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二十九回【上】
聽流言抱琴驚芳心
思前程婉玉訴本意
且說雙、回二人正在背地里跟抱琴編排婉玉不是,卻聽門簾子外面有人說話,三人俱是唬了一跳,驚疑不定之間,只見簾子一掀,文杏端著個托盤走了進來,眼光在她們?nèi)松砩弦粧摺C费嚯p心中叫苦道:“文杏是大娘身邊最有頭臉的丫鬟,連我們都要敬著她三分,不知剛才的話她聽進了多少,萬一她跟大娘說了……”想到此處心里突突跳得厲害,又見梅燕回臉上也一片雪白,便愈發(fā)六神無主起來。
文杏似笑非笑道:“適才都說什么呢,什么歡喜不歡喜的,我好像還隱隱約約聽見我們家姑娘的名兒。”說著用眼睛去看梅燕雙,梅燕雙心虛,將臉偏開看別處。
梅燕回勉強笑道:“沒什么,就是閑著沒事,說兩句閑話樂一回也就罷了。”
文杏也不再問,道:“太太說了,我們婉姑娘身上確實不大好,要靜養(yǎng)一段日子,家里也就不方便留兩位姑娘了,適才太太已派了人到姑娘里通報了,車馬也已經(jīng)備好,綺英閣那頭,丫鬟們也將東西都收拾妥當(dāng),只看姑娘們打算什么時候走。想多留一會兒,便用了午飯也不遲。”
雙生女臉色登時一變,心知這是要趕她們二人家去了,兩人面面相覷,梅燕回站起來強笑道:“婉妹妹既然病了,我們也不好再留,免得給大娘再添了麻煩,只是這般走了終究不像,我兩人總要跟大娘辭行才是。”說著扯了扯梅燕雙的衣袖。
文杏道:“這就不必了,太太跟前兒有親戚,正商量打緊的事兒,姑娘們有心,我?guī)椭鴤鬟_(dá)就是。”
文杏此言已頗不客氣,偏生雙、回二人做賊心虛,也不敢分辯,梅燕雙道:“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多留了,勞煩文杏姐姐跟大娘說一聲,我們這就告辭。”說完和梅燕回走了出去,只留抱琴一個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擰了帕子站在炕邊上。
文杏將托盤放在小幾子上,走過去拉起抱琴的手,放緩了聲道:“這般拘著做什么?你坐,咱們兩個人說說話兒。”說著拉著她坐到炕上,慢慢閑話了幾句,問她幾歲,家鄉(xiāng)在何處,平日里都干做些什么等語。抱琴起先忐忑不安,言語上只是唯唯諾諾,但見文杏態(tài)度可親,便漸漸放開了,文杏留神看著,心里想了一回,笑道:“不知怎的,我一見你就覺得投緣,我年紀(jì)比你稍長一兩歲,便討個大喚你一聲妹妹罷。”
抱琴忙道:“文杏姐姐說得哪里話,姐姐肯叫我妹妹是抬舉我了。”
文杏道:“既然你也認(rèn)我,我便有幾句心底里的話跟你說說……咱們做丫鬟的,第一要緊的事就是記著恪守本分,雖然你我在主子跟前是有些頭臉的,但終究是個下人,比不得那些姑娘小姐們,她們這會子歡喜了,拽著你磨牙,你圖新奇,在旁邊聽著,日后若有事端惹出來,主子們只會說你品行不良,拐帶壞了正經(jīng)姑娘,重重責(zé)罰下來,又該如何呢?”
抱琴心中一沉,知道剛才那番話文杏都聽見了,不由滿面通紅,拽住文杏的袖子央告道:“好姐姐,是我錯了!你教我,我再也不敢了!”
文杏道:“你不知道當(dāng)中的緣由,昨兒晚上雙姑娘和回姑娘就跟我們家姑娘斗了氣,今兒個早晨我們姑娘連外頭的衣裳都沒穿,哭著跑過來來找太太評理。不管誰對誰錯了,這鬧來鬧去的,都是主子們的事,跟咱們又有什么相干?好妹妹,我跟你說一句,莫讓人家把咱們當(dāng)成手里頭的劍,什么當(dāng)說,什么不當(dāng)說,你自己心里都要有個分寸才是了。”
抱琴款款點頭,此時小丫頭子在門口喚道:“文杏姐姐,太太讓你過去,問東西送得了沒,話遞過去了沒有。”
文杏應(yīng)了一聲,將托盤端起來對抱琴道:“那我先走了。”抱琴趕緊起身相送,文杏喚進兩個丫鬟進來陪抱琴說話,然后端著盤子往臥室中走,見吳夫人正和段夫人說話,便走上前在吳夫人耳邊說了幾句。
吳夫人登時臉色一變,跟段夫人告罪一聲,便和文杏來到外頭,低聲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文杏道:“千真萬確,我清清楚楚聽見的,那兩人竟說了這樣的話,我心里有氣,太太命我端過去的香囊也沒送,那兩人本還想跟太太辭行的,我也攔了下來。適才耽誤了一陣,也是為敲打敲打吳家那個丫鬟。”
吳夫人冷笑道:“怪道婉兒今兒早晨起來哭得跟什么似的,我還當(dāng)是小姐妹之間起了口角,如今可見是黑了心的貨色,竟要壞我女兒的名聲!”又朝托盤看了一眼道:“你做得很是,這香囊是宮里賞出來的物件,給那兩個小蹄子也是糟踐!你端過去,讓婉丫頭挑一個,剩下的就賞給你戴著玩罷!”文杏應(yīng)了一聲,領(lǐng)命去了。吳夫如何煩惱,如何想法應(yīng)對,想到婉玉如今之狀添了幾分心疼,不在話下。
且說抱琴自文杏走后就有些魂不守舍。她自小被賣到吳家,段夫人見她模樣整齊,性情溫柔老實,便把她撥到吳其芳身邊伺候。抱琴雖算不得伶俐機敏,但可喜在百依百順,做得一手好針線,一直也服侍妥帖。后來年歲漸大,也出挑成個美人模樣,段夫人有心抬舉,吳其芳也喜她嫵媚和順,便收她做了房里的人,抱琴自覺終身有靠,侍奉愈發(fā)精心。這些時日聽段夫人提有意與梅家攀親,抱琴也有意探探婉玉性情,便千求萬求的央告段夫人帶她來,一見婉玉,觀其神色語態(tài),便知是個心中有丘壑的人物兒,又見她與怡人說話,更知其頗有幾分手段,不由擔(dān)心婉玉是否性子寬和容人。誰知后來她竟聽見梅家小姐妹提起婉玉先前的舊事,抱琴心不由灰了一半,前思后想,也不由添了幾樁煩惱。
直至申時,段夫人方才告辭離去。待坐到馬車上行了一段路,段夫人便問道:“今兒個你見著婉姑娘了沒?”
抱琴低了頭小聲道:“見著了。”一面說一面拿了厚棉錦緞的大褥蓋在段夫人腿上。
段夫人道:“你覺得她模樣性情怎樣?”
抱琴道:“模樣沒得挑剔,鮮花嫩柳似的,看著就伶俐,只怕是男人也比不過了。”
段夫人笑道:“這就是了,我看著也好,我略套問了幾句,看樣子弟妹也樂意。待芳兒中了進士錦衣還鄉(xiāng),咱們就到梅家府上提親,雖說梅家的門第高了些,但芳哥兒也是極爭氣的,不是我說嘴,多少王孫公子都比不上他。”說完又見抱琴蹙著眉坐著不語,略一沉吟便知其中有事,推了抱琴一把道:“愣著想什么呢?”
抱琴忙笑道:“沒想什么,只是琢磨著給大爺做的衣裳還沒好。”
段夫人道:“甭想騙我,你這丫頭最是老實,臉上藏不住心事,你定是聽到撞到什么事兒了,若是跟婉姑娘有關(guān),便只管告訴我。”
抱琴張口欲提,但又轉(zhuǎn)而想起文杏說的話,便又把嘴閉上,左右為難間,又聽段夫人道:“我知你事事處處都為芳兒著想,若是有為難的事也不妨,我必不怪你。”
這一句話卻撞進抱琴心坎,她自小至大眼中唯有一個吳其芳罷了,如今后半生都系在他身上,唯恐他錯娶妻室,便將雙、回二人的話對段夫人說了。又道:“太太別生氣,我也不是愿意跟姑娘小姐們嚼蛆。我服侍大爺一場,只盼著他平安,日后娶一房賢淑的妻子,也是我的造化。我今兒把這事兒告訴太太,也是想討太太一個主意。”
段夫人擰著眉久久無言,半晌才道:“今兒個弟妹倒是跟我提了,說婉玉今兒個受了氣,因為是過繼來的,下人和各房的親戚都在背后亂嚼舌頭,她那兩個侄女就踩了婉玉不是。還說婉丫頭生母去得早,前些年在柳家也沒少受人擠兌,也怪可憐見的。我聽了還順著勸慰了幾句。若是婉姑娘為個男人投了湖,也不知有內(nèi)情沒有,但不管怎樣,終究也不是體面的事。”說到此處拍了拍抱琴的手道:“我的兒,幸虧你告訴了我,咱們剛來金陵,對婉姑娘先前的事兒一概不知,如此看來需找人好好打聽打聽才是了。你這般替著芳哥兒打算,我日后也不會虧了你,你便放心罷了。”抱琴連連答應(yīng),心下安穩(wěn),暫且不表。
此幾日無話,卻說到了正月初七的時候鬧出了一樁天大的事。妍玉使了個金蟬脫殼的法兒,留了封書信,帶著丫鬟紅芍和楊昊之私奔了。楊柳兩家登時大亂,柳壽峰氣得病倒在床,一時大發(fā)雷霆,一時要將妍玉趕出家門,一時又痛哭流涕自言顏面盡失對不起歷代祖先。楊家也四下里派人尋找。兩家雖竭力將事情向下壓,但奈何紙里包不住火,風(fēng)聲還是傳揚出去了。婉玉知道了愈發(fā)憂心忡忡,待正月十五一過便忙派人將珍哥兒接了回來。
如此整個年下便這般過了,待至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便是會試的日子,三場考過,杏榜一發(fā),梅書達(dá)、吳其芳和楊晟之三人均高中了貢士。待三月十五日殿試考過,梅、楊、吳三家均是點燈熬油的等信兒,等了七八天,方有快馬報喜回來,方知梅書達(dá)和吳其芳均中二甲,楊晟之考了第三甲頭名傳臚,喜訊傳來,眾人無不喜氣盈腮,各家均放炮慶賀,開祠堂祭祖,不在話下。
楊崢這些時日因楊昊之之事正煩惱不盡,只覺因這孽障得罪了梅家,如今更與柳家交惡,但此時楊晟之高中的喜訊傳來,楊崢不由精神大振,大喜之后,心中又默默想道:“即便楊家頂著皇商和戶部的虛銜,再如何富有,但終究是從商最末一流罷了,事事處處要看梅、柳兩家的臉色,若是朝中有人那又何愁家業(yè)不興?晟兒看著呆笨,不過是個老實憨厚的庶子,這些年來雖無大錯,但看著也不出挑,想不到如今竟成了最出息的一個了!只怕楊家還要指望于他,往日里我待他生分了些,從今往后便再不能如此了。”
想到此處,楊崢忙到庫房里,命人打開柜子將最上等的料子取來,緙絲的,提花的,二色金的、雪綢的,不一而足,精心挑了十幾匹,命人拿去給楊晟之重新裁制新衣;又從賬上撥了八千兩銀子,找了可靠的管事送到京城給楊晟之打點;拿出銀子來打了一副赤金點翠的紅寶石頭面親自送到鄭姨娘處,而后連續(xù)幾晚都在鄭姨娘房里歇了,鄭姨娘自然春風(fēng)得意,逢人便說晟哥兒如何有出息,掙了楊家的臉面,府里大大小小的婆子丫鬟仆役均聞風(fēng)而動,搶著上前奉承獻媚,不在話下。
而柳夫人一則惦念楊昊之;二則因妍玉之事與自己親哥哥柳壽峰撕破了臉面,鬧得僵了起來;三則又氣惱楊晟之高中,鄭姨娘得勢,急火攻心便病了一場。同時大病一場的亦有柳家的孫夫人,自妍玉離家之日起,孫夫人便牽腸掛肚,雖痛恨親生愛女與名聲狼藉的有婦之夫勾搭,但到底還是疼惜多些,每日里想起都要哭上幾回。雖曾到楊家鬧過幾次,但終究無法。待杏榜發(fā)過,宮中又來了太監(jiān)傳旨,原來姝玉診出了龍脈,皇上賜封為美人,又賞了柳家許多東西。姝玉亦從宮中賞了東西出來,這一回竟不同于過年時候寒酸,賞賜頗豐,尤其給生母周姨娘的東西極多,隱有壓過孫夫人一頭之勢。周姨娘大驚,忙取了幾樣貴重的送到孫夫人房里,孫夫人當(dāng)然不肯收,不咸不淡的說了幾句,待周姨娘走后,她心里到底不痛快,想到大女兒在宮中雖位置極尊,但久久沒有孩兒,竟被個庶女壓過一頭去;小女兒又不成器,壞了名節(jié),日后也恐謀不到什么前程了,憂思極重之下也大病了一回。
自年后幾家歡喜幾家愁,各人均有個人的思量。眼見日月匆匆,進士們就要榮歸故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