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第五十三回【上】
這一日,從王好姐處回到家,剛走到臥房門口,還沒掀簾子,便聽里頭妍玉道:“嘶……作死呢,下手這么重,要把我頭發(fā)揪下來不成!”
紅芍陪笑道:“是我手重了,定輕著些。”
妍玉哼一聲道:“愈發(fā)笨手笨腳的,連個頭都梳不好。得虧你上輩子積了福報,這一世跟在我身邊,否則你這樣的哪個小姐奶奶樂意要?還抬舉你當房里人呢!”
紅芍低聲下氣道:“奶奶待我好,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妍玉道:“你知道就好,就怕你沒這個心。”
紅芍堆著笑道:“哪兒能呢,若不是奶奶,我哪有如今這個體面……奶奶要用金鳳釵,還是用這個滴珠的?”
楊昊之聽到此處便掀簾子進去,瞧見妍玉正坐在梳妝臺前,拿了一支金釵在頭上比劃,紅芍站在她身后梳頭,遂笑道:“喲,忙著哪?”
紅芍一見楊昊之,登時精神一振,臉上不知該怎么笑,想對楊昊之親熱,又怕妍玉瞧出來,福了一福道:“大爺回來了。”忙不迭的去給楊昊之燒水倒茶。
妍玉將釵丟到妝臺上,懶洋洋道:“你也知道回來?一天到晚往外跑,不知外頭有什么迷了你的心竅,難不成有什么小妖精?”
楊昊之心頭一跳,陪笑道:“胡說什么呢!鎮(zhèn)日在家里悶得慌,我去外頭會會官場上的朋友。”
妍玉嗤笑道:“呸!虧你還有臉說什么官場,芝麻粒兒大的小官兒,還是花銀子買的,充什么體面。有本事你也學老三,入科考一個回來,那才叫本事!”
這一句說得楊昊之心里犯堵,皺著眉不耐煩道:“行行行,有完沒完。”
妍玉道:“怎么?嫌我說得不好聽了?哪一句說錯了,你說來我聽聽?”
楊昊之惱怒,剛欲發(fā)作,又想起王好姐和新添的孩兒,遂壓下火氣,走上前攬著妍玉笑道:“咱不說那些生氣的。我看看你今天戴的什么戒指,搽的什么粉兒。”說著湊過去,只覺異香撲鼻。
妍玉極喜楊昊之與她親熱,偏又裝出厭倦模樣,嗔道:“離我遠些!”
楊昊之見她嬌俏慵懶,一時動情,摟著妍玉道:“我偏就離你近,看看你戴了什么香餅子、香球子,嘴上的胭脂讓我吃了罷。”說著要親嘴,正此時紅芍端了茶進來,碰掉了桌上的扇子,“當”一聲驚了屋里兩人,楊昊之不悅,隨手脫了鞋朝紅芍扔去,罵道:“沒眼色的小蹄子,誰讓你進來的!”
紅芍吃了一嚇,慌忙閃躲,手上的茶也沒端穩(wěn),熱水燙了一手,茗碗也掉在地上摔個粉碎。妍玉呵斥道:“還不滾去拿東西收拾!”
紅芍又委屈又恨,含著淚退了出去。片刻拿了抹布進屋收拾,只見屋里靜悄悄的,屏風后傳來低低的說話聲。紅芍大著膽子湊過去,透過屏風的縫隙往屋里瞧,只見這二人坐在床上,楊昊之手里拿了一紅色的香袋,從內取出一丸藥放入口中。妍玉道:“你方才吃的是什么東西?”
楊昊之笑嘻嘻道:“這可是個好東西,胡僧做的藥,都叫‘紅鉛丸’。但只一粒就金槍不倒,讓你乖乖求饒。”
妍玉滿面通紅,啐道:“天還沒黑,就不正經,說什么混話!再說還在老太太孝期里呢。”
楊昊之道:“你我不說,誰知道?還不快受用一回。”說著抱著妍玉親嘴。妍玉半推半就,二人云雨起來。
紅芍從屋中退出回到外間,惱一回,怒一回。她隨妍玉嫁到楊家,因早有爭強的心,同楊昊之眉來眼去傳情,終如愿以償當了通房丫頭。楊昊之也同她相好了幾日,誰想還沒過多久,楊昊之對她就淡了,妍玉看得又緊,不準楊昊之隨意沾碰,楊昊之漸漸的把她看成糞土一般。她上有惡主刁難,下無子女傍身,左右無一靠山,連丫頭婆子因她素日張狂也不同她交好,如今又失了男主人的寵愛,日子熬得極苦。想到自己當初若一直跟著婉玉,而今在三房定然是另外一番風光,眼見怡人吃穿用度已是小姐的體面,不由又悔又恨,哭了一場。
且說紅芍暗暗垂淚,楊昊之和妍玉直到過了晚飯鐘點方才收了云雨。妍玉渾身發(fā)懶,喚紅芍打水進來擦洗。紅芍端了水盆進來,眼瞥見楊昊之裝胡僧藥的香袋就放在床頭,不由心生一計,大著膽子偷倒出一粒,又將香袋放好。
妍玉擦洗一番便沉沉睡去,楊昊之嚷餓,披了衣衫到外間用飯。紅芍暗道:“真真兒天助我也!合該我與大爺獨處,若不借此挽回大爺的心,日后只怕難尋這樣的時機。”在燈下見楊昊之俊顏如玉,益發(fā)春心蕩漾,借著端菜的當兒,將藥丸子掰了一半丟到湯碗里,等化得差不多了端上前勸楊昊之多喝一碗湯滋補身體。
楊昊之一口氣灌了半碗湯,不多時便覺一股春意上涌,紅芍在一旁殷勤伺候,賣弄風情,楊昊之見紅芍嫵媚,忍耐不住,一把摟著求歡,二人便弄起興來。紅芍乃久曠之人,纏著楊昊之沒個饜足,楊昊之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方才又與妍玉歡好耗盡心力,此刻勉強應承,正當云情雨意正濃時,忽感一陣暈眩,臉色慘白,捂著胸口直喘粗氣。紅芍嚇了一跳,忙扶楊昊之在外頭矮榻上躺下,想去叫人,又怕被人知曉她與楊昊之在孝期里行房,若不叫人,眼見楊昊之連喘不止。正猶豫的當兒,忽有個丫鬟進來,見此景登時大吃一驚,尖聲嚷道:“不好了!大爺不好了!”跌跌撞撞跑出去。楊昊之一把拽住紅芍,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喉嚨里咯咯直想,欲說話又講不出,眼白一翻,頭已歪倒了,口中涎津順著嘴角淌下來,再探鼻間已沒了氣。紅芍唬得魂不附體,身子一軟栽倒在地,驚怕之下嚎啕大哭起來。
妍玉在屋里合著眼睡得正沉,忽有丫鬟慌慌張張跑進來說:“大爺出了事了!”妍玉忙起身,披了衣衫出來,到外頭一見楊昊之赤身裸體躺在榻上,又瞧紅芍云鬢散亂,襖扣全開,便知做出什么好事,登時氣得柳眉倒豎,狠狠打了紅芍幾下,罵道:“好□□,竟敢背著我跟主子□□!看我不收拾你!”說罷方才轉回身看楊昊之,只見歪倒在床上,一絲活氣全無,登時大吃一驚,晴天霹靂一般,拼命推搡幾下道:“冤家!你快些起來說句話哇!”說著放聲大哭起來。
一時間各屋的丫頭婆子全圍了過來,有年長經事的老嬤嬤上前摸了摸脈門,又掐了人中,探了鼻息,俱個大驚失色,大叫道:“大爺……大爺不中用了!”言罷嚎哭起來,眾人跟著一齊大哭,烏壓壓跪了一地。早有小丫頭子往各房送信,柳夫人正在卸妝,聽丫鬟送信說大房出了事,因楊崢與楊晟之在外宅書房里頭,便打發(fā)廊下的小丫頭去叫人,自己穿了以上急急忙忙的往大房中來。
進屋一瞧楊昊之裸著躺在床上,面色鐵青,瞪著雙目,口角涎津橫流,魂魄便已唬飛了一半,如同摘了心肝一般,眼前一黑,直挺挺的撅了過去。眾人大驚,又是抹胸又是掐人中,柳夫人方才蘇醒過來,狠命推了推楊昊之道:“我的兒!莫要嚇唬娘,快回個話兒!”旁有丫鬟道:“太太節(jié)哀,大爺怕已是不行了……”一語未了,柳夫人便“啪”給一記大耳刮子,指著罵道:“哪兒來的小蹄子,藏了好歹毒的心,要咒我兒死!誰說我兒不行了?快!趕緊去請大夫!金陵城里有名的大夫統(tǒng)統(tǒng)給我請來!若能醫(yī)好我兒的病,要多少銀子隨他開口,即便要我的命也省得!”緊接著摟著楊昊之,“呀”一聲大哭起來道:“我苦命的兒呀!你喘口氣吱個聲兒,你如此不是要了我的命么!”
此時楊景之、鄭姨娘等也得了信兒,紛紛到了。不一會兒,婉玉讓采纖和怡人攙著來,進屋往榻上瞧了一眼便連忙退了出來,只在外間尋了地方坐著。鄭姨娘見婉玉來了,一時去尋茶壺給婉玉倒茶,一時又恐人多擠著婉玉,一時又恐哭聲大了驚動胎氣,忙忙的催她回去,反倒忙亂上十分。
正鬧得沒開交處,忽聽丫鬟報說:“老爺、三爺來了!”話音未落,楊崢和楊晟之已邁步走進來。妍玉衣衫不整,忙躲進臥室。柳夫人一見楊崢,如同得了珍寶一般,幾步上前“噗通”跪在地上,抱著楊崢的腿,哭道:“老爺你來得正好,快快救救咱們的昊兒罷!”
楊崢湊前掀開被子,伸手一摸,胸口已冰涼了,再一看楊昊之死狀,心里便明白了□□分,又是痛又是驚又是恨,指著厲聲道:“這,這是誰干得好事!還不從實招來!”眼略在屋中一掃,一下便瞧見紅芍,走幾步上前一腳兜翻在地,罵道:“好奴才!是你害死我兒!”
紅芍抖得如篩糠一般,哪里管得了許多,一心想著找陪同拉下水的,大哭著磕頭道:“不光我!先前還有大奶奶,若不是大奶奶,也不至于到這一層,今兒大爺下午剛一歸家,便跟大奶奶進屋,直到過了飯時還沒出來,我不敢叫,又怕人瞧見,一直在外守著,晚飯都熱了好幾遭……”
妍玉在屋里聽得真切,一時又羞又惱,隔著門簾子道:“刁奴,血口噴人!我這兩天身上不痛快,下午就躺在屋里睡,外頭出什么事我一概不知。”又大聲道:“你沒臉,害死大爺還拉上我!老爺太太要為我做主呀!”說罷想到楊昊之死,心中惶惶,眼里早已滾出淚珠兒來,嚎啕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道:“我的夫君,你可起來為我說句話兒!我怎么這般命苦哇!”
楊晟之暗道:“大哥既已死了,若里頭真與大嫂有干系,追究起來必連累她名譽,傷了同柳家的交情,又何必呢。本就是樁丑事,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為宜。”遂上前對楊崢道:“這還在老太太的孝期里,大嫂是名門小姐出身,怎會做出這等事來!定是那丫頭急臊了心,亂攀咬。”
楊崢立時便信了,道:“好個妖精似的東西!我好好的兒子就是讓你們勾搭壞的!如今,如今又賠上性命……”說著眼眶就紅了,咬牙道:“把她給我捆到外頭往死里打!”
紅芍見楊崢這番形容,知不比往常,怕是要生生打死她,一時間屎尿齊流,磕頭如搗蒜一般,大哭道:“老爺饒命!老爺饒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左右早有力壯的婆子上前將紅芍拖了出去。
柳夫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道:“老爺,莫非你也蒙糊了心了?昊兒怎么就死了?今兒早晨還來跟我請安,哄我歡喜來著,快叫大夫來給他治病!”
楊崢長嘆一聲,淚早已滴下來,啞著聲道:“老大已經沒了……”言罷真真兒心力交瘁,再發(fā)不出一絲聲音,而柳夫人早已軟倒在楊崢身上,只顧哭,“兒”一聲,“肉”一聲,哭道:“不孝子,你怎么舍得丟下你娘親就這么去了!讓我跟你爹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你讓我日后指望哪一個,你可讓我怎么活!”哭得肝腸寸斷,不管周遭。妍玉與楊昊之仍有幾分夫妻情分,又想到自己從此以后便成了寡婦,沒個依靠,也在屋內哭得死去活來。一時哭聲連成一片,時時傳來紅芍挨打的哀叫聲。
柳夫人哭一回又捶楊崢道:“你先前總嫌棄昊兒,時時逼他,如今他死了,你可稱心了!他死了,我也不活了,明兒個安葬了他,我就隨他去!”眾人又忙上前勸解柳夫人道:“大爺沒了,老爺心里何曾好過,太太還是保重身子要緊。”柳夫人伏在楊昊之尸首上,并不聽人勸,只是哀哀的哭。
婉玉坐在外頭,將屋里的事聽個真章,暗道:“楊昊之是咎由自取,天理昭彰,早該有他這一日的報應!只可憐我那珍哥兒,小小年紀又沒了父親庇佑,雖說那個‘爹’只是個擺設,但有總好過沒有。”正暗嘆著,鄭姨娘走進來,臉上掩不住喜色道:“原來昊哥兒真死了!阿彌陀佛,老天長眼,也該我們晟哥兒出頭了!”婉玉忙握住鄭姨娘的手,看了看四周,嗔道:“姨娘有分寸些,若讓人聽到怎么得了!”
自上次鄭姨娘隨婉玉去給梅海泉祝壽以后,鄭姨娘便見識了梅家的聲勢地位,從此便對婉玉心存畏懼,說話也不再像原先那般隨便,變得縮手縮腳的,故立時噤聲,陪笑道:“我冒失了,冒失了。”
正此時,有婆子進來大聲報道:“回稟老爺太太,那□□已被打死了!”柳夫人恨道:“打死真便宜了她!把尸體拖出去,莫要臟了我們家的地,讓昊兒不得安寧……”又哭起來。
婉玉暗道:“我進屋瞧瞧,出了這樣大的事,我不露一面便失了禮數了。”便讓人攙著進屋走到柳夫人身邊,勸了兩句道:“太太還是珍重身體,莫要哭壞了。”
柳夫人正是滿腔的憤懣哀怨沒出撒,一瞧見婉玉大著肚子,登時勾起心病,指著罵道:“你個喪門的掃把星!自你嫁進來,我們便沒得了好兒!懷了孩子克死我們楊家三條人命,先是老太太,又是景哥兒媳婦兒,現在又克死昊兒!你還我兒命來!”哭著便要踢婉玉的肚子。春雨眼明身快,搶到婉玉前頭擋著,生生挨了一腳,道:“太太保重,萬不可輕率了!”眾人先呆了,此刻方才七手八腳上前攔著柳夫人。楊晟之趕緊搶上前將婉玉拉到身后,婉玉吃了一嚇,滾下淚來,緊緊抱著肚子,垂頭不語。
楊晟之沉著臉道:“太太這話說得不像!大哥是讓□□治死的,跟我們有什么相干!即便是那和尚說的話,也說是今年內‘添一丁,損三人’,我媳婦兒明年才產育,太太又何必埋怨我們?”轉過身拉婉玉道:“屋里太亂,再碰著你,走,我送你回去。”言罷便送婉玉回抱竹軒,路上軟言安慰道:“太太這是急紅了眼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婉玉道:“我心里明白,你不必安慰我。”
楊晟之道:“你明白怎么剛在屋里還哭了?”
婉玉笑道:“方才嚇著了,也是做給人家看的,我不委屈,你怎會心疼送我回來呢。”
楊晟之笑道:“你個機靈鬼兒,待會子先睡罷,我還得回大房那兒去。”
婉玉道:“把珍哥兒送到咱們這兒罷。一來有人陪我睡,二來今兒晚上亂糟糟的,也沒個人顧他。”楊晟之答應著去了。不在話下。
當下楊昊之的喪事也緊著操辦起來。楊崢犯了頭痛的舊疾;柳夫人病倒在床,已不能起身;妍玉鎮(zhèn)日里只顧哭天抹淚;楊景之又是指望不上的,故家里內外全靠楊晟之一人承擔。婉玉恐他太過勞苦,少不得將家內的事業(yè)承擔起來,兼顧操持楊昊之的喪事。幸而楊氏家族里有幾房跟他們交好的妯娌過來幫忙,方不至忙亂。
一切準備妥當,但出殯那天卻生了是非。原來那王好姐在家中一心盼著楊昊之能接他們母子進府,等來等去卻接著得知楊昊之已命喪黃泉了。王好姐只覺一生的心血就付之東流,渾身癱軟,捶胸頓足哭了一場。又瞧見襁褓里的孩兒嗷嗷待哺,少不得擦干眼淚重新計較。出殯那天披麻戴孝,抱了孩兒到楊家去,沖上前要攔棺材車馬,又哭又鬧。
楊晟之忙出面勸解,聽王好姐說孩子是楊昊之的,口口聲聲說柳夫人知道此事,又取出許多件信物來。楊晟之只得將打發(fā)人回府稟明實情,柳夫人聽說王好姐生個男嬰,登時破口罵道:“我還道是三房媳婦兒,原來是她生的種害死了昊兒!討債討命來的冤孽,快打走罷!認他做甚!”楊晟之聽柳夫人如此說,心里便有了數,揭開襁褓一瞧,只見那男嬰面色發(fā)暗,病懨懨的,哭聲跟小貓叫一般,知天生帶病氣,對王好姐道:“太太不肯認,我們也沒法,每個月楊家自會打發(fā)人去送些米面錢銀,若再鬧恐怕也沒你的好處。等日子久了,太太的氣消了,興許還有轉機。”說著摸出十兩銀子遞與王好姐道:“你先回去罷,這孩兒身體孱弱,再折騰怕要再鬧出病來。”王好姐只得含著淚收下銀子走了。
偏生這件事傳到妍玉耳朵里。妍玉本因楊昊之撒手人寰傷心欲絕,忽聽聞楊昊之竟在外頭養(yǎng)了外室,如今孩子都生了,不由勃然大怒,傷心盡成了糞土,一氣之下收拾了包袱行李,當日晚上便乘馬車回了娘家,一住下去便沒回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