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塵與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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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午后沒上課,明天端午節(jié),同事們吃過午飯就分手了。
蘭石徑直去郁家屯,一想很快就見到珍妹,他的心就狂跳不已,他要獻上他至誠的禮物:兩條紅綢帶,一顆赤誠心。
傍晚,蘭石來到郁家屯。還未進院,蘭石已想象到,珍妹會像只燕子從房中飛出,熱情的翅膀會一下子融化全世界。蘭石小心翼翼地走進院子,除了大青吠兩聲,出迎的只有娘。
“蘭石來了,我尋思你回家了呢?”
“淑珍呢?”
“淑珍一早就去你家了,你倆又走兩岔啦!”
“怎么會這樣?”蘭石懊悔不已。
端午節(jié)。
吃完早飯,蘭石在屋地踱來踱去,看來珍妹深明大義,自己倒是……
傍東南晌,淑珍回來了,一進屋,便笑嗔蘭石:“你這個冤家,昨晚咋沒回去?我就想到準(zhǔn)是跑我家來了!”
“我不是太想你了嗎?”蘭石嬉皮笑臉地說。
“外面有的是好女孩兒,夠你瘋的了,還能想我?”
“這可太冤枉我了;我的心只為你瘋狂,只為你跳動,不信你聽!”蘭石胸脯一挺,站到珍妹面前。
珍妹羞澀地瞥眼娘,悄聲說:“別鬧啦!我信。”
“我媽沒給你臉色看?”
“有我這么乖的兒媳,怎么會哪?你媽對我可熱火了,還送我一件禮物,你猜,是什么?”
“我猜不到。”
淑珍小心地從上衣兜掏出一個紙包,輕輕打開。
“你看!”
“戒指?媽媽把她結(jié)婚的戒指都送給你,對你真好啊!”
淑珍甜蜜地點點頭。
“你生日,我不能回來看你,把我都急壞了,我到供銷社給你買點兒禮物。”
“你還記著我的生日?”
“你是我的心肝寶貝,我能不記得?”
“別不害臊,說得那么肉麻;你給我買點啥?”
“先閉上眼睛,我說睜再睜!”
珍妹親昵地瞥蘭石一眼,慢慢合上眼睛。
蘭石從兜里掏出綢帶,笨拙地系在珍妹的短辮上。
“你睜開眼睛吧!”
珍妹回眸望望辮子上的綢帶,嫣然說:“沒承想你還這么有情趣!”
“喜歡嗎?”
“當(dāng)然喜歡了,只要你送給我的,什么我都喜歡!”
吃完午飯,珍妹要蘭石同她出去走走。二人攜手出了院門,走上去烏拉溝的車道。
端午節(jié),生產(chǎn)隊放假。田野見不到人影,去烏拉溝游玩的人也已早歸。珍妹一身瓦灰色服裝,在淡青色原野的映襯下,特別耀眼;蘭石米黃色夾克上衣,天藍色港褲,自是瀟灑俊朗,玉樹臨風(fēng)。一對璧人在午后的驕陽下,相偎相依,慢慢向烏拉溝踱去。
“咱們結(jié)婚吧,這是我的彩禮單。”珍妹嬌羞地從上衣兜掏出個紙單遞給蘭石。
蘭石接過,瞥眼,折折放進上衣兜。
“現(xiàn)在還不行,年底吧,我一定風(fēng)風(fēng)光光把你娶進門!”
“為什么?”珍妹噘起嘴。
“我恨不得現(xiàn)在就和你結(jié)婚,可你想,我剛出學(xué)生門,才掙錢,二弟高中還沒畢業(yè),我不能只顧自己。”
“好吧!我全聽你的!”珍妹嫵媚地把頭靠在蘭石肩上,曼聲說,“淑珉當(dāng)民辦教師了,我不知哪一天能熬出頭!”
“一切都會好起來!”蘭石婉言勸慰。他也不知珍妹的出路在哪里,心剛命不強的珍妹,還有出人頭地那一天嗎?
倆人都不再說話,雖已過午,炎熱不減,空氣散發(fā)著辛澀的禾苗氣味。
倆人來到烏拉溝,在溝畔一叢柳條毛子前坐下。珍妹上身偎在蘭石懷里,秀眼迷離,恬靜地望著盈盈水面。附近柳條叢,一只車伙子駕駕哦哦叫得正歡,仿佛它就是夏日的主宰,不知它要將蒼茫大地趕往哪里去?風(fēng)兒也不甘寂寞,窸窣穿過柳枝,掀起水面漣漪,于是,一對戀人映在水中的倩影便一圈圈蕩開。
“你想什么?”蘭石低頭親下珍妹額頭。
“我在想啊,我要是美人魚多好!清晨起來,聽小鳥唱歌,然后和小魚嬉戲,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我才不要你是美人魚!若愛情變成泡沫,生命還有什么意義?”
“說得也是,你要是不變的白馬王子,我就是你永遠的灰姑娘!”
蘭石緊緊摟住珍妹。
“啥也別說了,我困啦!”珍妹枕著蘭石肩膀,含笑閉上眼睛。
蘭石挺著肩膀,不敢稍動,讓心愛的女孩兒做個好夢。美人魚也好,灰姑娘也罷,誰能主宰人生沉浮?蘭石不愿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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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里活計忙,社員早、午、晚都在小隊食堂吃飯。
蘭石起炕時,珍妹早已出工。娘特意烙了蘭石喜歡的糖餅。吃完飯,娘把蘭石送上路。
太陽爬上老山頭,金紅光液驅(qū)趕銀白霧靄在廣袤原野奔馳。前面?zhèn)鱽砼ゆ倚透璩暋Lm石來到近前,婦女正在道東谷地薅大草。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唱:“這一盆開的本是老來少!”一個清脆聲音立馬接上:“那一盆開的本是并蒂蓮。”隨著一陣哄笑,有人喊:“快看哪!‘并蒂蓮’來啦!”眾人都直起腰,怔怔望著蘭石。蘭石羞得面紅耳赤,倉皇越過,直到聽不見戲謔,才放松腳步。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和珍妹在一起的時光忒美好,又忒短暫;見少別離多,這就是有情人的宿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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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日,學(xué)校結(jié)束課業(yè),緊接著升級考試,批卷,期末鑒定。學(xué)生休假三天。
七月十四日,學(xué)生到校領(lǐng)取成績單,校主任宣布假日要求:一、有計劃完成暑假作業(yè)。二、不許到大河洗澡。要求歸要求,至于學(xué)生執(zhí)行不執(zhí)行,誰也奈何不了。打發(fā)走學(xué)生,王主任布置教師假期來校值日事宜,中心校通知教師八月二十三日到中心校報到,參加假期集訓(xùn)。吃完午飯,眾人便上路回家度假。
蘭石沒有去珍妹家,盡管眷戀珍妹,于情于理,也要回家聽聽蘭玉高考情況,手足之情,蘭石不能不顧。
“考咋樣?”蘭石親昵地問弟弟。
“你說呢?高考對我來說,如探囊取物,可惜咱家成分忒高,過不了政審關(guān),一類大學(xué)沒資格報考,政法、軍工無緣問津,湊合報個哈醫(yī)大!”
“我就知道,二弟是咱家的千里馬!”
“哈醫(yī)大分三個系:醫(yī)學(xué)系、醫(yī)療系、衛(wèi)生系;我報醫(yī)學(xué)系,錄取分數(shù)最高的一個系。”
蘭玉胸有成竹,仿佛功名可信手拈來。
蘭石妒羨、欣慰,為出類拔萃的弟弟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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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石記掛珍妹,而蘭玉剛剛歸來,蘭石驟然離去,兄弟情面也說不過去。蘭石好不容易熬過三天,輪到去學(xué)校值日,一早,蘭石就迫不及待趕去學(xué)校。男教師每班三天,蘭石值班的第二天,一早雨就開始下,大雨滂沱,下了兩天兩宿,溝滿壕平。翌日,云開天霽。一早,蘭石跟來接班的汪老師做好交接,便急著去看珍妹。
聽說烏拉溝漲水,去珍妹家走捷徑是不成了;蘭石取道民和,經(jīng)過傅家屯,順便看望老傅大舅一家。正處農(nóng)閑時節(jié),大舅、大舅媽都在家,見蘭石來看望,很高興。
“珍子家好嗎?珍子還干啥呢?”大舅媽問。
“珍子家大和娘都挺好,生產(chǎn)隊現(xiàn)在沒啥活兒,珍妹待著哪。”
“我和我哥都一樣命,就一個閨女,打小嬌慣,若是這丫頭使性子,鬧脾氣,你可要多擔(dān)當(dāng)!”舅媽關(guān)照蘭石。
“舅媽放心,珍子很明理。我會好好待她,不讓她受一點兒委屈。”
“你大舅沒少夸你,我家珍子還真有眼光!”
正說著話,一個約十二三歲,梳羊角辮的女孩兒跑進來。
“聰穎,這是你珍姐對象,你叫大姐夫。”舅媽笑著介紹。
“大姐夫!”女孩羞答答地說。
小女孩兒長方臉,臉蛋白皙剔透,笑盈盈大眼,一笑露出顆俏麗虎牙。一見便知是個乖巧懂事的女孩兒。
“聰穎妹妹,我給你帶來幾個本和鉛筆。”蘭石從背包掏出五本筆記本和一打鉛筆,放在炕邊。
“讓你破費了!”大舅媽笑著說。
“算不了什么!也沒啥好送給妹妹,就到供銷社買幾個本和筆。”蘭石起身告辭,“我得走了,往后再過來看你們!”
“吃完晌午飯再走吧!”舅父、舅媽熱情地說。
“天還早著呢,我到珍妹家吃午飯。”
“瞧你這么著急,我就不留你啦!”大舅媽心知蘭石惦記珍妹。
“大姐夫,再從我家過,就到我家吧,讓媽媽給你做好吃的!”聰穎拉住蘭石的手。
蘭石笑著點點頭。
一家人把蘭石送上路才回去。
蘭石來到陳家店,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洪水已漫延到陳家店屯東頭,攔河大壩只渺渺露出壩頂,壩的北端沖開個三丈多寛口子,水從豁口呼嘯而過,濁浪滔滔,響聲如雷。大壩西側(cè)有條車道,過座小木橋,東一拐可直達壩頂;而今一片汪洋,車道、小橋早被洪水吞沒。
一個白發(fā)老奶奶拄一根柳條棍,正在屯頭放小鵝,見蘭石站在水邊發(fā)呆,湊到近前說:“小伙子,打大壩沖開,就沒人去海興,你還是回去吧,等水消了再走。”
“我有很急很急的事,非過去不可!”
“你想蹚水從老車道過去?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前天有家送親車,打海興來,經(jīng)過小橋,老板子一下子把車趕偏,連車帶人都翻進溝里,新媳婦當(dāng)時就淹死啦!我勸你別硬過,忒懸!”
蘭石不以為然,只一個心思,快些見到珍妹,他太想念珍妹了,雖才分開幾天光景,蘭石感到好像過了一世紀(jì)!蘭石用上衣把褲子、鞋、背包包起,一只手擎著頂在頭上,果斷走進水中。起初,水剛沒膝,越朝前走,水越深,浪越大,低洼地方,水直浸到蘭石胸口,浪花已經(jīng)濺到蘭石臉上。蘭石搖晃著摸索前進,他心里清楚,倘一腳踩偏,跌進暗溝,或被激流沖倒,后果實是不堪設(shè)想。蘭石不敢分心,眼前最要緊的是快些擺脫險境。約走一個小時,已清晰看見小木橋斷殘欄桿,蘭石才松口氣,停下,定定神,繼續(xù)前行。眼看上小橋了,一根逸出的柳條把蘭石絆了一跤,蘭石身不由己向前傾倒,衣服包浸在水里,蘭石不敢撒手,另一只手順勢抓住露出水面的柳條梢,掙扎逆水挺直身子。直到踩上橋板,蘭石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了體。過了小橋,又往前走二十多米,從壩西側(cè)走上壩頂。蘭石穿上衣褲,盡管衣褲還濕著,在烈日烘烤下很快就干了。
蘭石從壩端東側(cè)下來,抄道經(jīng)過許開河屯,傍貼晌到珍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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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學(xué)校放暑假,珍妹就天天盼蘭石到來,現(xiàn)在她才真正領(lǐng)略“望眼欲穿”的深意。放假這么多天蘭石還沒來,是不是病了?聽說烏拉溝漲水,大壩沖開,郝家店大橋也被洪水沖垮,蘭石怕是一半天來不了啦!珍妹每天唉聲嘆氣,為打發(fā)無聊時光,一支接一支吸煙。娘見女兒日益消瘦,不知如何是好,擔(dān)心女兒命相有舛,特意去林磨坊看干姐張三浪,據(jù)說張三浪那堂神比娘的還在上。
娘從磨坊屯回來,神叨叨地對珍妹說:“我去見你干娘了,求她請臺神給你查查,干娘說你是玉女轉(zhuǎn)世,沖沖喜就旺相了。反正小棉襖也不是假的,要么你就跟蘭石‘合房’吧?”
珍妹含笑不語,臉蛋早紅得像火炭,上前摟住娘脖子,撒嬌地在娘臉蛋親一口。
吃完午飯,娘在外屋與大姨邊刷碗邊嘮嗑;珍妹偎在炕里,趴著窗臺,希冀能看到蘭石。
蘭石真的來啦,如從天降!
“娘,蘭石來啦!”珍妹喊著,趿拉鞋迎出去。
娘和大姨隨后跟出來。
“你咋來的?郝家店大橋不是沖壞了嗎?”珍妹疑惑地望著蘭石。
“我從學(xué)校來。前幾天我值日,一早辦完交接班,就往這兒趕。”
“烏拉溝漲水,聽說大壩都沖開了,你……”
“我蹚水。”
“媽呀!聽說前天陳家店小橋那兒還淹死個人,你不要命了?”
“我只想早點兒見到小妹,命算啥?”
“別犯傻了!你要出點兒事,教我咋活?”珍妹上前接過蘭石的背包。
只顧聽兩個年輕人說話,好不容易有個空隙,大姨搶著說:“你娘正叨念你哪,你就到了,我說大早房上下來個喜蛛呢!”
蘭石進到里屋。
“娘,咋沒看見我大?”
“他吃完晌午飯就出去了,八成在你大舅家合計蓋房子的事。我去給你弄點兒飯。”
“娘,把剩下的飯菜端上就行了,您也歇歇腳吧!”
“啥都現(xiàn)成,我再給你煎盤雞蛋。”
蘭石知道,說啥娘也要做的,便不再言語。
蘭石吃完飯,娘撿下桌子,在外屋刷碗;珍妹從被垛架拿下床褥子鋪在炕梢,又搬下一個二人枕放在褥子里首。
“好不容易來看我,難為你了;歇著吧,我的小冤家!”
大姨領(lǐng)孩子出去,娘隨后也去老姨家。
蘭石頭朝里躺下,珍妹見沒外人,便也挨蘭石躺下。倆人共枕一個枕頭,面面相覷,氣息相通。
“你放假咋不馬上過來看我?”珍妹努起小嘴。
“我都想死你了,能不著急過來嗎?可蘭玉高考歸來,我是大哥,總該在家陪幾天吧?要不是惦著小妹,我哪能連命都不要蹚水來看你?”
“你有心就好。聽你說趟過烏拉溝,嚇?biāo)牢依玻≈x天謝地,沒出啥事,要么我怎向你爸媽交代?”
“有珍妹保佑,我不會出事!”
“我真的像你說得那么神?”
“珍妹就是我的神!有珍妹,我啥都不怕!”
“你不怕,我怕,我不許你往后再冒險!”
“我聽你的。”
“前幾天,我去淑珉家一趟,聽淑珉說,月琴也上學(xué)校當(dāng)老師。唉!幾個好姊妹,就剩我啦!”
“不要難過,會有機會。”
“可我的機會在哪兒?你家跟刁校長不是福興老鄉(xiāng)嗎?讓爸求求刁校長,也給我弄個民辦老師名額。”
“爸你還不知道,從來不求人;再說,采用民辦教師都是大隊說了算,刁叔也無能為力!”
“我只能認命啦!”珍妹幽幽嘆口氣。
“咋沒看見雯雯?”
“她在海倫念高中,放假沒回來,聽北炕大姨父說,去嫩江她姐家。怎么,你還挺惦記她?”
“胡說八道,我心里裝的全是你!”蘭石在珍妹臉蛋上輕輕捏下,“你又瘦了,聽娘說,你總吸煙,煙含尼古丁,對身體很有害,我早就跟你說過,你咋不好好珍惜自己?”
“我不甘心啊!我哪點比別人差?別人能當(dāng)民辦老師,我咋就不能?這叫啥世道哇?”
蘭石緊緊握住珍妹的手,不知說啥好。
“明天我去趟興鎮(zhèn),到小南屯看看郭榮,大學(xué)也該放假了。”
“過兩天再去唄!”
“那哪行?他豈不要笑我重色輕友?”蘭石親昵地吻下珍妹臉蛋。
“我想你是去看你的嫻姐吧?順便再去豐山看看你的秀姐,或者什么林妹妹!”
“亂彈琴!我的林妹妹就是你,在我身邊,在我心里。”
“好哇!那我就看看你的心!”
珍妹嬉笑著撲在蘭石身上,在蘭石胸口亂抓。蘭石禁不住癢,翻身打滾,連連告饒。
珍妹瘋夠了,又躺到枕頭上,喃喃說:“我困了,不許打擾我!”說著,恬靜地閉上眼睛。
29
蘭石吃完早飯就去郭榮家,郭榮已經(jīng)回來七八天。
為了找個清凈地方聊天,倆人從小南屯西頭出來,徑直去中心小學(xué)。因為是假日,校園靜悄悄。倆人在籃球場邊的長條凳上坐下。
“你在黑大俄語系,現(xiàn)在能不能讀原版俄文小說?”
“當(dāng)然能了,要么俄語不白學(xué)了?學(xué)院有個老大的圖書室,外文書很多,英文、俄文、法文、日文都有。看原文版和看譯作意境截然不同,再好的譯作,也無法全面、深刻、形象地體現(xiàn)原作精神;外國人讀中文作品也一樣,因為各民族文化有各民族文化的精髓,非譯文可表達,只能靠讀者心領(lǐng)神會,所以讀原文版更意味無窮。”
“你有親身感受,想象得出,譯作總無法避免譯者文學(xué)修養(yǎng)和民族語言的局限性。”
“是啊,再好的譯本也無法精湛揭示原著的內(nèi)涵,總帶有譯作的局限性,或者說譯作者的局限性。你有春發(fā)消息嗎?”
“我中師畢業(yè),你們還沒離校,你考上黑大,還是楊春告訴我的;一走上工作崗位,就和外界隔絕了,和同學(xué)都失去了聯(lián)系。”
“自一中分手,我就沒抓住春發(fā)影,不知他跑到哪去了。”
“他也該有個信啊,怎么這么快就把老朋友給忘了?”
“他哥哥一直在海北,他或許去了那里,可他不跟咱們聯(lián)系,咱們也聯(lián)系不上他,這個春發(fā)呀!”
“你在家能住些日子?”
“八月中旬就開學(xué)了。還忘問你,嫂夫人好嗎?”
“挺好,不過,現(xiàn)在叫嫂夫人為時尚早!”蘭石靦腆地說。
“你倆處這么多年了,也該有個結(jié)果啦!”
“我也這么想,等到老秋吧,我一定把淑珍風(fēng)風(fēng)光光娶進門。”
“看來這杯喜酒我是喝不上了!小鎮(zhèn)也沒什么好玩的地方,還是去我家吧!”
“也好。”
倆人留戀地繞操場轉(zhuǎn)一圈,攜手走出校園。
在郭榮家吃完午飯,蘭石執(zhí)意要走,郭榮只得送蘭石上路。
二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來到磨坊小橋,郭榮戛然止步。
“蘭石兄,等等我,我回家一趟,去去就來。”郭榮說完回轉(zhuǎn)身匆匆離去。
蘭石坐在小木橋橫欄上等郭榮,究竟什么事,郭榮急成這樣?
不一會兒,郭榮又匆匆趕來。氣喘吁吁從衣兜掏出一個粉紅色袖珍日記本,翻開取出一張二寸照片。
“我忒粗心,把這個本子落在地桌上了,好懸,要是教她看到這個,麻煩可就大了!”
“弟妹還能吃了你?看把你嚇的!反正弟妹也不識字。”
“可這個,有眼睛就夠啦!”郭榮晃動一下手中照片。
蘭石笑著從郭榮手里接過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荷葉發(fā),方正面龐,眉清目秀少女。
“她是……”
“她叫林娜,我系里同學(xué)。她是我們系黨支部委員。”
“我想,你們好上了。”
“我還有那個權(quán)力嗎?”郭榮沮喪地搔搔耳朵,“她主動找上我,培養(yǎng)我入黨;約我談話總找僻靜的地方,話題也漫無邊際,家庭、婚姻、前途、理想……無所不談。”
“她知道你結(jié)婚了嗎?”
“我敢教她知道嗎?至今我的履歷還是未婚。”
“反正大學(xué)既成事實,校方知道又能怎樣?愛我所愛,棄我所棄,為什么就不能做一回自己的主人?你又步了王喜榮的后塵!”
“我處境跟你不同,你無法理解,”郭榮長嘆一聲,憂郁地說,“她熱情、開朗,人也長得漂亮,可我喜歡她又能怎樣?我對她連句真心話都不敢說,只能虛與委蛇。”
“屠格涅夫說:‘幸福沒有明天,也沒有昨天,它不懷念過去,也不向往將來,它只有現(xiàn)在。’現(xiàn)在不很好把握,怕再就沒有機會了!”
“機會?老天爺根本就沒給我抉擇的機會,就算是學(xué)校不追究,你想我父親能放過我嗎?父親沒有征求我同意,就給我娶回這個新娘,險些斷送我的前程!她到我家,兢兢業(yè)業(yè),侍奉老小,任勞任怨,盡職盡責(zé),在小南屯賢惠出名,有口皆碑。她也跟我說,委屈我了,勸我學(xué)校有相當(dāng)?shù)脑偬帲^不拖累我,她越是這樣,我越感內(nèi)疚,你說我能咋辦?總不能做一個不仁不義遭人唾棄的陳世美吧?況且父親還一再用話敲打我,說一旦聽到我在外頭有人,就去學(xué)校把我弄回來。你知道,我是隱瞞結(jié)婚事實,才獲得高考資格,到現(xiàn)在學(xué)校還沒人知道我的底細。”
“那你以后呢?”
“只好順其自然了,你比我幸運得多,你能自由戀愛,沒有壓力,沒有束縛,你千萬要珍惜呀!”
“我會的。黑大什么時候開學(xué)?”
“八月二十日。提前幾天我就得走,到學(xué)校還有些準(zhǔn)備工作。沒回來想家,一到家就膩煩了。”
“今年暑假我們沒有集訓(xùn),教師開學(xué)前一周上班。我在淑珍家也待不多長時間,蘭玉上學(xué)前得回家看看,怕不能來送你啦!”
“咱哥們兒沒說的,有事就不用過來了,回去向嫂夫人問好!”
“你又來了!”蘭石臉羞得緋紅。
“本來就是嘛!有啥不好意思?”
一路聊著,郁家屯已近在眼前,蘭石停下腳步。
“快到珍妹家了,兄弟請回吧!”
“保重,蘭石兄!”
30
珍妹大早起來,便對著鏡子梳妝打扮。吃完早飯,珍妹換上出門穿的瓦灰色時裝。
“今天淑珉生日,姐妹聚一聚。我回來可能晚些,你若是憋悶,就房前屋后轉(zhuǎn)轉(zhuǎn)。”珍妹關(guān)照蘭石。
“那你就放心去吧,還有小說陪著我!”
珍妹嫣然一笑,開門出去。
珍妹不在家,屋里好像空曠了許多。蘭石坐在炕里,背倚窗臺,看了一上午小說。
午飯后,娘在炕梢鋪上褥子,蘭石頭朝里躺下。
大姨領(lǐng)孩子出去串門,娘收拾完屋子,臉朝蘭石坐在炕里納鞋底。
“蘭石,睡了嗎?”
“還沒!娘,您想說啥?”蘭石睜開眼睛。
“我找人給珍子看過了,珍子生下來就多病多災(zāi),是命里犯點兒啥,沖沖喜就好了!”
“娘您啥意思?”
“反正你跟珍子也處這么多年了,你家不張羅,我和你大也打算收拾完秋給你倆完婚。我想,你倆就……”娘臉皮先自紅了,沉吟一下,“你倆就合房吧!”
“合房?我倆不是就住在一個房間嗎?”
“傻孩子,咋跟你說呢?”娘盯著這張?zhí)煺鏌o邪的臉,凝眸良久,從牙縫擠出,“就是去做男女間的事。”
蘭石頓悟,兩頰火燒火燎,一種難以言喻的沖動把他從炕上拉起;他跑到院里,站在珍妹的小花圃前。群芳爭妍,驕陽下發(fā)出亮麗光彩。蘭石采一束掃帚梅,他喜歡這些蝴蝶般飄逸的小精靈。蘭石到房中找個空酒瓶,灌上水,小心地把花束插上,放到柜蓋上。娘迷惘地看著姑爺,她不知這個既憨又癡的男孩兒在想什么。
掌燈時,珍妹才回來。溟濛燈光下,珍妹看不清蘭石臉上閃爍著異樣光彩,蘭石完全沉浸在甜蜜的憧憬中,癡癡望著珍妹,珍妹說什么,一句也沒聽進。
大姨放下幔帳,和大姨父領(lǐng)孩子睡下,很快就發(fā)出呼嚕聲。大、娘、蘭石相繼睡下,珍妹放下幔帳,信手熄滅燈火。
大、娘漸漸發(fā)出酣睡聲。蘭石悄悄爬起,下地輕輕摸到珍妹頭頂,掀開被角,鉆進被窩。珍妹早有思想準(zhǔn)備,緊緊握住蘭石的手;蘭石聽到怦怦心跳,不知是自己的,還是珍妹的。
“珍妹,對不起!是娘的意思……”
“啥也不要說,我早就盼著這一天!”珍妹囁嚅地說。
倆人瘋狂擁抱在一起,肉體與肉體交融,靈魂與靈魂碰撞,沉湎愛情最高境界,體味人性至圣至純真諦。愿有情人地久天長!
31
上午,蘭玉來珍妹家看哥哥。
“大哥,我明天就去哈醫(yī)大報到。干等大哥也不回家,我只好前來跟大哥告別!”
“我……”蘭石瞠目結(jié)舌。
大、娘熱情招待蘭玉。吃完午飯,蘭石、珍妹送弟弟上路。
走上公路,蘭玉謙恭地說:“珍姐,你請回吧!”
蘭石瞥眼珍妹,珍妹停住腳步,把臉扭向一邊。珍妹是蘭玉高小同班同學(xué),現(xiàn)在變成大嫂,顯得有些尷尬。蘭石陪弟弟朝前走幾步停下。
“蘭玉,你走吧!我還有事要辦,就不跟你回去了。”
“好吧。大哥有空常回家看看,媽媽就是愛嘮叨,說深說淺你別往心里去,她也是為了咱們好。我到學(xué)校會給你寫信。”
弟弟頭也不回走了,蘭石望著弟弟遠去的背影,淚水涌上來。上班前理該回家一趟,可心里實在割舍不下珍妹。
32
開學(xué)初,中心校請示公社黨委,決定玉林大隊成立高小,中心校給玉林大隊兩個民辦教師名額。
大隊書記肖殿魁委托民兵連長秦富貴全權(quán)辦理此事。其實大隊錄用民辦教師只需大隊書記一句話就可以定下來,肖殿魁費此周章,無非要顯示一下自己為官廉政公允。秦富貴,三十許年紀(jì),轉(zhuǎn)業(yè)兵,常戴一副大墨鏡,人們背地都叫他秦大眼鏡或四只眼。又因他極會見風(fēng)使舵,溜須拍馬,故成為肖殿魁心腹,并給自己贏得一個別名“秦檜”。肖殿魁搞民辦教師競選是為了沽名釣譽,而秦富貴得這個美差是要出足風(fēng)頭。
考場設(shè)在大隊辦公室,參加競選有五人,珍妹好不容易遇到這個機會,豈能輕易放過?
考語文、數(shù)學(xué),試題是請興鎮(zhèn)中學(xué)老師出的,珍妹雖學(xué)業(yè)荒廢已久,靠原有功底,況且考的都是初中課程,珍妹輕車熟路,答卷相當(dāng)順利。監(jiān)堂是四只眼,打發(fā)下考卷,他弓著水蛇腰,涎著大驢臉,一對蛤蟆眼恨不鉆出眼鏡片,緊緊攫住珍妹,他做夢也沒想到,麾下玉林大隊,竟有如此俏麗佳人,早已忘記自己在做什么,如醉如癡,口水也流下來。
珍妹鄙夷地瞪他一眼,而這位主考兼監(jiān)考盡管齷齪,畢竟關(guān)系到自己前途、命運,故珍妹離開大隊辦公室時,還是給他留下個笑臉。
當(dāng)晚,這個不速之客便以關(guān)心為名闖進珍妹家。
“淑珍妹子,我來告訴你個不好消息,民辦教師你沒選上!”四只眼訕訕說。
“為什么?是我答卷不如別人?”
“那倒不是,其實你考得最好!只可惜支委會討論有人提出你對象成分有問題,我跟他們爭論得臉紅脖子粗也沒用!不過,你相信秦哥我,只要有我在,保你有出頭之日!”
“那我家珍子今后就仰仗她秦哥了!”娘不勝感激地說。
送走四只眼,珍妹黯然佇立花圃前,她想不明白,自己愛人——堂堂正正的人民教師,竟影響到自己前途,成了自己前進的絆腳石,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啊?
月亮只剩一彎殘缺的臉,星兒璀璨,卻是那么浩渺!
珍妹狠狠揪下一朵步登高花,揉碎,拋向星空……
33
星期六。午后,同事們回家過星期天,蘭石留在學(xué)校,與珍妹剛剛分開,就又去珍妹家,蘭石有點兒難為情。
星期天一早,孩子們就來到學(xué)校,玉芝也跟妹妹來了。
“聽小妹說,你要領(lǐng)他們?nèi)ゴ蠛舆呁妫揖团軄頊悷狒[,也好幫你照看點兒孩子們。”玉芝臉上閃爍著燦爛的笑容。
“隊里活兒不忙嗎?”
“這個時候能有啥活兒?大老爺們兒都待著呢!”
望著這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兒,蘭石皺皺眉,縱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情愿,也不好拒絕。
蘭石、玉芝被孩子們簇擁著走上大車道。
太陽鉆出青紗帳,以它鋒利的光焰頃刻驅(qū)散茫茫霧靄。雖已入秋,夏天并未走遠,田野仍黑蓁蓁,生機盎然。
孩子們唱著、嬉戲著跑在前面,玉芝、蘭石后面緊跟。蘭石盡量拉開兩人間距,可玉芝肘腕還是不時撞到蘭石胳膊,對這個膽大妄為的女孩兒,蘭石是轍沒有。
到河邊時,草地露水已被蒸發(fā)。蘭石讓孩子們在附近玩,叮囑千萬不要下水,孩子們一哄散去。
蘭石、玉芝坐在河邊柳條毛子底下乘涼。
“跟我在一起,你不怕別人說閑話?”蘭石盯著玉芝眼睛問。
“有啥好怕?我愛咋做就咋做,誰也管不著!”玉芝伸手折根柳枝;拋進河里,水面微微泛起漣漪,旋急漂走。
“你知這條大河叫啥名?”蘭石問。
“我從小在河邊長大,還真不知叫啥名,也沒聽老輩子說過。”
“它叫海倫河,是我們的母親河。”
“你咋知道?”
“我查過地圖。”
“你真有學(xué)問!”玉芝欽羨地說。
“這算啥學(xué)問,其實你也很了不起,才讀小學(xué)就這么有本領(lǐng)。”
“那我也比不上你的珍妹,聽小邢老師說,你對象是有名的大美人。”
“花美在外邊,人美在心里,我喜歡的是她玲瓏剔透的心。”
“那你也喜歡我嗎?”
“喜歡,但那是兩回事,是哥哥對妹妹的喜歡。”
“我不要!我要你平等對待我和淑珍姐。”
“對不起,我真的是做不到。自從我的心給了珍妹,就再也不屬于我自己。”
“不管怎么說,我就是喜歡你,難道我錯了嗎?”
“你沒有錯,你對我好,我知道,可我真的不能辜負珍妹!”
“我知道,比不上你的珍妹,你不嫌棄我,能做你的妹妹,也該知足了。”玉芝哀哀說,眸子轉(zhuǎn)向水面,水面一張姣好面龐被漣漪卷走……
過了好一會兒,玉芝慢慢抬起頭,含情脈脈地望著蘭石:“給我吹一曲《珊瑚頌》好嗎?”
“好吧!”蘭石從背包掏出短笛,用舌尖潤下笛上葦膜,往后甩下頭發(fā),便悠悠吹起。
清越激揚旋律在河套回蕩,玉芝如醉如癡,情不自禁頭倚在蘭石肩膀,蘭石心頭一震,笛聲戛然而止。
“我得去看看孩子們了!”蘭石站起來,拍打拍打粘在身上的草葉。
口哨聲一響,孩子們從柳條、蒿草中鉆出。各個身上粘著草葉、樹葉,像綠色斑紋的蝴蝶。女孩兒比男孩兒手上多出一束花;有紅艷的百合、石柱子花,紫色、黃色、白色的野菊花。
回村路上,雖烈日當(dāng)空,孩子們興致不減;一路嬉笑著、唱著、追逐著……
蘭石、玉芝仍走在后面,邊走邊聊。玉芝心情很好,似乎忘記了方才的不快,她娓娓講述自己的童年。
“我是阿瑪大女兒,額娘在世很嬌慣我,可著我的性兒鬧,我也沒個女孩子樣,每天跟男孩子混在一起,上樹爬墻,到柳條叢找雀蛋,進大河洗澡……那個時候,真是無憂無慮,什么也不想,什么心也不操。我十二歲那年,額娘難產(chǎn)去世,我不得不擔(dān)負起照顧父親、弟弟、妹妹的責(zé)任。就從那個時候起,我才想到自己是個女孩兒,女孩兒在社會有太多的約束。我不甘心,女孩子為什么就不能像男孩子那樣坦坦蕩蕩活在世上?我就是要走自己路,誰也別想攔我!”
“想不到你外表那么文靜,卻這么有個性!個性越強,越容易受到傷害!”
“我們滿族女孩兒從不扭扭捏捏,敢作敢當(dāng)!天不怕,地不怕,還怕啥傷害?”
來到屯頭。
“玉芝,你領(lǐng)東屯學(xué)生回去吧!”
“李哥,下星期咱們蹚過河,到大草甸子玩!”
“下星期怕不行,我要去看珍妹。”
“珍妹,珍妹,你心里只有珍妹!”玉芝嘴一噘,領(lǐng)著東屯學(xué)生悻悻走了。
34
冥濛月色,蘭石、淑珍依偎站在花圃前。
“你上星期咋沒來?”珍妹嬌聲問。
“剛分手幾天,我怕同事笑我!想我了?”
“別添美了,想你個鬼!你想我了嗎?”
“想,想死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么些天不見,仿佛世上過了幾千年。”
半輪明月悵然在天上顧盼,星光暗淡,有幾分抑郁。籬笆架上的爬山虎花看不清顏色,黑魆魆,像嗜血的蝙蝠。東院大舅家房屋已拆出,地基上樹起一棟房架,這是珍妹家和大舅家伙建的;月光下,房架像個鳥籠,黯然佇立在晚風(fēng)中。
珍妹俯身摘朵姜紫臘,聞聞,遞給蘭石。
“這花挺香的,這香氣就像你身上的氣息,傳說清朝有個香妃,身上能發(fā)出芳香,珍妹怕就是香妃轉(zhuǎn)世吧?”
“怎么弄到我身上來了?我要是香妃,你又是誰?”
“我就是你的影子,你忠實的仆人。”
“可你呵護不了我;前兩天大隊考試選民辦教師了。”
“你沒去試試?”
“試了又怎樣?還不是因為你家那個成分!”
“我家成分咋地了?”
“大隊支委會有人說,‘地主婆還想當(dāng)民辦老師,簡直白日做夢!’我還沒嫁到你家,就成了地主婆,你說我冤不冤?”
“委屈妹妹了!跟我在一起,你后悔啦?”
“愛上你,是我的緣分,天塌下來我也不會后悔,就是覺得心里憋悶!”
一朵烏云遮住月亮,又很快飄過去,月亮又露出清淳的面龐。
蘭石緊緊抱住珍妹孱弱的腰身,想溫暖她那顆冰冷的心;珍妹瑟瑟抖動,她感到恐懼,感到迷茫。
“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我心好痛!烏云會過去,月亮?xí)A,陰郁的日子不會久長,你要撐住啊!外面涼了,咱們進屋吧!”
蘭石把珍妹擁到屋里。
35
中秋節(jié)正值星期天。星期六,蘭石在學(xué)校吃完午飯,到供銷社買兩瓶老白干,就急著上路。
傍晚,蘭石來到珍妹家。
蘭石一進屋,珍妹就撲上來摟住蘭石脖子,灼灼盯住蘭石的眼睛,火辣辣說:“可把你盼回來啦!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啥好消息?看把你樂的!”
珍妹拉蘭石到梳妝鏡前,望著鏡里倩影,幽幽地說:“我們的天空就要晴朗了!”
“別賣關(guān)子啦,快告訴我?”
“前晚,秦哥來我家說,大隊婦女主任結(jié)婚了,男方是外地的,大隊領(lǐng)導(dǎo)班子正好有個空缺。”
“你哪里冒出個秦哥,把這么好消息告訴你?”
“別話說得那么難聽,啥冒出來的秦哥?人家是大隊民兵連長,拿我當(dāng)親妹妹,是瞧得起我!”
“意思是讓你當(dāng)這個大隊婦女主任?”
“有這個意思,還說要培養(yǎng)我入黨,送我出去搞社教。”
“你就這么相信他的話?”
“他是肖書記紅人,在大隊也說一不二。”
“你答應(yīng)了?”
“我當(dāng)然答應(yīng)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說啥我也不會放過!你咋啦?你不高興?”
“沒有!好事來得太突然,我總覺得哪里不對,你那個秦哥真有那么好心?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小心別叫狼把你吃了!”
“胡說啥呀?氣死我啦!”珍妹拉下臉子。
晚飯后,蘭石去大姑家。
“真是稀客呀,今個兒咋走錯門啦?”大姑笑著問。
“想大姑唄,就過來看看。大姑父呢?”
“吃完飯就去隊上了,你來有事嗎?”
“也沒啥事,淑珍說大隊民兵連長讓她當(dāng)婦女主任,我總覺這事來得有點蹊蹺!”
“我說嘛,這陣子四只眼總往柳新和家跑,這么說,珍子是叫這只綠豆蠅給盯上了;你得給珍子提個省兒,四只眼可不是什么好東西,誰要沾上他,還不惹一身臊!”
“珍妹一心想出人頭地,怕我的話也聽不進去。”
“那你也得說,要么吃虧的是她!”
“我這就過去跟她說。”
珍妹正站在窗下望著明月遐想,蘭石悄悄湊過去。
“想啥呢?”蘭石柔聲問。
“好事來得太突然,我也覺得心有點不落體兒!”
“我方才去大姑家了,大姑說讓你提防點兒,四只眼怕是沒安什么好心,最好你還是離他遠點兒!”
“老娘們兒就愛扯老婆舌,人嘴兩扇皮,說啥的沒有,以前說我閑話的還少嗎?別把人家都想的那么壞,好像天底下就你一個正人君子!”
“我也是為你好,還不是怕你吃虧。”
“你就是小心眼兒,我把一切都給了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總之還是小心點兒好!”
“我不是小孩兒了,我會很好把握自己。這個機會對我實在太重要了,說不定就是我人生的轉(zhuǎn)機,公社方亞芝社長,聽說就是大隊婦女主任出身。”
“你既然主意已定,就祝你交上好運!”
蘭石握住珍妹的手,心中一悸:“你手咋這么涼?”
“可我心是熱的,你沒感覺到嗎?”
蘭石吻下珍妹臉蛋,珍妹推開蘭石,嫣然說:“別沒正形了,進屋吧,明天你還得起早哪!”
36
國慶節(jié),法定假日三天,自十月一日起。
九月三十日,星期三,按說該全天上課,由于北興小學(xué)情況特殊,老師家都在外大隊,校領(lǐng)導(dǎo)自行決定,上半天課。
珍妹家新房正在修繕,作為柳家女婿,蘭石理應(yīng)盡其綿薄之力,況蘭石對珍妹當(dāng)大隊婦女主任一事也放心不下。
蘭石見到珍妹,珍妹神色冷清,臉上寫滿幽怨,不用說,準(zhǔn)是事情不順,又起波瀾。
珍妹告訴蘭石:“秦哥說,他極力舉薦我當(dāng)大隊婦女主任,肖書記也同意了,可有些支委硬是橫在那里,拿你家庭成分說事;不過,話沒說死,還留個活口。”
“對不起,難為你了!”蘭石愧疚說。
“你還有沒有新鮮的?這句話我已經(jīng)聽膩!”
蘭石知道珍妹心情不好,也不與她計較。蘭石心里清楚,玉林大隊本是肖書記、秦富貴的天下,他們看中的不是珍妹人才,而是珍妹美色。以大隊婦女主任一職為誘餌,用珍妹未婚夫家庭成分發(fā)難,其叵測之心顯見。大為人世故,娘又眼虛,珍妹是個單純女孩,虛榮心一旦點燃,便再無法熄滅。前面等待她的必將是教她遺恨終生的美麗陷阱。
十月一日。吃完早飯,大、蘭石、珍妹就到新房堵檐口。新房里外墻都抹完兩遍,窗、門已占上,只差炕沒干好。大說,炕干好就搬進去;大舅家已經(jīng)住上,就差珍子家了。
珍妹扒泥裝桶,蘭石把泥桶傳遞給站在梯子上頭的大,大抓泥塞抹房檐縫隙,三人搭配,恰到好處;娘笑瞇瞇一旁看著,一家人和樂融融。
三人正忙碌著,院門進來一胖一瘦倆人,胖子中等身材,腦袋肥大,油亮背頭,濃眉,鼠眼、豬唇,著一身臧青色制服,年紀(jì)四十上下;瘦子,細長條,水蛇腰,大驢臉,戴副寬邊墨鏡,一身褪了色的軍裝,年紀(jì)約三十許。
二人來到新房前。大從梯子上下來,挓挲一雙泥手,滿臉堆笑迎上去。
“肖書記,秦連長,二位打哪兒來呀?”
“到你們小隊轉(zhuǎn)轉(zhuǎn),順便過來看你家房蓋啥樣了。”胖子瞇著眼說。
“珍子,快去西院拿盒煙!”娘朝珍妹擺下手。
“哎!”珍妹答應(yīng)著,放下鍬,敏捷地翻過墻頭,迅疾返回,笑嘻嘻地到客人面前,各上一支煙,劃根火柴,恭敬地為客人點上。
“這房子修得挺好啊!”瘦子搭訕說。
“湊合鬧吧,過兩天,炕干干就搬過來了。我家珍子上大隊的事咋樣了?”大賠著笑臉問胖子。
“這個事嗎,有點難度啊,我跟支委們透過話了,淑珍這丫頭人品沒說的,只是……”胖子乜斜蘭石一眼,把話卡住。
“肖書記,有啥話盡管說,這兒沒外人,珍子就像你親閨女一樣,有勞你和秦連長費心了,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們的大恩大德!”大點頭哈腰說。
“我會在意的!”肖書記狡黠地瞥眼珍妹,眼神怪怪的。
四只眼對房子并不感興趣,打進院,眼睛就鎖定珍妹,目光一直在珍妹身上游弋。對這位不速之客的猥瑣輕薄,珍妹似不在意,蘭石卻早看不下眼,狠狠瞪四只眼一眼,翻過墻頭回老屋去了。
晚間,縣民藝劇團在公社俱樂部演出,娘攛掇蘭石、珍妹去看,蘭石說沒興趣,珍妹見蘭石不肯去,也沒有動。
蘭石覺心中憋悶,來到院里,珍妹尾隨出來。倆人偕肩站在花圃前,花圃里,葉敗枝殘,本無不泯的繁華,花兒們的春天、夏天都已走遠。
農(nóng)歷月尾,是星兒的世界,而他們只有凄清的悵惘,冰心玉碎,再迸發(fā)不出火花。
珍妹手搭在蘭石肩上,柔聲問:“想啥呢?”
“我在想,我真沒用,幫不上你,還拖累你!”
“這不怨你,你沒有錯,事情總會解決!秦哥讓你給我們大隊寫封信,你和爸爸都是國家教師,咋能連累我哪?秦哥說,那些支委都是大老粗,行事偏激,認死理兒,你跟他們擺擺道理,注意,千萬別沖動,我想那些老土豹子會開竅。”
“我總覺這里面有事,說不定就是肖書記和你那個秦哥設(shè)的局!”
“你又來啦!別把人都往歪里想,要是沒有他倆在大隊給我撐著,這個職位早叫別人搶去了!”珍妹憤憤地說。
“別生氣嘛,我回去就寫,只要小妹高興,教我干什么事都成!”
“這才是我的好夫君!”珍妹摟住蘭石脖子,照臉蛋親一口。
蘭石把珍妹抱在懷里,心疼地說:“瞧,你瘦多了,眼睛都掉井啦!”
“我能不瘦嗎?我的命咋這么苦?想干點兒啥咋就這么難?”
“看來小妹是非要當(dāng)這個婦女主任,不過跟這些人打交道可得留點兒心眼!”
“別替我瞎操心,我又不是三歲兩歲孩子,那么好就把自己給賣了!”
夜深了,倆人偎依回到房中。
37
就寢時間已過,同事都已入睡。蘭石仍守在自己辦公桌前,怔怔盯住眼前的信紙,他突然覺得那不是信紙,而是一個戰(zhàn)場,一個陰森恐怖,充滿血腥的戰(zhàn)場;手中的筆,也不再是筆,而是一柄利劍,他要去沖鋒陷陣殊死廝殺,而他的敵人,恰恰就是他自己!為了珍妹,他扭曲自己,剔去傲骨;為了珍妹,他垂眉折腰,諂媚權(quán)貴,凡能為珍妹做的,他都會去做;倘若自己是珍妹前進路上的絆腳石,他會義無反顧地把自己搬開。即便如此,那些身居要職的黨內(nèi)敗類,嗜血成性的色狼就能放過珍妹這只迷途的羔羊嗎?
張大黑、汪才的猙獰面目又在眼前浮現(xiàn),而肖殿魁、秦富貴的陰險狡詐與其更勝一籌。蘭石把筆摔在桌上,背著手在屋地踱來踱去,眼睜睜看心愛的女孩兒走向騙子布好的陷阱,他心痛心傷,怒不可遏。
蘭石重又回到辦公桌,奮筆疾書:
尊敬的大隊領(lǐng)導(dǎo):
你們都是我敬仰的老革命,老黨員;是國家政策的執(zhí)行者,捍衛(wèi)者;是百姓的父母官。我有一事不明,特冒昧上書。
我雖出身為人不齒的地富家庭,而父親是人民教師,自己又多年受黨培養(yǎng),擔(dān)負培養(yǎng)革命接班人的光榮使命,家庭成分我無法選擇,而我選擇走的卻是一條革命道路,試問一個革命教師又怎會殃及他貧農(nóng)家庭出身的未婚妻?
《憲法》哪一條規(guī)定我的未婚妻沒有資格在大隊任職?肆意踐踏黨的政策,難道這就是你們的革命覺悟,無產(chǎn)階級黨性?喪心病狂地要拆散一對情侶,不知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若不是別有用心,就是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目的!我毀了前程不足惜,你們還有一點兒人性的話,就抬抬手!放過一個無辜女孩兒吧!
李蘭石敬上
×月×日
蘭石抻抻腰,瞥眼酣睡的同事,筆往辦公桌一扔,輕輕推開房門走出去。
外面漆黑一團,天陰了,陰得很重。蘭石清楚意識到,信一旦發(fā)出,就是去捅馬蜂窩,絕喚不回蛻化分子的良知,還會給珍妹的榮華夢罩上陰影;而他只能這樣做,寧愿玉碎,也絕不妥協(xié)!
珍妹、蘭石的戀情已被逼到懸崖邊……
第二天,正趕上郵遞員送郵件,蘭石再三叮囑郵遞員:“這封信十分火急,請您務(wù)必交到玉林大隊肖書記手!”
38
信發(fā)出,這是一封無望的信,蘭石深深陷入痛苦中。他怕看見珍妹幽怨的眼神,更怕珍妹看到自己捶心刺骨的無奈!直挨到月底,蘭石才去看珍妹。
經(jīng)過傅家屯,蘭石到大舅家打個站,只大舅媽和聰穎在家,大舅媽坐在炕里串辣椒,聰穎趴在地桌寫作業(yè)。蘭石一進屋,聰穎就蹦跳地迎上來。
“大姐夫,你上哪兒去?”
“小丫頭,明知故問!蘭石,放假了?”舅媽笑著問。
“明天星期天,到珍妹家看看,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去了!大舅呢?”蘭石說著,在炕邊坐下。
“你大舅割地去了,穎兒,給你姐夫倒杯水!”
聰穎跑到廚房,倒杯開水進來放在蘭石身邊。蘭石從背包掏出幾個筆記本和一打鉛筆送給聰穎。
“你上次給她帶來的本和鉛筆還沒用完哪!”大舅媽說。
“謝謝大姐夫!”聰穎樂顛捧著本和筆回到地桌前。
“你跟珍子咋樣了?”大舅媽問。
“能咋樣?還不是老樣子!”
“你倆打算啥時候結(jié)婚?”
“不知道。”
“你倆處的時間可不短了,事該辦就辦了吧?”
“我何嘗不想,只是珍妹她……”
“到底還差在啥上?”
“啥也不差!”
大舅媽見蘭石不想說,也就不再追問,下地張羅留蘭石吃晚飯。天時尚早,蘭石執(zhí)意要走,大舅媽、聰穎把蘭石送上路。
蘭石到徐家屯已是午后三點。
珍妹家已搬進新房,舊房賣給北炕大姨家。新建房共五間,東頭一間半屬珍妹家,另外三間半屬大舅家。兩家合開一個房門,進來就是兩家廚房,各占半間;東西兩個過道門,分別進入兩家內(nèi)室。
蘭石進來,娘正拎筐要出去,見是蘭石,放下筐。
“你放假了?”
“明天是星期天,我過來看看。大和珍妹呢?”
“她爺倆一大早就出工了,這程子忙著收秋,早上,晌午,都在隊里吃。還沒吃晌午飯吧?我這就給你做!”
“不用了,娘!我吃過啦。”
“那你歇著吧,我去豆角地把豆角籽摘回來。”
“我也跟你上地。”
“你走二十多里路了,歇歇吧;沒有多少,我自己去就行。”
娘拎著筐出去,蘭石房前屋后轉(zhuǎn)一圈,回到屋里,想要小憩,又無睡意,忽然發(fā)現(xiàn)被垛夾著一個粉紅色塑料皮本子,蘭石信手掏出來。
是珍妹的日記本,說雜記本更準(zhǔn)確:斷續(xù)的日記,抄錄的流行歌曲,家里日常生活瑣碎賬目。
蘭石翻到一頁珍妹新近日記:“……秦連長又來催促,要我痛下決心,與蘭石一刀兩斷!說家庭出身雖不能選擇,卻也不能改變,要我盡快與蘭石劃清界限,就任大隊婦女主任。可我真的割舍不下啊,蘭石就是我的命!誰能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蘭石怔了半晌,合上日記本,悄悄放回原處。
娘早早做好晚飯,放上桌子,擺好碗筷,直到掌燈時分,隊里才收工。
大弓著腰邁進門檻,朝蘭石咧嘴笑笑:“啥時候到的?”
“三點多鐘就到了。”
蘭石上前扶大炕邊坐下,娘趕緊下地,去外屋端飯菜。珍妹隨后進來,蘭石心里咯噔一下,心愛的珍妹怎變成這副模樣?蓬頭垢面,兩頰塌陷,下頦尖削,眼睛嵌進眼眶。蘭石心疼得直錯腳。若不是自己無能,珍妹何以落到如此地步,都是自己拖累了珍妹!
“咋這么長時間才過來?”珍妹親昵地瞥眼蘭石。
“學(xué)校工作脫離不開,再說來一趟得走二三十里路。”蘭石訕訕說。
娘端進洗臉?biāo)诺绞釆y鏡前方凳上。珍妹脫去外衣,穿著粉紅線衣線褲梳洗打扮;珍妹素愛潔凈,不收拾得頭像頭,臉像臉,是不會上桌子的。待珍妹打扮齊整,大家才動筷。
吃完飯,娘撿下桌子,焐上被,便與大先自在炕頭睡去。
珍妹熄了燈,同蘭石擠在炕梢,頭朝里,枕著一個枕頭說悄悄話。
天上沒有月亮,屋里愈加昏暗,倆人能呼吸到對方的氣息,卻看不到對方的臉。
“大隊收到我寫的信了嗎?”
“還說哪!不知你都寫些啥?肖書記看了鼻子都氣歪了,當(dāng)時就把信撕啦!”
“這我早就想到了,是我的信觸到他們的痛處,撕破了他們的偽裝!”
“你倒是痛快了,咋不替我想想?你差點兒把事情搞砸了,要不是秦哥給我說情,可真就沒有希望了!”
“大不了咱們不當(dāng)這個婦女主任,年底咱倆就把事辦了,你當(dāng)個太平夫人,相夫教子,和和美美過日子,有啥不好?”
“我才不!失去這次機會,到死我都不甘心!”
“都怨我,影響了你!”
“我不怨你,這都是我的命;我倒有個主意,就怕你……”
“有話就說嘛,我會和你共同面對。”
“他們不就是想要拆散咱倆嗎?咱倆就來個將計就計,明離暗不離。你說好嗎?”
“不好!有失我倆做人的尊嚴(yán),我倆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做人:茍且活在世上,生不如死!”
“我就知道,你不會同意。你就是個迂夫子,我都是你的人了,還有啥不放心?唉!我是無法好想了,只有認命啦!”珍妹淚水流下來,潤濕了蘭石的臉。
“都快睡吧,明天還得起早呢!”娘囁嚅說。
“睡吧!”珍妹推下蘭石。
蘭石在珍妹額上吻下,回到自己被窩。
39
蘭石努力壓抑自己,不要再去打擾珍妹。珍妹既不肯放棄追求,又無力抗拒迷人的誘惑,在榮華富貴面前,愛情是多么蒼白而慘淡!無論蘭石還是珍妹,都需要一個自由空間來思索。
農(nóng)歷九月二十五日。
早起,煙泡雪鋪天蓋地,這是秋末第一場大雪,來勢洶洶,很快就掩埋了秋的殘骸。
九月菊花開了,只綻開了幾朵,花骨朵倒是不少,誰知道全部綻放還要多久?
放學(xué)后,玉芝打發(fā)小梅送來十個熟雞蛋。
玉梅把蘭石拉到室外說:“我姐給你煮十個雞蛋,連我哥都不知道,讓我給你送來,還不興我跟別人說,說是給你過生日。”
“謝謝你姐,虧他還記著我生日!”
晚間,同事們處理完業(yè)務(wù),相繼就寢。蘭石守著一盞孤燈,從桌膛掏出日記本,想記點兒什么,可一天來,除了風(fēng)雪煙霾,便是霧水般業(yè)務(wù),腦里亂哄哄,理不出一點頭緒;他趴在辦公桌上,凝望攤開的日記本,下頦觸著鋼筆桿,癡癡瞪著一雙褐色眸子,陷入遐想……也難為玉芝,這個純真的小姑娘,去歲送花,今年送蛋,明知不可為,卻刻意而為之,真是太癡,太迂,蘭石的心給了珍妹,無論將來發(fā)生什么事,都再也收不回來!蘭石在家時,每逢生日,媽媽總要給他煮上幾個雞蛋,說民間有過生日滾時氣說道,還不是希望兒子交上好運?在中師讀書時,每逢生日,蘭石總會收到珍妹用五彩絲線精心制作的書簽,知我者,珍妹也;伊秀、李菁也會省吃儉用,給蘭石買點小禮物,一個日記本,或一條小手絹。蘭石感到最愧對的就是韋嫻、伊秀、李菁、玉芝這幾位紅顏知己,他會把他們永遠銘刻在心上。
蘭石熄了燈,摸黑坐在火爐前,從爐蓋縫隙閃爍的光亮,去尋找自己心靈的亮點。雖然生命的春天多風(fēng)多雨,卻也有不少陽光燦爛的日子;藍天、芳草、鮮花,也曾粲人眼,怡人心。青梅竹馬的伊秀、赤誠柔情的李菁、生死相許的珍妹……友誼、愛情,難道都將隨時光而消逝?為什么人生美好的日子總是那么短暫,我們尚不及領(lǐng)略其真諦,就已經(jīng)走遠。人生像一顆流星,滑落蒼穹時,也會發(fā)生一線光亮,瞬間便消逝得無影無蹤,或許它已經(jīng)燃盡,或許跌進無底黑洞——那不可測的深淵;即便有一線光明,也是他生命意義的所在,又何必在乎消逝得多快,多遠……蘭石收斂心神,聆聽風(fēng)雪敲窗的篤篤聲,聲音并不悅耳,甚而有些恐怖,讓人聯(lián)想盜賊撬鎖,鑿洞的情形。此時置身風(fēng)雪中,怕會有萬箭穿心,寒徹肌髓的感覺,自己能守著火爐,回味往事,雖有無邊黑暗,卻也不失人間溫情。俗話說,命中該有的,一定會有;命中該無的,一定會無。該來的總要來,該去的總要去,一切隨緣吧!想到這些,蘭石心里敞亮許多。他給爐子壓上煤,摸到自己鋪位,打開行李卷,說不準(zhǔn)一覺醒來,會有一個好天氣!
40
十一月,是教學(xué)工作最緊張月份,要完成本學(xué)期教學(xué)計劃,還要為下學(xué)期學(xué)習(xí)做好準(zhǔn)備。
蘭石辛勤工作,想用工作沖淡對珍妹的眷戀和思念。“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見了珍妹又怎樣?不能給她快樂,只能讓她頻添憂愁,那第一個心碎的,怕不是珍妹,而是李蘭石自己!
十一月二十日是惲寶林、石云霞舉行婚禮的日子。同事每人出十元錢,湊三十尺布票,交給懷義,負責(zé)購辦禮物,這對月薪二三十元錢的小教員來說,也算不菲了。
十九號是星期六,女方日子,同事們既是娘家人,又是婆家人,少不了也要喝娘家一杯酒。上完三節(jié)課,放學(xué)大家步行去振興參加石家酒宴。晚上,眾人就住在石家,第二天一早坐送親車參加寶林婚宴。
宴席上,蘭石與成林又狹路相逢,不過蘭石這回沒那么莽撞,耐著性子與眾人慢拉細飲,但因心情壓抑,還是喝得云山霧罩。
酒席散去,已是晚上八點鐘。惲叔惲嬸留蘭石住下,蘭石不肯。他踉踉蹌蹌來到十字街,向南一拐,走上公路。
十五剛過,月亮仍很飽滿,清輝粼粼,灑灑揚揚,直瀉蒼穹;茫茫雪原像漫無邊際的大炕,橫臥著蒙蒙村落;公路旁小柳樹承受霜雪的壓迫,仍然耀耀生輝,頑強展示柔美的豐姿;砂石路面被月華鍍上銀,鑲上玉。可惜,糟踐了這良辰美景,它并不能使蘭石從煩惱中解脫,反而傷痛的心更痛!
蘭石在迷茫中來到郁家屯,趔趔趄趄來到珍妹家大門前,輕輕推開虛掩的院門。
珍妹家和大舅家都已熄燈,蘭石在珍妹家窗玻璃上敲了兩下,屋里傳出娘的聲音:“誰呀?”
“我是蘭石。”
接著珍妹聲音:“娘,你不要起來了,我去開門。”
珍妹開開房門,她只穿襯衣襯褲,開完門緊忙跑回里屋,鉆進被窩。
娘坐起,摸火柴,要點燈,蘭石擺擺手;“屋里通亮的,不要點了!”
娘抽回手,又鉆進被窩。
“這么晚了,你從哪來?”娘問。
“從海興來,今天我們學(xué)校惲老師結(jié)婚。大呢?”
“他上東方紅你王大爺家串門去了。”
蘭石拿過來個方凳,坐在珍妹頭上,低下頭,額擦著珍妹額,悄聲說:“我好想你啊,可我又怕來見你,我怕看見你傷心的樣子,要么,我們也結(jié)婚吧?”
“我死也不要結(jié)婚,不要煩我!”珍妹側(cè)側(cè)頭,“這么大酒氣,熏死人啦!”
“我哪舍得讓你死,該死的是我;你上大隊的事怎樣了?”
“能怎樣?還放著哪!”
“都是我害的,真對不起!”
“現(xiàn)在說這個有啥用?我困了。”珍妹說著合攏眼睛。淚水從珍妹睫毛逸出,滟滟地融進月光。
蘭石心疼地撫摸珍妹的額,珍妹的額滾燙。蘭石心一顫,就像有團烈火燒在心上;他小心拭去珍妹的淚水,卻打開了自己淚的閘門。他淚眼汪汪凝眸珍妹,面對這張玉雕似的面龐,他突然感到有些陌生,有些凄愴,這就是至愛的珍妹,何以看不見她那顆閃亮的心呢?珍妹很快酣然入夢。蘭石想象不出,有癡心郎陪在跟前,她竟能睡得著?她睡得很香甜,口角流出涎水,許是睡熱了吧,被子蹬到下邊,裸露出雪白的胸脯和臂膀。蘭石站起身,給珍妹往上拉拉被子,俯下身,深情地吻下珍妹額,轉(zhuǎn)身輕輕推開過道門,悄悄走出去。當(dāng)手觸到房門時,他猶豫了,是不是該留下來?就這樣走了,是不是太絕情?而自己的愛除了加深珍妹的苦痛,還能給珍妹帶來什么?與其鑄造兩人的痛苦長城,他寧愿自己吞噬全部苦果;只要能給珍妹一個晴朗天空,錦繡前程!蘭石艱難推開房門,心顫抖著跨出門檻。他像幽靈飄出院門,飄上車道,飄進雪地霜天。酒精把他變成一團鬼火,藍色的火苗在他身上升騰;雪野也游弋藍色的火苗,那是餓狼窺視的眼睛,而對蘭石而言,一具行尸走肉,已無所謂畏懼;殊不知披著人皮的狼要比它們兇殘千倍!萬倍!蘭石沒有被“狼”撕碎,卻給他的愛情撕碎了!
月亮還是那么圓,星兒還是那么無憂無慮在寒天過日子,蘭石的生命卻耐不住嚴(yán)寒,凍僵了。
蘭石踏進校園,已是凌晨一點。
41
元旦放三天假,其中占一個星期天。
三十一日午后,同事們急著回家度假,蘭石留下來。他不想去看珍妹,雖然早晚得面對,但不是現(xiàn)在;他也不能回家,他忤逆了母親,是李家不肖子孫。前幾天蘭石回趟家,媽媽指著蘭石的鼻子訓(xùn)斥:“這不是你家,我沒你這個丟人現(xiàn)眼兒子,你就跟那個狐貍精過吧,再也別死回來!”蘭石滿肚子委屈沒處說,連口飯都沒吃,當(dāng)天就返回學(xué)校。
珍妹冷冰冰,媽媽冷冰冰,蘭石最愛的兩個人都不要他了!蘭石感受不到人間溫暖,生命黯然失色。
老師傅躺在炕頭打呼嚕,蘭石在屋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焦磨爛。轉(zhuǎn)悠一會兒,還是穿上中大衣,戴上帽子,圍好圍脖走出去。蘭石出了東角門,走上通向大河的車道。
蘭石不思不想,在大河邊轉(zhuǎn)悠到黑才回學(xué)校。
元日午間,大隊看屋的袁大爺來跟老師傅聊天。老師傅去侄子家了,只蘭石在學(xué)校看屋。袁大爺說,大隊會計還在辦公,大隊有人照看,不急著回去,就在蘭石身旁椅子坐下。
袁大爺身材瘦小,卻硬朗結(jié)實;刀條臉,滿臉皺紋,禿頂,惟腦后貼近脖子的地方長著茸茸白發(fā),長眉下一雙鷹眼,冷靜地洞察人情世故。村里人背地都叫他“三朝元老”,據(jù)說他給康德當(dāng)過御前侍衛(wèi),光復(fù)后當(dāng)了國軍,內(nèi)戰(zhàn)被解放軍俘虜,參加了解放軍。袁大爺一生未娶,是個古怪倔強的老人。
袁大爺有些迷惑,蘭石年紀(jì)輕輕,放假咋連家也不回。
“小李子,咋沒回家呀?”
“回家也沒啥意思,在哪都一樣!”
“話不能這么說,七十歲有個媽,八十歲有個家,有家和沒家就是不一樣!你成家了嗎?”
“沒有,我這輩子都不想成家了!”
“有對象嗎?”
“有。”
“娶妻生子是人之常情,你就不想結(jié)婚?”
“當(dāng)然想,可想又有什么用?”
“差在哪了?”
“人家女方要入黨,要上大隊當(dāng)干部,是我擋了她的路。”
“我越聽越糊涂,你當(dāng)教員的,是國家干部,什么擋路不擋路的,這與結(jié)婚有什么關(guān)系?”
“我也這么想,可……啥也別說了!”蘭石沮喪垂下頭。
“總這樣下去也不是曲子呀,你得主動點兒,有什么話,跟女方說開就好了!”
“沒用的,問題并不全在我女友,他們大隊用我家富農(nóng)成分要挾她,她要想出人頭地,就一定得跟我分手。”
“原來這么回事,也真難為你了!”三朝元老嘆口氣。
“我咋也想不明白,我沒剝削人,也沒享受著,剛出生就是新國家,老輩子的罪孽咋就報應(yīng)在我身上?還有天理嗎?”
“嘿嘿!天理?天理在人心里,說它有,它就有,說它沒有,它就沒有。不管世道如何險惡,你喜歡的女孩兒要是鐵了心跟你,老天也奈何不得!那女孩兒要是愛慕虛榮,貪圖富貴,天理也就沒有了!”
“理是這個理,可我不愿她跟我受委屈。”
“說的也是,一個人不能光顧自己,那會活得很累。在我遼寧老家,就有一個三代單傳獨苗,自小爹媽給他定了娃娃親。當(dāng)時有個算命老先生,給他批八字,說他命里克妻。就在他十五歲那年,沒過門的媳婦得天花死了,打那往后,有人給他提親,他看都不看,就回絕人家,他怕再克死別的女人,就這么孤孤單單過一輩子。”
“袁大爺,你是說自己吧?你后不后悔?”
“我從不后悔,要說活得辛苦,不假,可心里坦蕩;我已經(jīng)害死一個女人,不能再作孽了!”
老人盡管迂腐,有一點,在蘭石看來是對的,一個人不能光顧自己,愛一個人,就要為她付出,哪怕犧牲自己的生命。
面對這個瘦小羸弱的老人,蘭石頓生敬仰。
42
學(xué)校一月十五日放假,教師一月十六日到中心校參加業(yè)務(wù)集訓(xùn)。
一月十四日,老師布置完假期作業(yè),又關(guān)照學(xué)生假期注意事項,便把學(xué)生打發(fā)走,接著收拾好行囊,就各奔他鄉(xiāng)。
蘭石紋絲不動,就像沒事人似的。晚飯后,李師傅早早就躺下了,他一個老跑腿子,無牽無掛。對這個小李老師,老爺子早就習(xí)慣了他的孤僻,不知這個年輕人哪里又出了毛病,任他鬧去吧,自己是學(xué)校雇來的下人,用不著操閑心。
蘭石熄滅油燈,點上兩只紅蠟燭,民間原有花燭夜點紅蠟燭習(xí)俗,只是新時代早已易去了,蘭石重又撿起,自是別有深意。
心長焰短,向人垂淚,“燭與人相似。通宵遽自煎。不應(yīng)頻下淚,只是為人燃。”紅燭就是蘭石的眼睛,誰說不應(yīng)有淚?光明的背后就是無底的深淵。
蘭石小心鋪開信紙,他要寫告別人生最后一封信。他的心很坦然,人不能只顧自己活著,他要還給心愛人一片藍天!
珍妹:
當(dāng)你見到我的信時,我已經(jīng)走遠;很多我沒來得及說的話,都寫在信里了。
我有種異樣感覺,覺得自己早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了!猶隔岸觀火,又好像一幕悲劇的觀眾,讓一顆脆弱的心為可憐的主人公撕碎。記得,我給你寫過許多信,都是我用心血寫的;我們也曾一起度過許多甜蜜的日夜,我會把那些美好時光,連同對你的思念統(tǒng)統(tǒng)帶走,還你一個清平世界!
我也曾是個熱血男兒,有理想,有抱負,有血,有淚;因為那時你感覺到我,我感覺到你,你是我的陽光,我的燈塔……當(dāng)你對我已經(jīng)沒有了感覺,我還能感覺到我自己嗎?
我愛你,從來就沒有動搖過;我們也曾有過離分,那是因為我太在乎你,我希望你圣潔得像天上的女神。
自從我把心給了你,就沒有想要收回來,不管你珍不珍惜,即便你把它碾作塵,化成灰,它也會依附在你的靈魂,遍布你生命的每一個角落。
我不愿你傷心流淚,當(dāng)看到你難過的樣子,你知道我有多痛?為了你,我把自己變成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的孤兒;為了你,凡這世上屬于我的,我全可為你拋棄!
愛一個人,又把她禁錮在愛的枷鎖下,讓她倍受感情的煎熬,愛也就黯然失色。當(dāng)愛情變成鴆酒,他只有搶先喝干,才能還愛情本來面目。
在愛情的路上跋涉,我累了;我要去一個屬于我的世界,那里沒有藍天,沒有陽光,沒有草地;我將長跪在三生石上為你祈禱,為你祝福。
你若良心稍稍有那么一點點不安,但愿時光流逝,會漸漸沖淡、遺忘。燭淚殷殷,那是我心里流出的淚,那是從愛的傷口流出的血,流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我曾嘲笑維特的年少輕狂,而今把自己也變成維特,不知九泉之下誰笑誰?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永遠愛你,終生不移!即使化成灰燼,我的靈魂也會守護在你的床頭。
我走了,那是一個遙遠的旅途……
蘭石絕筆
一月十四日
蘭石熄掉蠟燭,重新把自己關(guān)進黑暗里。
43
一月十五日。
天剛放亮,蘭石就起身去祥富客運站。六點整,蘭石坐上去海倫頭班車。在坎坷的砂石路上顛簸兩小時,八點到達海倫客運站。
蘭石離開客運站,急著去郵電局寄信,趕回客運站,還是晚了一步,去共和方向的車剛發(fā)出。下趟車需等午后兩點,蘭石在候車室靠北墻的長條椅上坐下,欲速則不達,只能耐心等待。
候車室門忽地被推開,進來一個手拎米黃皮包,中等身材,穿茶色棉猴的年輕女子;她頭上戴著線織網(wǎng)狀寬檐帽,戴著大口罩,圍著白色兔毛圍巾,除了眼睛露在外面,把自己包裹嚴(yán)嚴(yán)的。年輕女子大大呼呼挨蘭石坐下,把帽子推到腦后,摘下口罩,解開圍巾。
蘭石還未及喊出她名字,她已笑容可掬地問蘭石:“真是與君何處不相逢啊!蘭石你這是去哪兒?”
“我去共和看看行東,秀君姐你還在花園小學(xué)上班吧?這是……”
“還在那兒,放假了,回家看看。”
“你們假期沒啥活動?”
“沒啥活動,開學(xué)提前一周上班;你跟柳淑珍咋樣了?”
“能咋樣?還不是老樣子!”
“你倆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
“發(fā)昏吧,這輩子別想啦!”
“你倆發(fā)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沒發(fā)生,我只是不想成為她前進路上的絆腳石。”
“你咋會成為她的絆腳石?到底咋回事?”
“她要去大隊高就,當(dāng)婦女主任;是我的家庭成分擋了她的路。”
“喲!不就一個大隊婦女主任嗎?當(dāng)不當(dāng)能咋的?”
“可淑珍把它看得比命還重!”
“倒是農(nóng)村丫頭見識短!你有伊秀消息嗎?”
“收到伊秀一封信,她正在慶安搞社教。”
“想當(dāng)初,你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你和伊秀是多好的一對絕配!”
“伊秀是天上的神,我配不上她。”
“那李菁呢?李菁對你那么好;你有病,她用自己的錢給你買藥,食堂改善伙食,每人分四個酥餅,他還給你留兩個,你呢?心里只有你的珍妹,要是你跟李菁訂婚,也早有接班人啦,這輩子你可把李菁害苦了!”
“我怎能害著李菁,李菁是我鐵哥們兒。畢業(yè)后,你見著過李菁嗎?”
“就在上星期天,我在街里碰到李菁,她還向我打聽你哪!”
“李菁現(xiàn)在好嗎?”
“不好!她回愛民公社,上頭也沒人,給分到一個又窮又偏僻的大隊小學(xué),一個人吃、住都在學(xué)校,工作、生活條件差極了;畢業(yè)時,你要跟她去拜泉,多好個事兒,現(xiàn)在可好,她陷在那里,你也好不到哪去!”
“‘無可奈何花落去’,我和她今生無緣。”
去海興車到點了,蘭石幫秀君拎皮包,把秀君送上車。
蘭石午后四點許到達共和公社擁軍大隊。
蘭石在屯頭停車點下車。一個約十二三歲,穿一身青色棉衣,戴著狗皮帽子的男孩兒,站在道旁怔怔望著蘭石。蘭石走過去。
“小同學(xué),你知道韓行東老師家住在哪兒嗎?”
“你找韓老師?他家在大西頭哪!要不我領(lǐng)你去吧?”
“那太好了!”
小男孩兒一蹦一跳頭前跑去,蘭石后邊緊跟。在屯西頭道南一座兩間低矮草房前,小男孩兒停下來。
“這就是韓老師家。”小男孩兒指指茅屋,轉(zhuǎn)身跑開了。
蘭石仔細觀察行東家房子,雖屋頂積著雪,房檐仍露出灰褐變朽的苫房草。窗子只下扇鑲了玻璃,上扇還糊著窗紙。
蘭石敲下房門,行東以為熟人,趿拉鞋,敞著懷迎出來。見是蘭石,一愕。
“哎呀,蘭石!沒想到你能來!”行東緊緊握住蘭石手。
“想韓兄,過來看看!”
行東擁著蘭石進到里屋。屋里南北兩鋪炕,間距不到兩米,南炕有個背垛架,屋地靠煙囪橋有張暗紅色舊辦公桌,一把看不清顏色的椅子。天棚、墻壁都是舊報紙裱的。一個花白頭發(fā)、滿臉褶皺的老婦人瞇著眼睛守著火盆坐在南炕炕里;北炕,三個豎著短辮,十歲上下的女孩兒正圍在一塊擲嘎拉哈,見生人進來,都瞪大眼睛盯住這個不速之客。
行東拉蘭石在炕邊坐下,端詳蘭石說:“咋搞的?好像比中師那會兒還瘦了!”
“是嗎?我還沒覺出來;你氣色可比那會兒好多了!”
“行東,誰來了?”韓娘問。
“是我,韓娘!我是李蘭石,來看您。”
“是蘭石啊!行東常念叨你,說你哥倆在學(xué)校就像親兄弟!”
“是啊!在中師,我身體很差,都是行東哥照顧我,行東哥對我的好,我一輩子都報答不完!我早就想過來看看,總是抽不出空兒。”
“唉!也是官身不由自己啊!看!我們這個家教你見笑了,弄得破狼破虎!我家你大爺傷力,在隊里干不了重活兒,我又看不見。說起來話長了,也不怕孩子你笑話,我三十歲那年,抱柴火教秫稈戳瞎一只眼,幾年以后,家老抱子抱小雞,我過去翻動蛋,不提防被老抱子啄瞎另一只眼。也不知前輩子做了啥孽,咋都報應(yīng)在我身上?拖累孩子們跟我受苦了,特別是行東,他是老大,上著班,還得干著家里活兒,我總覺對不起孩子啊!”
韓娘一席話,聽得蘭石毛骨悚然;和行東比,自己雖也家境貧寒,但要比行東幸運多了!
“韓娘,不要太悲傷!您把哥哥、妹妹拉扯大,真是不容易!哥哥、妹妹會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說的也是,孩子們還是滿孝順的!”
“蘭石,好不容易來的,就在這兒多玩幾天吧!”行東緊緊握著蘭石的手。
“我們公社教師明天開始集訓(xùn),一早我就得往回趕,等往后有空兒,我一定來待幾天。”
行東宰只母雞招待蘭石。
吃飯時,韓大爺從隊上回來。飯桌上,韓大爺感慨地說:“人能湊到一起都是緣分,你們哥倆要好好往下處啊!”
“大爺放心吧,我們哥倆的情義永遠也不會變!”
夜里,行東、蘭石合蓋一床被。大爺一熄燈,行東、蘭石就開始了他們的悄悄話。
“蘭石,我還沒顧上問你,你跟你的珍妹結(jié)婚了嗎?”
“沒有,怕結(jié)不成了!”
“究竟咋回事?”
“珍妹要去大隊當(dāng)干部。”
“好事啊!可這跟你們結(jié)婚有啥關(guān)系?”
“都是大隊民兵連長那個老色狼給她喝了迷魂湯,拿我的家庭成分要挾她,要上大隊當(dāng)婦女主任,就得跟我劃清界限,解除婚約。”
“這是什么狗屁邏輯!你是國家干部,咋能影響到淑珍?這些烏龜王八蛋,純粹沒安好心!你也沒說說你的珍妹?”
“她鬼迷心竅,不聽我的!”
“你也沒讓她父母勸勸她?這分明是陷阱。”
“她父母都是勢利眼,不推波助瀾就萬幸了!看來我倆是走到頭啦!”
“虛榮心的女人,一旦被名利蒙住雙眼,便理智盡失;她一心想往人家做好的套里鉆,誰也救不了,你還是隨她去吧!”
“你說得輕松,這些年我把全部感情,全部愛都給了她;沒有她,我怕一天也撐不下去!”
“為一個虛榮、薄幸的女人,你痛不欲生,值嗎?”
“在情感世界,從來就沒有什么值與不值!一個人心靈已被掏空,死亡對他也許就是最好解脫。”
“聽為兄一句勸:千萬不要走極端!愛情是個超越階級、種族、國際的幽靈,堅貞的愛情是不可摧毀的;她既然為了滿足虛榮心,連生死戀情都可以犧牲,這種女人有什么值得留戀?更別說為她殉情!”
蘭石不再言語,過了好一會兒,行東接著說;“兄弟,我雖沒你那么招女孩兒待見,但我認為愛情并不是人生全部,在整個人生歷程中不過是個插曲,況且,失去的我們還會重新得到。當(dāng)年你錯過了伊秀、李菁……那么多好女孩兒,連我都有些妒忌,可你還不走過來了嗎?眼前的溝溝坎坎你也能走過去。”
“你不知道,珍妹跟她們不一樣;你知道她對我有多重要?不管她將來變成什么樣子,我的愛都不會變!這個坎我怕是走不過去了!”
“不要氣餒,越是困難的時候,越要看到光明!”
“我會有光明嗎?政治方針不變,階級斗爭不變,出身剝削階級家庭的子女就永遠是剝削階級的替罪羊,永遠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靶子。我就是顆晦星,誰沾上我都要倒霉。我連心愛的女孩兒都不能呵護,我的光明又在哪里?”
“別盡說喪氣話!‘黃河尚有澄清日,豈可人無得運時’,憑兄弟才智,總有撥云見日的一天。”
“不知生命之火還能不能燃燒到那一天?”
“真不知怎么說你好?不管你跟柳姑娘的事到了什么地步,都不要犯傻,‘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
窗紙漸漸發(fā)白,兩個好朋友共度一個不眠之夜。
44
天色陰沉,北風(fēng)呼嘯,刺骨穿心。
吃完早飯,行東送蘭石到村南路口,這里有一條南去的車道,只要翻過大崗,穿過河套,過河便是沿河大隊。倆人擁抱一下,行東叮囑蘭石:“要保重自己,不管怎么說,你跟淑珍自小一塊長大,生死相戀,哪能說分手就分手?天若有情,天都會落淚的!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我會記住你的話,只怕再也無法溫暖她那顆冰冷的心了!保重!”
兩個好朋友緊緊握下手,揮淚而別。
午后兩點,蘭石回到沿河小學(xué)。辦公室只老師傅一個人,正枕著行李卷養(yǎng)神。
蘭石依戀地望著熟悉的桌椅、掛鐘、作息時間表,這里的一切,都將在他踏出辦公室的瞬間在他生命里永遠消失!那盆寄托純真女孩兒芳心的九月菊,花兒開過,葳蕤枝葉仍保持它的圣潔。蘭石心中默念:“別了,心愛的女孩兒!我們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你應(yīng)該有自己的美麗人生。”
蘭石澆澆花,悒悒離開辦公室。
經(jīng)過傅家屯時,雖陰云密布,天昏地暗,見不到太陽,蘭石感覺到,時候不早,已近傍晚。蘭石心痛地朝屯里望一眼,別了,舅父舅母!別了,天真的聰穎妹!若靈魂有知,蘭石會記住你們的好!
走到民和苗圃,天已大黑,且紛紛揚揚飄起雪來。蘭石除冷雪刮面,稍有痛感,腦里一片空白,暫時遠離了憂傷與恐懼,宛若行尸走肉,茫然漂泊在黑夜里。
夜闌人靜,蘭石來到郁家屯。
蘭石悄悄走進院子,大青沒有迎上來,還在頭場雪,大就吃狗肉了。大舅家已熄燈,珍妹家燈還亮著。房門里面沒有掛,珍妹家過道門也沒有劃上,蘭石順暢進到里屋。娘背靠炕梢小柜,守著火盆;大坐在炕梢炕邊,沁著頭;珍妹蜷曲在炕頭墻角。蘭石深夜冒雪而來,并未引起主人驚詫,好像冥冥中,早已注定,不過演一出戲罷了!
“都這么晚了,你從哪兒來?”娘終于撩撩眼皮,冷冰冰地問。
“我從學(xué)校來。怎么啦?都在等我?看來你們早準(zhǔn)備好了,嚴(yán)陣以待呀!”
“別說風(fēng)涼話,想說啥就直說!”珍妹胸脯朝前一挺,目光咄咄逼人。
蘭石心一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這就是“生死之交”的珍妹?蘭石強抑撕心裂肺的疼痛,心平氣和說:“何必這樣看我?我這次來,就是跟你有個了斷,說出你想說的話:咱們分手吧!既然犧牲愛情可以換取你大好前程,我愿成人之美!”
珍妹低下頭。
迷蒙燈光猶如輕紗,但并不柔和,裹緊屋里每一個人,都困在朦朧中,誰也無須擔(dān)心看清誰的面孔。
珍妹不發(fā)一言,大、娘繃著臉,死氣沉沉的氣氛壓迫得蘭石喘不過來氣。
“在我們訣別之際,你就不想說點兒什么?我愛你,我愛這屋里每一個人,我的愛從來都沒有變,它會陪我一起下地獄!我不怨你,你追求自己的理想沒有錯;錯的是我,不該愛上一個為了滿足自己虛榮心把刀子戳進自己愛友胸膛的人!我真的好傻好傻!傻得不可救藥!”
珍妹蜷縮在墻角,漸漸變成一團霧,變成一個灰色幽靈;蘭石看不清她的面孔,看不清她的眼睛,他多想再好好看珍妹最后一眼,而珍妹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了,她整個臉都隱藏在黑暗里。蘭石想象不出珍妹心靈窗口是否還有淚水流出;想象不出珍妹心的顏色,珍妹的胸膛是否還有殷紅的血液沸騰?
“我走了!你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我再不會打擾你的清夢,人世險惡,愿你好自為之!”
“是我娘們兒對不起你呀!”娘噙淚望著蘭石。
“娘,不要這么說!是我誤了珍妹前程,現(xiàn)在好了,我一去,就一了百了啦!”
蘭石推開過道門,艱難地跨出門檻,大送蘭石出院。
“她一個病秧子,今天藥明天藥的!跟她掰交,是你小子福氣;憑你找啥樣的找不著?”大虛虛火火說。
蘭石明白他的居心,哪里是安慰自己,分明往自己傷口撒辣椒面。
“二老對我的恩情,我只有來世報答了!”
“天哪!我柳新和做了什么孽?這輩子絕后,下輩子還要絕后嗎?”大自怨自艾。
蘭石不知大話中含義,他也不想知道,一切都將成為過去,什么都不再重要 !
“大,請回吧!”臨出院門,蘭石最后叫了聲“大”。
大嘆著氣向上房走去。
蘭石陷入無邊的黑暗里。雪還在下,連地上的積雪也是黑的。蘭石不知怎么來到井臺,黑魆魆井口跟天一個顏色,不知是上天堂之路,還是下地獄之門?而把自己消失在黑暗里,化作黑暗的一部分,未必不是好歸宿。無情的風(fēng)呼嘯著洶洶襲來,無情的雪越下越大,寒透心髓。蘭石覺得自己正漸漸凍僵,時間在把自己變成賣火柴的小女孩兒。忽然靈臺一亮,他又看見那片藍天,一個“敗兵”俘虜一個“仙女”,從此“小仙女”就融進他的生命。多少風(fēng)雨,多少磨難,他們都攜手闖過去,偏偏就逃不過政治騙子的陷阱!沒有珍妹,他不知怎么活下去,與其活在痛苦中,還不如及早解脫;自己解脫了,珍妹解脫了,全世界都解脫了……
“別了,教人心碎的世界!別了,爸爸、媽媽、所有親愛的人!別了,珍妹!我會在地獄之門等你!”
蘭石不再猶豫,縱身投向井口。
忽然一雙有力的大手從后面把他攔腰鉗住。蘭石回頭辨出是大姑父,撕心裂肺地喊:“讓我走吧!”
“別犯渾了!往后日子長著呢,為這么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去死,不值!”
大姑父硬把蘭石拖回家。也是蘭石不該出事,大姑父一覺醒來,到院里解手,影影綽綽見井臺有人,一時好奇,便湊過來,咋也沒想到,竟然是蘭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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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小屋的主人公看不到,也想象不到,風(fēng)雪中發(fā)生的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不過,柳家人也都不得安眠,未泯的良知在敲打他們蒼白的心靈。
“唉!作孽呀,多好的孩子,給折磨成這樣!”大唉聲嘆氣。
“珍子,你是不也忒過分了?”娘愧疚地說。
“你們只想他,咋不替我想想?我走到這步容易嗎?說啥我也不會放棄這次機會!”
“珍子,你可想好啊!一個閨女家,啥工作不工作的,一輩子難得嫁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蘭石又不是養(yǎng)活不起你!”娘瞥眼珍妹。
“不混出個人樣,我決不結(jié)婚!”
“蘭石也怪可憐,他對你實心實意,你真的忍心?”
“他對我好,我知道,可我只能這樣做。娘 ,你啥都別說了,如果有緣,我們還會走到一起。”珍妹摟住娘的脖子,淚水簌簌落下來。
第二天,珍妹懷著一顆歉疚的心到大隊就職,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登上名利舞臺,與狼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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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校長關(guān)于全面落實全日制小學(xué)教學(xué)大綱的報告剛進行一半,蘭石便昏倒在會場。會場嘩然,懷義、寶林、永軒把蘭石送去衛(wèi)生院。大夫把蘭石安置在一個大病室,室內(nèi)六個床位。患者多,護理病人的家屬里出外進,鬧鬧嚷嚷,很不安靜。
李濟桃正留守農(nóng)中料理假日事宜,接到中心校電話,急忙趕到衛(wèi)生院。醫(yī)療、住院是公費,李濟桃向衛(wèi)生院食堂給蘭石交上二十元伙食費,關(guān)照王玉榮好好照理,因?qū)W校事務(wù)未完,仍需回去,臨行,給常勝大隊打去電話,蘭石媽媽聞訊,步行十五里趕來衛(wèi)生院。大夫已給蘭石掛上退燒吊瓶,蘭石發(fā)著高燒,囈語喊著珍妹名字。媽媽已經(jīng)知道蘭石和珍妹的事,急得直錯腳。大夫無奈,又注射一支鎮(zhèn)靜劑,蘭石才安靜下來。
媽媽默默地坐在蘭石身旁,不停地用濕毛巾擦拭蘭石額頭,淚水順著眼角往下流。媽媽當(dāng)天必須回去,家里還有蘭石弟弟、妹妹,雞、鴨、豬、狗需要照管。
“王姑娘,蘭石就托你照看了!”
“大嬸放心回去吧!我會照顧好蘭石。閆大夫說了,蘭石受點兒風(fēng)寒,退了燒就沒事了!”
第三天頭,1號單間患者出院,閆德繡、王玉榮趕緊把蘭石送進單間。晚間八點鐘,蘭石完全清醒過來。蘭石想掙扎坐起來,可身子酸軟無力,只好躺著。
“你可醒了!”玉榮歡喜說。
蘭石驚詫地望著白衣天使。
“是你?我咋來這地方了?”
“你已經(jīng)昏睡三天了,你暈倒在會場,是你們學(xué)校老師把你送來的。”
“我是怎么了? 咋一點兒也記不起來?真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啦!”
“這是我的責(zé)任,談不上麻煩不麻煩,只要你不忌恨我,我就非常感激了!”
“我干嗎忌恨你?”
“就是我跟你說的小徐大夫和淑珍的事,你忘了?你們后來的事我都聽說了,我這個人,就是心直口快,無心無肺,沒承想給你們造成那么大傷害,真是對不起!淑珍咋沒來看你?”
“她來不來看我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那些過去的事,我早就不記得了;你去看看別的病房吧,我要靜一會兒!”
“好吧!這包藥待會兒你吃了,暖瓶有熱水,有事喊我,我就在隔壁。”
王玉榮在蘭石床頭放包藥,給蘭石往上提提被子,莞爾一笑,轉(zhuǎn)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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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一散會,淑珉風(fēng)塵仆仆來到珍妹家。
“淑珍,蘭石住院了!”
“啊?蘭石怎么了?”
“他突然昏倒在會場,聽說是重感冒。”
“要緊嗎?”
“正在衛(wèi)生院掛吊瓶。聽說燒已經(jīng)退了,我想問題不大。”
“幸好沒出大事,要么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
“你倆咋啦?”
“這是蘭石信,你看了就知道了。”淑珍把信遞給淑珉。
淑珉凝眸看一遍,還給淑珍。
“你們分手啦?你心咋這么狠?蘭石那么愛你,你存心要害死他呀!”
“我也是沒有辦法,蘭石要恨我,就讓他恨吧!”
“聽說蘭石情緒很不穩(wěn)定,昏迷中還喊你,你應(yīng)該去衛(wèi)生院看看他,再咋說你倆好一場!”
珍妹搓著手,在屋地踱來踱去。
“我不能去看他,珉姐你想,我才上大隊,說不準(zhǔn)大隊人正盯著我哪!這時候去看蘭石,他們又該抓住我的把柄,說我沒同他劃清界限;不行!不能教蘭石壞了我的大事,遲早有一天,他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枉送了卿卿性命’,珍妹可要三思啊!”
“我意已決,你不要再說了!饒了我吧,我心好亂好亂!”
“她珉姐,出了這事,我們心里也不好受。你就別逼珍子啦,她心也夠苦了,那晚蘭石走后,她哭了一宿。”娘說。
珍妹娘都說話了,好朋友再不見外,話也不好說得太過。都說天理自在人心,人心又在哪里啊?
淑珉要回中心校,珍妹挽留不住,只得由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