臉紅脖子粗地過來一把拽住我的手。烏糍姐她們連忙過來拉住她,“蕓姑娘,我們真沒見蕙姑娘來過?!?br/>
我恍惚曾聽誰說過,這蕙兒和蕓妞二人生前是相好的異姓姐妹,蕓妞生前的親爹好賭,便將她賣給人家抵債,后來她被夫家欺凌毒打,蕙兒聽說后就離家跑去找她,二人夜里逃走到野外卻遇到野狗群被咬死的,所以二人枉死后的魂魄仍靈愫相依,現(xiàn)在看蕓妞這么著急的樣子,莫非她真感覺到蕙兒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