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觸即發(fā)
,衣香鬢影1:回首已是百年身 !
珍寶獻美人,瞧這手筆顯然是有備而來。霍仲亨會心一笑,不由想起“張儀使楚”與“鄭袖獻讒”的典故來——看來日本人將他當(dāng)作了好色懷王,將云漪當(dāng)作了佞姬鄭袖。想來倒也有趣,卻不知獻給他這懷王的又是什么異寶。長谷川倒也爽快,轉(zhuǎn)向霍仲亨低低一笑,“督軍方才所言,令鄙人深感欽佩,所謂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確是至理。只是,以督軍之雄才,若只安于一間斗室,未免也太委屈了。”
“依博士所見,如何才不委屈?”霍仲亨笑容不減,眼中有鋒銳一閃。長谷川卻笑而不答,轉(zhuǎn)頭看向墻上地圖,手指沾了茶水在案幾上勾勒出淡淡幾筆,赫然竟是東南五省版圖——饒是云漪也臉色驟變,難掩震駭。雖早知列強虎視眈眈,卻不料小小日本野心竟猖狂至此。
那東南五省地域廣博,物資豐饒,一直是軍閥派系爭奪之地,疆域犬牙交錯,與霍仲亨勢力范圍多有接壤。其他諸系軍閥在霍仲亨的牽制下,未敢大肆擴張,而霍仲亨也從未主動挑起紛爭,使得東南五省相對太平。如今日本人秘密支持北方軍閥,借派系混戰(zhàn)之機,已暗中將手腳伸向東北。如今看來,他們的下一個目標(biāo)已盯上了東南沿海,而霍仲亨則是他們意欲扶植的又一個傀儡。
冷汗悚然而出,已分不清是驚是怒是懼。云漪強斂心緒,目光移回那錦盒,復(fù)又移向霍仲亨。長谷川與山田一郎滿面笑容,也在翹首等候他的反應(yīng)。座中六道目光齊齊投在霍仲亨臉上,緊張、諂媚、期待皆有。然而良久沉寂,霍仲亨目光半垂,凝視那茶水畫出的版圖輪廓,臉上沒有半分表情。偌大的會客廳里只有窗紗在微微拂動,陣陣?yán)滹L(fēng)從未關(guān)好的窗縫吹進來,十二月的南方到底還是冷了。云漪望著霍仲亨喜怒莫測的側(cè)臉,突然有些透不過氣來,身上一陣陣發(fā)冷,從腳底躥起的寒意再也壓抑不住……仿佛感應(yīng)到她的心思,霍仲亨濃眉微抬,兩道清寒目光突然落在她身上。
剎那間,云漪臉上血色盡失,目光中有什么東西盈盈欲碎。
霍仲亨轉(zhuǎn)頭,再不看她一眼,拂袖將那茶水畫出的痕跡抹去。這一拂袖,令長谷川與山田神色大變,卻見霍仲亨站起身來,眉心微蹙,唇角有冷冷笑意,“二位既知斗室難容丈夫之志,卻拿這巴掌大塊地方做人情,也不嫌小氣。”山田駭然倒抽一口冷氣,長谷川亦驚疑不定地望住霍仲亨,聽他這口氣竟有鯨吞之狂意,遠遠超出他們對此人的估計。
霍仲亨負手而立,朗聲笑道:“話不投機,二位請!”廳門應(yīng)聲而開,許錚大步走到兩名日本人身后,彬彬然頷首示意。云漪也隨之起身,靜靜讓到一側(cè)。長谷川臉色變幻不定,山田張口剛要說話卻被他揚手制止。方才的謙遜之態(tài)已然無存,長谷川健二微微昂頭,終于與霍仲亨正面對視,眼中鋒芒盡顯,“那么,敢問督軍志在何方?”
“志在家國。”霍仲亨長衫飄飄,豐神磊落,萬般滄桑,半世倥傯,盡付朗朗一笑間。在他目光之下,長谷川臉色陣陣青白,之前咄咄傲色再也無存。
“告辭。”長谷川低頭一鞠躬,不顧山田欲言又止之色,猝然轉(zhuǎn)身而去。云漪驀然開口,“長谷川先生,您忘了重要的東西。”長谷川轉(zhuǎn)身一僵,目光如錐一般落在云漪臉上。云漪傲然回視,微笑道,“寶物已鑒賞過了,君子不奪人所好,您請收回。”長谷川的目光在她和霍仲亨之間游移片刻,臉上緩緩露出笑容,“這可真是太遺憾了。”
他加重了遺憾二字,聽在云漪耳中,似刀刃劃過冰冷瓷面。
許錚送他二人離去,反手將廳門合上。
云漪緩緩轉(zhuǎn)身,一雙眸子定定望住身后的霍仲亨。他負手背窗而立,面容逆了光線有些看不真切,然而她感覺到他的目光,感覺到那不動聲色之間洞燭人心的力量。
此時此刻,這目光才是最令她恐懼的存在,甚至超過那枚龍紋扳指帶給她的恐懼——那是秦爺從不離身的御賜之物,是隆裕皇太后當(dāng)面賞下的恩典,是他一生中最引以為傲的榮光。
打開錦盒的一剎那,云漪已知道,秦爺出事了。
霍仲亨一言不發(fā)走到云漪跟前,捉起她的手,察覺她指尖冰冷,掌心俱是汗水。云漪偎進他懷抱,緊緊攥住他的手,閉上眼睛一動不動。他覺察到她身子緊繃,似極力壓抑著什么。霍仲亨輕抬起她下巴,柔聲一笑,“這樣就嚇著了,真沒用。”云漪飛快抬眸,臉上戚色一掠而逝,轉(zhuǎn)瞬換上輕俏笑容,“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嘴上說著不怕,那攥在他掌心的指尖卻是冷得沁人。霍仲亨緊了緊她的手,臉上不動聲色,扶了她在沙發(fā)坐下。這是一個敢在他面前奪槍的女人,若說區(qū)區(qū)兩個日本人的一席話便能將她嚇成這樣,霍仲亨是絕不會相信的。他凝神審視她蒼白面容,突然出其不意地問:“你對薛晉銘了解多少?”
驟然聽得這個名字,云漪一顆心險些沖出喉嚨,他竟在這個時候問起此人……剎那間,云漪心中無數(shù)念頭電閃而過,隱約有個聲音焦切催促,說呀,告訴他,全都告訴他!眼下不是最好的機會嗎,你還要等到什么時候,秦爺如今已顧不著你……顧不著,真的顧不著嗎?
紛亂思緒里跳出秦爺模糊面容,隱隱與長谷川陰冷笑容重疊在一起,令她悚然而栗。
那扳指怎么會落在日本人手里?秦爺和長谷川難道真的攪在一起,還是說,長谷川已經(jīng)控制了秦爺?可秦爺背后還有更厲害的主子,那位神通廣大的二貝勒難道也與日本人串通了?如此一來,念喬豈不是也落入日本人手中?長谷川分明是在警告她,她的主子已落在他手里,她亦得聽從他的差遣。如果昨日行刺仲亨的殺手,果真是秦爺?shù)娜耍潜闶浅鲇谌毡救说氖谝猓∪毡救恕皇职才虐禋ⅲ皇忠灾乩嗾T,仲亨果然已成他們眼中之釘。
無數(shù)可怖念頭紛涌而至,迫得云漪無法呼吸,胸口仿佛哽著一柄冰冷鋒利的刀刃,稍有動彈就會刺入心臟……她還不能動,情勢未明之前,輕舉妄動只會讓危險提早逼近。
或者再賭一次仲亨的信任?不,她不敢……相隔不過月余,督軍府朝夕相對的恩愛已蝕去了她的狠勁。她再不能像當(dāng)日一般,豁出一切去奪槍,拿性命賭他的信任。那時她還不怕輸,而現(xiàn)在怕了。萬一他不相信,不原諒,又該怎么辦?
比起被仲亨懷疑和厭憎,她寧愿獨自面對十個百個長谷川的威脅。
她這里驚濤駭浪滿心掙扎,而霍仲亨也在凝神審視她神色變化,靜待了半晌,看她仍恍惚怔神,終于忍不住喚她,“云漪,我在同你說話。”
云漪心念已定,再無掙扎猶疑,緩緩抬眸望定他,笑道:“我總得想一會兒啊,許久不提這個人,我都快忘了。”霍仲亨搖頭笑,“沒良心的東西,總還是待你好過的。”
沒良心的東西,云漪一怔,恍惚記得那個倜儻溫柔的人也曾在她耳畔這樣說過。這話若換作旁人說來,必少不了拈酸之意,唯獨從霍仲亨口中輕描淡寫說出,卻是一派自如。以他的磊落性情,自不屑計較這些,也從不介懷她的過往。云漪明白他,便也坦然一笑:“是,薛公子待我是不錯的。”霍仲亨頷首示意她說下去,云漪沉吟片刻,由衷說道:“你問我對他了解多少,這很難回答。若是單以一個女子眼光來看,他相貌風(fēng)度無可挑剔,為人知情識趣,十分令人心儀;若是以我的立場看來……”
“如何?”霍仲亨目光深邃,隱隱含笑。云漪暗自思量了下,提醒自己不可說錯說漏,此時在他眼里,她還是薛晉銘的棋子,受著那人的利用。她悵然一笑,“即便是你問我,自始至終,我也并不認(rèn)為他是惡人。”這話確是云漪肺腑之言,對霍仲亨也無須遮掩。
霍仲亨靜靜凝視她,目光越發(fā)深邃了幾分,看不出是喜是惡。云漪娓娓說道:“薛晉銘早年東渡求學(xué),自然與日本人親厚。可他出身世家,自恃清高,人品風(fēng)骨雖不見得高明,但也不至于齷齪下流。外間都說他奴顏賣國,我卻總有些不信……有時我在想,磊落如你,也受人言之累,那薛晉銘又會不會是被人誤解,會不會也有他的苦衷?”
霍仲亨久久不作聲,云漪雖是坦然,卻還是有些忐忑。此時為薛晉銘說話,一半出自她真心,一半也出于利弊權(quán)衡……薛晉銘與日本人是否真有勾結(jié),她一直是懷疑的。此時就算她不說出來,他也自有判斷。
霍仲亨看了她許久,朗聲一笑,目中流露激賞之色,“云漪,我沒有看錯,你果真是一塊瑰寶。”云漪錯愕,旋即紅了臉頰,如釋重負地笑了笑。
“你和我想的不差,看來真有靈犀一說。”霍仲亨望住她,若有所思道,“我雖然不喜歡薛晉銘這公子哥,卻也不信這全盤亂子都是他弄出來的。如你所言,他還未折墮至此,也不夠厚顏辣手。我想他是受人利用,被人推到前頭當(dāng)槍桿子使了。若真是如此,必有人躲在暗中兩頭挑撥,趁亂漁利!”
隨著話音落地,霍仲亨雪亮目光也落在云漪臉上,令她周身血液仿佛凝固于瞬間。
“這……”云漪抬眸迎上他目光,無瑕可擊的笑容及時浮現(xiàn),嬌嗔道,
“被你一說,好似處處都是陰謀,越想越怕人了!我不要管,總之有你在,什么薛晉銘、長谷川……都與我不相干了!”這一招四兩撥千斤,不著痕跡帶過了他的話頭。而她的話,如同她的笑顏,都恰到好處地叩擊在他心坎。霍仲亨深深動容,將她緊攬在懷中。
“仲亨……”云漪仰頭攀住他脖頸,在他頸上淺吻輕啄,喃喃道,“外頭這樣亂,你千萬不能再出事,我再不要看到你受傷流血……答應(yīng)我!”
“我答應(yīng)。”霍仲亨閉了閉眼,將她抱得更緊。
二人靜靜相依,耳鬢交接,于沉寂間聆聽彼此心跳。
風(fēng)浪里,唯有這一個寧定踏實的懷抱,仿佛可以容納你我一生。
良久,云漪微微垂眸,手指撫上他長衫的扣子,細細聲喚他,“仲亨,這兩天我老是心神不定……聽萍姐說城南有個廟里菩薩很靈,明天我想去拜一拜,求個平安,好不好?”霍仲亨失笑,“你平日信洋派,這會兒又想求菩薩,分明是病急亂投醫(yī)!”云漪委屈嗔怨,“若不是你整天叫人提心吊膽,我好端端干什么亂投醫(yī)!”霍仲亨嘿嘿笑,“好好好,明天讓許錚陪你去。”
就這么輕易得到了機會,云漪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試探地再問一遍,“明天我一早就去?”霍仲亨點頭,“好,不過不能亂跑,許錚要一同去。”
次日清晨,霍仲亨一早出發(fā)去視察駐軍營防,近日風(fēng)波不斷,四面駐軍不斷往城中增調(diào),以備應(yīng)急鎮(zhèn)暴之需。云漪也隨著他早早出發(fā),由許錚陪同著上了另一部車。霍仲亨親自替她拉開車門,溫言笑道:“早去早回,不要貪玩亂跑,當(dāng)心許錚回來告狀!”他言語寵溺,仿若將她當(dāng)作小孩子,許錚也在一旁嘿嘿地笑。云漪仰臉望著他,心中綿軟而微酸,不由緊緊抓住了他的手。他深深看她,“有話同我說?”
是,我有千言萬語同你說……但不是現(xiàn)在。云漪靜靜地笑,放開了手,踮起足尖在他臉頰一吻,“我很快回來,晚上等你吃飯。”霍仲亨笑著點頭,目送她的車子發(fā)動,徐徐駛出督軍府。南方冬天的清晨格外陰冷,郁郁不見陽光,風(fēng)中捎來潮濕的雨意,寒氣絲絲沁人,鉛灰色的濃云密密堆疊到天邊,恰如霍仲亨眼底一略而過的陰霾。
一切都如她的計劃,甚至超乎預(yù)料的順利。踏入城郊靜云庵,云漪心跳漸漸加快,到這一步已是箭在弦上了。敬香禮佛完畢,云漪捐了一大筆香火,請師太單獨辟出一間禪室,讓她在佛前靜誦經(jīng)文,祈求平安。許錚因是男客,只得在庵堂前守候。念誦一遍完整的經(jīng)文差不多要費上四個小時,中途不得間斷打擾。許錚前腳退了出去,云漪立即買通師太從庵堂后門溜走。師太這種事情見得多了,收了香火錢也不多問——富家小姐太太私會情郎,敬香禮拜是最穩(wěn)妥不過的借口。
云漪奔出庵堂后門,攔下黃包車直奔念喬學(xué)校,看時間堪堪已過了八時。車夫被她催促著一路急奔,云漪捏了手絹不住拭汗,恨不得讓車輪生出翅膀。這一路往返時間掐得剛好,只求一切順利,務(wù)必在午時之前趕回庵堂,不能令許錚發(fā)現(xiàn)有異。
學(xué)校門口果然已被封閉,學(xué)生概不允許私自進出,家人探視也必須獲得學(xué)監(jiān)許可。所幸是洋人開辦的貴族學(xué)校,此間學(xué)生多出身富家高門,進出監(jiān)視也不若其他學(xué)校嚴(yán)格。云漪衣飾華貴,風(fēng)姿綽約,見者不敢怠慢,直接引了她去見學(xué)監(jiān)。
那中俄混血的精干婦人正在訓(xùn)斥兩名年輕教員,云漪焦急之下顧不得禮節(jié),不等通報便邁進門內(nèi)。學(xué)監(jiān)轉(zhuǎn)身一看,方要發(fā)火,卻見云漪掀起了面紗。那兩名年輕女教員不曾見過云漪,乍一見她美貌,不由訝然歆羨。學(xué)監(jiān)一臉盛氣凌人的表情卻在剎那間凝固,瞪眼望住云漪,似被驚嚇住了一般。云漪踏前一步,急急道:“夫人,我是宋念喬的姐姐,我……”話音未盡,卻被學(xué)監(jiān)厲聲打斷,“宋念喬退學(xué)了,早已不在學(xué)校,這里不歡迎外人,請您離開!”
耳邊似一聲霹靂乍起,云漪駭然失聲道:“退學(xué)?你說她退學(xué)了?”學(xué)監(jiān)臉色漲紅,用力揮了手臂嚷著:“請你出去!這里不歡迎外人!”兩旁的女教員看得呆了,從未見過矜持傲慢的學(xué)監(jiān)如此暴躁失態(tài),對待眼前女子仿若仇人一般。那女子愣在原地,臉色瞬時蒼白,模樣楚楚堪憐。學(xué)監(jiān)轉(zhuǎn)頭朝身后教員尖叫道:“趕她出去,給我趕她出去!”
兩名女教員硬著頭皮上去,剛一挨到那女子瘦削胳膊,便被她重重摔開。云漪一步逼近學(xué)監(jiān)面前,攥住她手腕,厲聲急問:“念喬去了哪里,誰給她辦的退學(xué)?什么時候的事?”學(xué)監(jiān)被她凌厲聲色駭?shù)媚樕喟祝裆桨l(fā)慌亂,半晌才吃吃道:“前,前天就退了……是她姑父差人來辦的,當(dāng)時就接……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