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我可以記錄那天的事了，距今已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但我現(xiàn)在獨自在這天地里，我有大把時間。

　　那天，我醒得很早，我那段時間睡眠都不太好，總感覺頭暈。天還沒亮，安莉他們還沒有起床，自從我們生活邁入正軌之后，爹地也不太頻繁熬夜或起早了。我那段時間都是最早起的，因為我想去看看花海的盡頭，我走去的地方，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爹地要我去的地方，我在那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圓形的圈，那周圍沒有什么草，我猜想下面有什么東西。
　　所以我那天打算去看看，我?guī)Я艘槐竞Ｃ魍臅恢蛛娡玻粭l撬棍，還有一天的食物。經(jīng)過安莉他們的帳篷時，我走過去聽了聽，沒有什么動靜。
　　天剛蒙蒙亮，還是一片霧藍色，盡頭有一道橘紅，太陽會從那里升起。

　　安莉最近問過我?guī)状卧趺戳耍也恢浪趩柺裁础Ｋ氪_認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告訴他沒有。
　　但我確實最近在想。
　　在我的記憶里，爹地告訴過我很多事，那時的我并不理解，總是懵懵懂懂地聽著，盡管不懂但也不敢問，任由他講完他要講的話，我認為他并不在意我聽不聽得懂，他不會遷就我的理解水平。只有我跟上他。
　　現(xiàn)在我跟上了。
　　倒不是那些形而上的概念，那些我知道，我只是在想，我的生活似乎并不太正常，和我從書里讀到的、那些安莉口中‘大家是這樣的’不一樣。‘大家’是什么我不明白，我隱約覺得應(yīng)該有一個所謂‘真正的世界’，那里有很多類似我們這樣的人。書里說人類是進化而來的，總不會只有我一個吧。
　　我可以問爹地，但我最近跟他有一些隔閡。準確地說，是他對我有些疏遠，安莉好像也隱約有這個趨勢。我有些害怕，偶爾我看著他們會想，也許我對他們來說好像只是一個短暫的事件。可他們對我而言，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我想做些什么事，我預(yù)感到一種難以挽留的痛楚。
　　但我不知道該做什么。

　　我心煩意亂，只能常常走出來轉(zhuǎn)，我們之間有什么改變了，在吃飯的時候我感覺到了。我們吃飯，從篝火旁升級到在天空下的木桌上，菜式也更多了，我也能夠吃到肉了，但我們隔得很開，再也不像一起一樣靠著擠在一起了。
　　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我還只是個學(xué)狗叫就會開心的孩子就好了，我不必想太多，他們也不必顧慮我太多。

　　我到了那個圓形邊，試圖用撬棍敲，但很快失敗。我摸了摸那東西的材質(zhì)，如果我沒記錯，我在爹地的實驗室也見過這種，叫做碳合鋼，是很堅硬的東西，我們用這樣的材料造過一個擋風(fēng)的棚。
　　如果是碳合鋼，撬或砸都打不開，一定有什么開關(guān)。我希望我是條狗，盡管我從來沒見過，但是聽說它們都嗅覺靈敏，聰明機警，假如我是條狗，現(xiàn)在很快就能找到開關(guān)，也會一直和爹地、安莉在一起。

　　但我不是狗。我找了兩個小時才在一座矮山的背面發(fā)現(xiàn)開關(guān)，那是個掃描儀，我把雜草和樹枝撥開，就看到了它。巴掌大小，迅速亮起來，發(fā)出一陣紅光，說的是拉丁語，說尊敬的艾森，您好，歡迎來到度假圣地，祝您今天愉快。
　　這東西有點高，我去搬了塊石頭，踩在上面抬抬頭，才把臉對準它，看它的大小，我猜它是掃瞳孔的。我的眼睛和爹地很像，這東西表殼粗糙，繼電器都暴露在外，以它的設(shè)置，精確度應(yīng)該不會太高，所以我試了試。
　　果然，它的屏幕變成了綠色，贊美了一句艾森，便暗下來。地面的圓形轉(zhuǎn)了一下，周遭的土揚起來，下面有個臺子慢慢地升起來，我跳下來走過去，那臺子剛好升完。
　　臺子下面是階梯，通向下面的什么地方，我看不到底。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了看臺子上的東西。有一些未標注的按鈕，一塊顯示板，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按鍵。我試著碰了其中一個按鈕，感覺到風(fēng)換了個方向吹，這讓我嚇了一跳，趕緊又按了幾下，才調(diào)回原來的方向，希望沒有被爹地注意到。
　　不過這也讓我明白了那臺子是用來干什么的，其實也很簡單，只是調(diào)節(jié)這個地方一些基本參數(shù)罷了。
　　真正的重點，我想應(yīng)該在下面。

　　我走下去，站在地下入口，朝里面看。
　　我當時覺得很平靜，直覺認為不管里面是什么，都應(yīng)該不是會傷害到我的東西，我也猜，這就是爹地和安莉不帶著我來的地方。

　　這是他們的秘密。

　　其實爹地和安莉有很多秘密，這個我也發(fā)現(xiàn)了。比如說，按照爹地最喜歡講的科技樹，我們擁有的一切都不符合常理，再比如我讀到的奇奇怪怪的書，那些邏輯不通的前后文，辭典是什么，大學(xué)是什么，這一切都應(yīng)該有個基礎(chǔ)，而不是憑空建立在他們兩個身上。在種出棉花之前，他們已經(jīng)有了衣服；在煉出鋼鐵之前，他們已經(jīng)有了鐵；在種出食物之前，他們吃的是什么？在我面前，為什么他們的樣貌從不會改變？
　　這些我都注意到了，因為我已經(jīng)不是那個只是學(xué)狗叫就會開心的孩子了，我可能被詛咒了，否則我也不想發(fā)現(xiàn)這些，我從來沒問過，我擔(dān)心一旦我問出口，就會得到真相，而真相也許會毀了我的一切。

　　現(xiàn)在我站在地下入口，里面吹來潮濕冰涼的風(fēng)。其實我有預(yù)感，如果我下去，會發(fā)現(xiàn)一些事情，也許不能完全解釋他們的秘密，也許我根本不會理解。
　　如果我邁出這一步，我也許就再不會是他們的艾瑞卡了，我會變成一個他們不了解的，會有另一面的艾瑞卡。
　　他們瞞著我，一定有他們的理由，我窺探到了的話，會給他們造成困擾吧。
　　我甚至根本沒有好奇心，我只想爹地和安莉，還有我，我們一切都不要改變。我真的很討厭自己，很討厭自己意識到這樣那樣的事，我希望自己笨一點，不要想那么多，比如從來沒有來過這里，從來不曾站在地下入口處。

　　所以，我決定了。

　　我跳下臺子，跑到開關(guān)，把臺子收回去，又把圓臺關(guān)上。
　　我沒有來過這里。我沒有看到過這個。

　　我飛快地跑遠，離開這個地方，我的撬棍和手電都落在原地，我沒有拿。我在跑的時候想起來，為什么我白天出來也要帶手電呢？因為我留意到他們兩個偶爾會晚上出去，背著包，帶上燈。這里的夜晚月亮照亮一切，為什么要帶燈呢？因為要去沒有光的地方。這里放眼不見一處建筑，那么是什么地方呢？
　　地下。

　　我跑著跑著哭起來，你看，就是這種，我不想留意到這些，我不想發(fā)現(xiàn)這些，我不想思考這些。可是我成長了，無論如何我都會發(fā)現(xiàn)的。
　　我討厭我的腦子。

　　我停在河邊，跑得喘不上氣，吐了一口帶血的痰，然后躺倒在沙上，抬頭看著天空。我撿到過一只青蛙，青蛙它已經(jīng)死掉了。
　　我要在這里讀完這本小說，然后回去，如果爹地和安莉問我去了哪里，我會告訴他們我去河邊讀書了。安莉會問我讀了什么，爹地會問我為什么去河邊，是空氣更好嗎，下次我也去。

　　就這樣吧。
　　這樣就好。
　　一切都不會改變。

　　我從口袋里把書拿出來。

　　我回去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起床了，我沒有看到他們，但是聽到他們在帳篷前打撲克，聊天的聲音。我猶豫了一下，沒有走過去，停在了他們帳篷的后面，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爹地在喝水，他說你這兩天有沒有發(fā)現(xiàn)，艾瑞卡長得更快了，現(xiàn)在有幾歲？十七？十八？
　　安莉說差不多吧。
　　爹地嘟嘟囔囔說這樣下去都不知道誰管誰叫爹了。
　　安莉說那我不管，誰是爹我和誰結(jié)婚。
　　爹地說你差不多得了，演戲上癮啊你。
　　安莉笑了幾聲，問爹地什么時候走。
　　爹地說差不多了，是時候了。

　　然后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安莉問，他怎么辦。
　　爹地說，這個你不用操心了。
　　安莉又問，為什么。
　　爹地沒有回答。

　　安莉說，他算是成年人了吧。
　　爹地說，夠了，不要總是這樣，不要總是強調(diào)這些，他和這里的其他東西有什么差別，只是因為有了自我意識嗎？你昨天也出去除蟲了吧，你殺了多少蟲類，那些和他有什么區(qū)別？只是因為那些蜈蚣不會哭喊，不會跟你說話嗎？再說了，你是什么身份？你到現(xiàn)在殺過多少人，兩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現(xiàn)在在這里憐憫一個認識幾個月的異種，不覺得好笑嗎？

　　安莉有一段時間沒說話，然后才說，你的描述太簡單了，你不是我，少他媽評判我。

　　爹地笑了，問他怎么，要阻止我嗎。
　　安莉沒有說話，在喝水，然后回答，我不會阻止你的。
　　爹地說那你就看著吧。
　　但安莉問，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培養(yǎng)他的自我意識，讓他讀書，讓他學(xué)習(xí)，讓他反思，為了什么。

　　爹地說什么也不為，只是觀察樣本。新世界的誕生，從什么開始，到什么結(jié)束，都是未知的，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安莉說，原來如此，全宇宙，都是你的實驗田。
　　爹地沒有說話，他們又沉默下來。

　　過了很久，安莉又突然開口，他跟艾森說，你這樣，真的讓人很火大。
　　爹地回答，你不是我，你不會懂。
　　安莉又問，那你和所有人，是不是都不必互相理解。
　　爹地說，對，不必互相理解。
　　安莉告訴他，如果沒有互相理解，就會只剩下恨，就像那個巴倫。
　　爹地問他巴倫是誰，但又接著說，算了，不重要，都是過眼云煙。
　　安莉說，不，你是欠教訓(xùn)。
　　爹地又笑了，問他，是不是我的存在踐踏了你們的尊嚴。
　　安莉沒有再說話。

　　他們一直一直沉默著，直到我的腳都站麻了，他們都沒有再說話。我又開始頭暈了，我可能是需要吃多一點飯。

　　我走過去，他們聽到聲音，轉(zhuǎn)頭看我。
　　那個表情，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掉。

　　安莉抿住了嘴，爹地張了張嘴，但他們都沒有動，沒有說任何話。
　　我的身體在散發(fā)蒸汽。
　　他們看著我。

　　我不好描述他們的表情到底代表了什么，但我感知到他們的觸動，那種復(fù)雜的神色，摻雜了很多感情，因為這個，我才伸出手，我向他們兩個伸出手。
　　我好累，站也站不住，摔在了地上，但我用了我全部的力氣向他們伸出手，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全部的世界，我能夠獻出的、我愛的、我快樂和痛苦的一切，我向他們伸出手。

　　他們來到我身邊，安莉握住我的一只手，爹地試圖握我的另一只手，但是他伸到我旁邊，又縮起手指拿開了。我叫他爹地，他低下頭看我，他的嘴唇有點抖，卻皺著眉，最后只是跟我說，對不起。
　　我倒是從來沒想過，他會說這個，我當時沒有問他愛不愛我，我想是因為我知道答案。
　　安莉握住我的手，我的溫度把他燙傷，他的手泛起泡，卻沒有放開我的手。他面容平靜，一如平常，我想他見過很多這樣的事，我猜我和爹地說不定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但是他沒有放開我的手。
　　我盯著他的嘴，他最后會對我說什么呢？就像以前一樣，騙我說他最愛我吧，最后一次，騙我也可以的。
　　但安莉什么都沒說。他什么都不會做。

　　我有點后悔了，我躲避了探尋真相的可能，赤條條來到他們面前，什么都沒有準備，把自己全部給予他們，他們讓我失望了。
　　無論他們曾經(jīng)在盤算什么，從不曾因為我有過任何動搖和改變。
　　這一點都不公平。
　　我并沒有做錯任何事。
　　我的意識、意志、頭腦、想法都沒有錯，我還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我還有很多心愿。我來到了這個世界，并不是任何人的奴隸。

　　這是我那時候最后的想法，接下來，便是一片黑暗。
　　我最后看到的，是他們的臉，以及他們身后遙遠、蔚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