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第四十一回【上】
楊晟之半夢半醒之際只覺口干,便欠起身,剛欲掀幔帳喚翠蕊倒茶,忽瞧見身邊鴛鴦?wù)砩锨嘟z散落,襯著一張芙蓉面,粉琢玉砌一般。楊晟之一怔,方才清醒過來,嘴角立時掛了笑,伸手撥開婉玉額前的長發(fā),看著伊人桃顏杏腮,只覺喜悅將要從胸口里溢出來,俯身便親了過去。
婉玉睡得迷迷糊糊的,合著眼伸手推道:“我還困著,身上酸疼,你到別處鬧去。”楊晟之伏在婉玉耳邊輕笑道:“我能往哪兒去呢,我就在這兒瞧著你。”說著細(xì)細(xì)親她的臉兒和脖子,只覺肌膚滑膩,鼻間聞得一股幽香,渾身一緊,伸手就往被中探去。
這般一鬧婉玉倒醒了,惺忪著一雙秀眸,待瞧見楊晟之,雙目立時睜大,臉兒也燙起來,在被里按住了楊晟之的手,垂著眼簾,聲音好似蚊子一般說:“前兒鬧到半夜,我還沒歇過來……渾身疼著……”
楊晟之心中愛憐,前額抵在婉玉額上,道:“那我不鬧了,你再睡一會兒。”言罷翻身躺在婉玉身邊,又伸出胳膊攬著她。
婉玉道:“不知什么時辰了,若睡過了就不好了。”
楊晟之掀開幔帳往外看了看道:“天還擦黑呢,時候還早,再說有丫鬟進來叫,你安心睡就是了。”
婉玉合上眼,楊晟之卻忍不住伸手撫摸她后背,又去捏她的腰,婉玉嘆口氣,睜開眼道:“我不睡了,你也不準(zhǔn)再鬧,咱們倆斯斯文文的說話兒。”
楊晟之道:“這個好。”便問婉玉原先在柳家的光景,親生母親如何,在梅家又過得如何,婉玉只笑不答。楊晟之道:“起先我跟你倒也見過,那時妹妹總不愛搭理我,只同柯瑞一處玩,但那回跟你在山洞里撞破柯瑞跟妍玉的事,我卻覺得你同往日里不同了,像變了個人似的,有幾分我早逝大嫂的品格兒。旁人皆道你自到梅家去便出挑大氣了,我卻知道不是,不知是何故?”
婉玉知楊晟之精明,不是用散話哄得過去的,便道:“我還想問你呢,我先前名聲不好,還是庶出,不過是臉蛋俊俏些,又沾了點梅家的光,你卻一徑兒要娶我,不知何故?”
楊晟之用手繞著婉玉頭發(fā)道:“我早就同你說過了,自那回跟你在柳家的假山上碰見,我便覺得是撞到胸口上。你當(dāng)日就背著我站在跟前,我心里就撲騰騰的,日后每見你一回,心里就多幾分念想。況我向來不看重名聲傳得如何,那東西本就摻著謬誤,先前別人提起我,十有八九皆說是‘窩囊書呆子’,如今提起來誰不說聲‘楊大人’。我有耳聞?wù)f柳家孫夫人暗中薄待你,你傳了不好的名聲出來恐也與她有干連了,因為我見著你,便知你不是那樣的人。”說著在婉玉額上親了親。
婉玉心里益發(fā)暖起來,半晌道:“那你同我說說,你小時候是什么光景。”
楊晟之道:“我是庶出,明面上的月例和吃穿用度同別的兄弟是一樣的,但到底還是差著,姨娘不討父親歡喜,有道是‘奴大欺主’,有些頭臉的奴才也都給我們臉色看。”婉玉聽到此處暗道:“婆婆的兄弟是柳織造,楊家慣做綢緞生意的,處處需依仗柳家,自然要當(dāng)菩薩供著,原先聽說公爹有兩個通房丫鬟,后來到四十歲上又收了個極貌美的,但這三人有一個死了,另一個后來嫁了人,剩下的那個也跟擺設(shè)似的。鄭姨娘能熬到如今也是造化。”口中卻道:“你接著說。”
楊晟之道:“我到了四五歲開蒙,家中請的私塾先生并不肯十分用功教我,姨娘便將我送到莊子上請了先生來,我唯恐讓府里人知道,索性扮得呆傻些。在莊子上卻好,我小時體弱,莊子上的汪莊頭原是個練家子,當(dāng)了幾十年武師,后來傷了腿方才不做了,教了我一套□□長拳,我日日打拳,身子骨結(jié)實不少,也鮮少得病。”
婉玉笑道:“怪道你生得高大魁梧,膚色比你兄弟黑些,又比尋常富家子弟能吃苦,原來不是嬌養(yǎng)出來的。”
楊晟之摟了摟婉玉肩膀道:“在莊子里除了讀書還能偷溜出去同一干年紀(jì)相仿的孩子四處玩耍,冬天騎馬踏雪,夏天河里游水,比在府中有趣多了。回頭也帶你去看看,如今那處莊子已是在我名下了。”
剛說到此處,只聽見有腳步聲傳來,怡人隔著床幔子喚道:“三爺、三奶奶,該起床了。”婉玉和楊晟之便起床,怡人、采纖并夏婆子先伺候婉玉到屏風(fēng)后沐浴,翠蕊方才帶了丫鬟進來服侍楊晟之。
婉玉梳洗已畢,從屏風(fēng)后出來,屋中早已收拾妥帖,楊晟之頭綰一支瑪瑙流云簪,著一襲大紅的緙絲袷紗八團倭鍛排穗蟒袍,束著亮燦燦的嵌金鑲玉攢花結(jié)腰帶,腳上登青緞朝靴,整個人煥然一新,愈發(fā)挺拔軒昂了。翠蕊殷勤服侍,一時跪在地上整靴,一時立在身后理衣,見婉玉出來雖低了頭,但也不避讓,溜著眼打量,瞅見婉玉看她,又忙把眼神收回來。
楊晟之正坐在八仙桌旁吃茶,見婉玉笑道:“剛丫頭們說廚房里熬了燕窩粥,秋分之后難免犯咳嗽,燕窩滋陰補氣,咱們吃一碗再去磕頭敬茶。”
婉玉由丫鬟服侍著換衣裳,口中道:“不好,就怕晚了時辰。”
楊晟之道:“晚不了。”又對翠蕊道:“端兩碗粥并兩三樣小菜來,清淡些。”翠蕊應(yīng)了一聲退了下去。
待翠蕊端著托盤回來,婉玉已收拾停當(dāng),頭綰金鑲五鳳戲珠嵌寶釵,耳垂琥珀銀杏墜,頸戴百蝠盤云赤金瓔珞圈,身穿正紅的百子緙絲掐金衣,腰間束著五彩如意長穗絳,系著翡翠八寶,腕上戴一對金鐲一對玉鐲,因怕金玉相撞,又在當(dāng)中戴一個紅珊瑚手圈。楊晟之雙目發(fā)亮,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美得很,就該這樣打扮。”說完站起身走到妝臺邊上,拿起一支摞絲金簪□□婉玉烏發(fā)里,左右打量,又止不住笑。
婉玉面上發(fā)燙,推了楊晟之一下輕聲道:“你這是做什么,丫鬟們還都在呢。”
楊晟之渾不在意,拉了婉玉的手坐到桌前道:“快點吃罷。”說著殷勤的夾了一筷子菜。翠蕊在一旁看著心里酸澀道:“我伺候三爺這么些年,他連個笑臉都鮮少給過。”想著眼眶便紅了,一低頭掀了簾子走了出去。
婉玉用過粥,府中一個有頭臉的老媽媽便到了,引著婉玉和楊晟之先往楊府的祠堂去,叩拜了楊家祖先。楊母這幾日身上不好,二人便同去臥房叩拜了,又跟著婆子去了楊崢和柳夫人住的正院。一入廳堂之內(nèi),婉玉便瞧見楊崢和柳夫人端坐在上首太師椅上,鄭姨娘立在柳夫人身側(cè),楊崢下頭依次坐著楊昊之、楊景之、楊蕙菊,奶娘領(lǐng)著珍哥兒;柳夫人一側(cè)下手坐著柳妍玉、柯穎鸞和柯瑞。
婉玉走上前,早有婆子設(shè)下拜墊,婉玉便跟楊晟之雙雙拜倒行禮。楊崢滿面春風(fēng),上下打量婉玉,越看越滿意,伸手從袖中套了一封又厚又沉的紅包遞到婉玉跟前道:“夫妻和美,早日開枝散葉才是。”柳夫人面上亦帶了笑,給了紅包道:“婉丫頭嫁進來就是一家人了,家里的人你也都是認(rèn)識的。”說完一一指道:“這是你大哥、這是你二哥,這是你妹妹,這是你侄子,這頭是你大嫂子、二嫂子、你妹妹的姑爺。”
楊昊之見婉玉如粉荷垂露,看了眼楊晟之心中羨慕道:“原我就知道婉妹妹是個絕色,我見過的女子當(dāng)中未有風(fēng)姿如此綽約者,如今愈發(fā)了不得了,楊老三呆頭呆腦,倒有這個艷福。”柯瑞想起往昔做小兒女時的光景,不由悵然,免不了盯著婉玉多看了幾回,楊蕙菊心中又不悅,只是強忍著未將臉面拉下來。妍玉素不將婉玉放在眼里,想到如今自己嫁了嫡長子,婉玉只嫁了庶子,心里安慰,臉色稍好了些。
一番廝認(rèn)已畢,楊崢吩咐擺飯,丫鬟們魚貫而入安設(shè)桌椅,男子留正廳用飯,女眷則進了內(nèi)室,柳夫人、楊蕙菊和珍哥兒入座,鄭姨娘、妍玉、柯穎鸞和婉玉立在一旁伺候。柳夫人見了召喚道:“妍丫頭一直沒調(diào)養(yǎng)好,身子骨弱,先來坐罷。”妍玉也不推辭,由丫鬟拉了座椅坐了下來。珍哥兒見了立時伸了小胖手拽了婉玉裙擺道:“姨媽也過來坐。”又扭過臉對柳夫人大聲道:“在家里都是姨媽喂我吃飯的,我要姨媽!”
柳夫人有意在新婦面前豎一豎威風(fēng),讓婉玉立一天規(guī)矩,剛欲開口,便聽外間傳來楊崢的聲音道:“罷了,罷了,咱們家人口少,也不用做這些,老二媳婦、老三媳婦都坐罷。”柳夫人聽楊崢發(fā)話,也不好再攔著,便道:“都坐罷。”
寂然飯畢。丫鬟送上香茶漱口,婉玉又同柳夫人和眾妯娌閑話幾句便退出來,同楊晟之一道認(rèn)各房親戚。
楊家聲勢雖不及梅家,但亦屬本地名門望族,尤以楊晟之金榜題名高中兩榜進士入翰林院庶吉士,故家族中前來巴結(jié)攀親的甚多,幸而當(dāng)中不少人婉玉早已認(rèn)識,一番寒暄相認(rèn)過后已到了午時。
楊晟之并不帶婉玉回正院,反往東北方去,婉玉眨了眨眼道:“不去正院跟老爺太太一起用飯?”
楊晟之皺了眉道:“不去,去那里做什么?你站著伺候,過了鐘點再用飯不是養(yǎng)生之道,我已派了人回了,就說親戚沒認(rèn)完,不回去吃。”頓了頓又道:“況原先我也都在自己屋里用飯,不去跟前湊近乎。”
婉玉聽了此話目光柔和了幾分,含笑道:“那咱們便回去,只是珍哥兒找不著我該吵了。”
楊晟之笑道:“他這是瞧見你了,往日里他自己在太太跟前吃飯也好好的。”又想起什么道:“我那抱竹館本來狹小,與你訂親之后方才擴建大了,你若不喜歡院里花草和屋中陳設(shè)只管自己改了去,需要什么只管說,庫房里有喜歡的就自己去挑,不可心的就告訴我,讓小廝們買新的。”
婉玉道:“不必大張旗鼓的,如今就很好了。”
楊晟之回頭一望,見丫鬟都極有眼色的遠(yuǎn)遠(yuǎn)跟著,便拉了婉玉的手笑道:“橫豎你過兩日就跟我進京了,不收拾也罷。我從京城回來之前早已買了一棟三進的宅子,小舅子還去瞧過,說你見了一準(zhǔn)兒歡喜。”
婉玉道:“我也想了,這回多陪嫁了下人來,京城里人生地不熟,采買來的不知根底,不如從家?guī)ィ阍壬磉吽藕虻娜艘采伲揖蛷哪锛姨袅巳藖恚衅甙藗€昨兒就住進來了,還有二十來人,留在娘家等信兒。”
楊晟之道:“這些事你做主就是了,不必來問我。”說話間已回到抱竹館,二人用罷飯,楊晟之道:“我有一干京城里來的朋友,聽說我大喜便非要跟來金陵瞧瞧,有的本不想來,仕達說要壯門面,也千方百計的攛掇人家來,如今這幾個都在楊家一處外宅里住著,我需過去招待招待,盡地主之誼。”婉玉忙道:“這個自然,你快去罷,我這里你不必操心。”
待楊晟之走后,婉玉靠在床頭瞇了一會兒,而后起來梳洗打扮,重新?lián)Q過衣裳,吩咐怡人道:“把紅漆描金的那個箱子打開,我早先在里放了個石青色的包袱。”
怡人聽了立刻取了過來,婉玉道:“你同我出去一趟。”說完帶著丫鬟先去了柳夫人住的正院,偏巧妍玉、柯穎鸞和楊蕙菊都在,幾人閑話了一番。
待從正院出來,婉玉便朝鄭姨娘住的跨院走過去。此時夕陽西下,院里靜悄悄的,婉玉走到門簾外,問道:“姨娘可在屋里呢?”連問了兩遍,方聽里頭有人應(yīng)道:“在呢。”話音未落,鄭姨娘便從里頭挑開簾子,見了婉玉立時眉開眼笑,忙讓進屋道:“原來是老三媳婦兒來了,快里頭坐。”忙不迭吩咐道:“桂圓,快斟一碗好茶過來。”
婉玉笑道:“叨擾姨娘了。”說著往里屋走,進去一瞧,只見翠蕊正立在屋里,登時就一怔,鄭姨娘忙道:“是我勞煩翠蕊過來幫我打結(jié)子的。”
婉玉朝鄭姨娘笑了笑,在炕上坐了下來,此時桂圓端了茶上前,婉玉端了茶眉眼一挑,見翠蕊仍無半分要走的意思,便合上蓋碗笑道:“姨娘要是想打結(jié)子,我身邊這個也會做些個花樣,不如派她跟翠蕊去,兩人做還快些。”
鄭姨娘擺手道:“哪兒能勞煩你的人。”
婉玉笑道:“姨娘這么說就是跟我太見外了。”說完側(cè)臉瞧了怡人一眼,怡人眉眼通挑,立時笑道:“我這就跟翠蕊姐姐去。”說完上前一攬翠蕊的胳膊道:“姐姐咱們倆上外間屋里,一邊打結(jié)子一邊說說話兒。”翠蕊并不情愿,原想留在屋里聽婉玉說話,但被怡人一推也只好跟著走了。
婉玉見人走了,放下茶碗滿面春風(fēng)道:“我看姨娘精神氣色都好,竟比我上回見還年輕了,身上穿的襖褂顏色也鮮亮,看料子是織錦的罷?”
鄭姨娘見婉玉溫柔可親,又聽她贊自己,知婉玉存心討她歡喜,心中又是熨帖,又是得意,道:“這褂子還是晟兒討銀子做的,我這頭上、脖子上、手上戴的,也沒有一樣不是晟哥兒孝敬的。”
婉玉聽鄭姨娘說“孝敬”,心里暗暗搖頭,面上卻笑道:“我也是想來看看姨娘,先前也沒得閑兒好好說話。”說完拿了隨身帶著的石青色包袱道:“這里頭是我送姨娘的東西,一件盤金彩繡的襖褂,一條天青色的綿綾裙子,是按照姨娘的身量裁的。另還有一包金三事兒和一根鎏金的簪子,樣式都是最新的。”
鄭姨娘聽完忙把包袱打開,看見兩套金器精巧別致,再一瞧衣裳,乍眼并不引人,但仔細(xì)看卻能看出高雅不凡來,愈發(fā)笑得見牙不見眼,道:“你跟晟哥兒大喜,本是我應(yīng)送東西的,你怎么反倒送了我衣裳首飾。”
婉玉笑道:“姨娘這是哪兒的話,我年輕,初到咱們家來總有不周到之處,還需姨娘提點,送點子小玩意兒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棠镉趾伪匾娡饽亍!?br/>
鄭姨娘滿面堆笑,口中贊道:“不愧是大戶人家里出來的,人長得跟天仙似的,還明事理,我們晟哥兒是個有福的。”待婉玉又熱情了幾分。一時喚桂圓端瓜果糕餅,一時又叫添茶。婉玉便尋些散話同鄭姨娘說,到后來不必婉玉開口,鄭姨娘便滔滔不絕,說自己養(yǎng)育楊晟之種種不易,又說先前在楊家如何受了委屈排擠,又說楊晟之如何又出息,說到動情處不由落淚。婉玉臉上掛了笑只聽不言,偶爾勸慰兩句,坐了將近半個時辰方才告辭而去。
回去路上,怡人低聲道:“姑娘備了東西看鄭姨娘,太太知道會不會惱了?”
婉玉道:“太太惱了又怎樣?我一不管家二不爭權(quán),只是安安分分過自個兒的日子罷了,況只是送件衣裳和首飾,也不是什么名貴的東西,統(tǒng)共值多少銀子呢。可別看這是小東西,鄭姨娘和三爺必然歡喜,他們倆歡喜了,日子才能平順了。”說完扭過頭,見翠蕊在一射之地后跟著,微微蹙了蹙眉,扶著怡人慢慢走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