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血衣梅(5)
,饕餮娘子(全集) !
“哦……拿到屋里去吧,春陽少爺這時不在?!编嵜贩蛴挠膰@了一口氣,似乎漸漸從往事里抽離回來,她的話語溫柔美妙,待人接物又十分和順周到,讓人見著就覺得心里綿綿密密化不開,實(shí)在想不到她命運(yùn)多舛到如此地步,想起俗話說的“造化弄人”,便是她這樣的吧?相比起來,我和小琥逃離江都城至今,都還能吃能睡地活著,已是萬幸了。
“先生不如也回屋吧,‘月船仙’的修明、夷光二位送來那樣有意思的賀儀您也不去瞧瞧?是活骷髏戲匣子呢!據(jù)說會演《包待制三勘蝴蝶夢》和《單刀會》等好幾本,我去烹一壺露茶,您再嘗嘗小月姑娘的點(diǎn)心。”綾雀故意說些別的引鄭梅夫高興,半催半促就把她拉進(jìn)屋去,綾鶯在里面果然正擺弄那骷髏戲匣子,原來是一個半人多高的大木箱子,將一面打開就是個舞臺,有幾個約半截手臂那么小的活骷髏忙忙碌碌地打點(diǎn)戲臺、敲鑼試鼓點(diǎn),另還有好些個各穿上生、旦、凈、末、丑的戲袍蹲在箱子的隔面里,臉上或粘或畫好妝,貌似準(zhǔn)備開場了。
“既然這么熱鬧,小月姑娘也留下看會子戲吧?!蔽艺茨趋俭t戲臺子有趣,不知待會唱得什么樣,鄭梅夫這么一說,我巴不得趕緊答應(yīng)了。等鄭梅夫坐好又?jǐn)[妥茶水點(diǎn)心,小骷髏把鑼鈸一敲正式開始——
一個嘴上粘著胡子的骷髏裝作老頭的樣子走出來,尖細(xì)的聲音念白道:“老漢來到這長街市,替三個孩兒買些紙筆。走得乏了,且坐一坐歇息咱……”
原來這演的就是三勘蝴蝶夢,講包龍圖為民伸冤、救孝子的故事,我等著看是哪個小骷髏演大清官包拯,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聽得窗戶外間隱隱傳來雷聲,似乎是要下雨了吧,我沒在意。
后來妝成正旦的骷髏上來唱:“苦孜孜,淚絲絲,這場災(zāi)禍從天至,把俺橫拖倒拽怎推辭!”
我心里一緊,一邊拿眼偷看鄭梅夫,這么慘兮兮的劇情她看下去會不會又觸景生情?還好她這會面無表情,繼續(xù)看下去,本該是王婆婆跟兒子對話,卻忽然一聲馬嘶,有個骷髏坐在一輛由木棍、竹節(jié)拼的馬拉的車慢悠悠出來,頤指氣使地指著地上站的兩個骷髏:“梅枝秀,孤王賞你一件好事罷,先拿一千兩金與你贖身,然后你便嫁給我那去世老仆人的兒子為妻如何?”
“?。窟@、這如何是好?……請王爺開恩哪!”飾旦的骷髏嚇得以袖遮面,隨即立刻匍匐在地,“這斷乎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你一介教坊司藝伎,嫁與我管家為兒媳,還能辱沒了你?他雖然有些愚癡,但好歹還是殷實(shí)正道的子弟,門戶而言你是高攀,何況再復(fù)多言?敢不怕治罪于你?”那骷髏更聲色俱厲,我看得驚呆了,再看鄭梅夫,只見她手中緊緊攥得青筋暴突,死死盯著戲臺上,正旦旁邊那個凈角不知什么時候就換上一副老旦的抹額和發(fā)髻,見正旦哀求一陣都不得獲釋,便一頭沖到馬車下,那竹節(jié)馬挺身而起一聲馬嘶,前蹄落地頓時把老旦踏在地上!
“咣當(dāng)”,桌上的茶壺被嚇懵了的綾鶯碰倒?jié)L落,我嚇得望向她,她則一臉慘白看著鄭梅夫,那鄭梅夫的雙手的骨節(jié)被她自己扼得“咯咯”作響,但她沒有發(fā)作,我們都不敢做聲。
“娘親?。 闭┱归_雙臂撲到老旦身上,隨即又被竹節(jié)馬踢翻,兩人滾在地上徒勞無助地四處伸手慘叫著“救命”,其他妝成跟班模樣的骷髏這才上去拉馬和救人,馬車上的骷髏伸長脖子問:“都死了?”一個跟班答:“還沒、還沒,只是老的滿口血水噎著一口氣沒上來?!薄傲T罷!帶去找個郎中醫(yī)治醫(yī)治罷了……”一個跟班過來拉著車走了,幕后場景布陡然變成全黑,一個穿著血痕白衣的骷髏鬼旦從半空吊下來,幽幽地唱道:“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黃泉路,該尋著仇人的頭顱點(diǎn)盞燈才好照路走?!弊詈笠痪涑靡蛔忠活D,我聽得背脊惡寒,接著又憑空落下指頭大的一盞燈火,骷髏旦神往地問道:“那是什么?”空中有個聲音:“是你心中的仇恨燃起的心火?!摈俭t旦困惑道:“這心火可照路?這、這是去往何處?”那聲音又道:“去的是你心里想的去處。”
一點(diǎn)心火在前面浮動著飄,骷髏旦隨著后面走,背景布幕慢慢拖著換作一道橋,橋下畫著滔滔血河,有人畜的手足伸上來,像是希求救命;又走入一座城門,這時奔出一個拿大耙子的骷髏鬼卒,沖骷髏旦粗聲粗氣道:“這里是轉(zhuǎn)輪王殿,枉死鬼不得入內(nèi)。”那骷髏旦似乎被嚇了一跳,“撲通”跌坐在地,“這里莫非是幽冥的地界?”“去、去、去!最不愿與爾等枉死之鬼說話,凈是腦路不分明,不是只記得前世仇怨,就是不曉得眼前身后,一些兒沒條理。再告訴你一遍,此地乃幽冥轉(zhuǎn)輪王殿,正東來路便是五濁世間,你從哪來便回哪去罷?!蹦枪碜湟粡津?qū)趕,骷髏旦驚慌失措,幸好城門里又走出一鬼卒,“且慢!轉(zhuǎn)輪圣王有旨,叫殿外這孤魂進(jìn)去?!?br/>
“轟隆隆”,屋外的悶雷聲比先前更響烈,戲臺上的情節(jié)也愈演到緊湊處,只見一個頭上插著王帽的骷髏端坐當(dāng)中,下面兩個公差模樣的押著個鬼跪在那里,骷髏旦走入,一眼看見那跪地的便失色尖聲道:“你個殺人賊!我上天下地尋你,竟冤家路窄在這里見面?!薄斑?!小鬼,大殿之上休得造次!”解她進(jìn)來的鬼卒厲聲呵斥。
“到這幽冥陰司,不論你生是國戚皇親,還是龍孫帝子,也要承因受果,不是現(xiàn)世現(xiàn)報,就得來生后報,天網(wǎng)恢恢,絕不疏漏。”那戴王帽的按著鼓點(diǎn)念白,我才驚覺這還是在演戲。
“想我這草木之人,活生半世只掙得個落葉入紅塵,隨波逐流去的命,不想這陰曹地獄里還有不分貴賤,報應(yīng)不爽的說法么,那我的冤屈能夠了斷?”骷髏旦抽泣跪下道。
這時跪著的骷髏突然跳起來喊道:“既是我欠下她一段殺人公事,你說如何償了便是!哪怕刀剮頭皮、刷刨背肉也罷,快快完事我好干干凈凈投胎!”
“你倒爽快?!贝魍趺钡镊俭t威嚴(yán)一肅,“念這二人的善惡因果薄來!”
一個演判官模樣的骷髏立刻從后臺鉆出來呈上一本薄子,翻了幾頁就清了清嗓子道:“伶人梅枝秀,今世橫死某王馬蹄之下,實(shí)為了卻三世前公案;其三世前本為江南士族子弟,娶侯門女為妻,因婚后無所出故暗侮欺凌,且性情耽于聲色淫樂,終日廣與樂籍為伍而棄絕仕途,侯門女妻則終生篤信釋家虔誠但被其夫虐至抑郁成病身亡,死前生起大嗔心念,愿后世親自報應(yīng)一命,只是梅枝秀前世仍有福報余慶,故二人際遇安排今生,梅枝秀轉(zhuǎn)投女身,福消是為伶人下賤,果報如前已畢,侯門女與梅枝秀前緣了斷,下世可各行各路不再糾纏……”那骷髏判官還在一板一眼地讀著,一個茶壺就飛到戲臺上陡然將它砸個正著,發(fā)出“呀”的尖叫彈到幕布上,我這才驚覺身周陰寒驟起,轉(zhuǎn)向鄭梅夫,她那原本妝容分明的人樣已變成灰白猙獰的鬼臉,咬牙切齒恨聲說道:“誰……胡編誰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