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qū)魔-6
法比奧從驚訝中反應(yīng)過來,放下面包和牛奶,看向這個年輕人,微微頷首,“神父,我能幫您做什么?”
艾森仍舊低著頭看安德烈,在其他人都看不到的背光下,對著安德烈挑眉笑了下,眨了下左眼,很輕佻的樣子。旋即又抬起頭,換上了嚴(yán)肅認(rèn)真的表情,就連語調(diào)都沉穩(wěn)了很多,看向法比奧:“我現(xiàn)在告訴你?!?br /> 他朝前走,桌旁的人給他讓了條路,法比奧站起來,把自己身邊的椅子拉開,艾森便在那里坐下。
法比奧對持刀人點點頭,那人收了刀,往后退了兩步。安德烈用布壓住自己的血淋淋的小指。
法比奧慢悠悠地擦了擦手:“我和家人是虔誠的教徒,我們是拉斯福教區(qū)的,您知道嗎?在十二街上。您是新來的神父嗎?”
“我不是?!?br /> 法比奧眼神移去安德烈身上,又看回來:“抱歉,我讓他們?nèi)ズ竺嫣幚??!?br /> 艾森阻止了他:“不用,跟他有關(guān)?!?br /> “……”法比奧肉眼可見地在失去耐心,“你打算告訴我什么?”
艾森卻問:“能給我倒杯水嗎?”
法比奧的眼神在他身上停了停,轉(zhuǎn)頭叫人:“維諾,倒杯水來?!?br /> 維諾點頭去了,法比奧轉(zhuǎn)身看艾森:“我見過這種十字架,上面有編號對嗎?”他看著艾森脖子上掛的三條項鏈。
艾森直接低低頭把項鏈取下,遞給他,法比奧愣了一下,才接過去。
安德烈在對面搖搖頭,艾森,他不是羨慕才想摸摸看的,又不是小孩子……
維諾向后廚走,有個年輕人很快地跟了上去:“維諾,等等我!”
維諾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繼續(xù)走,“拉緹,別總是跟著我?!?br /> “真的假的,神父來這里干什么?現(xiàn)在他們還兼職勸我們別殺人嗎哈哈哈……”拉緹笑嘻嘻地問,他不信宗教,自然也并不尊重神父,“你看他那個打扮,你看見他穿的鞋了嗎?我雖然不知道神父該穿什么鞋,起碼不該是這種吧……喂,他手上有紋身啊,還是中指,他從夜店出來的嗎?……哈哈……”
拉緹發(fā)現(xiàn)維諾沒有理他,撞了撞他肩膀:“哎,你這么緊張干什么?”
維諾把水倒進(jìn)水壺,表情很嚴(yán)肅:“……我在伊拉克見過那種十字架,三個,金的銀的黑色的。他不是告解神父,他是驅(qū)魔神父。”
“驅(qū)魔?世上有這種東西嗎?”
法比奧把十字架遞還給艾森:“確實很漂亮?!?br /> 維諾把接來的水倒進(jìn)艾森的杯子里,聽見艾森對法比奧說:“我聽說他欠你的錢,是嗎?”
法比奧笑笑:“您要替他還嗎?”
“只讓他幫你做些邊邊角角的工作沒什么意義,你不好指使外人做殺人的勾當(dāng),保安這種工作其實也抵不上什么錢。那么,我來雇傭他,用在我這里賺到的錢還你的債,怎么樣?”
法比奧轉(zhuǎn)眼看安德烈,安德烈事不關(guān)己地看著大家。周圍人在聽見“殺人”時就警覺了起來,站直了身體。
法比奧問艾森:“為什么?”
“我有我的原因?!?br /> “為什么?”
艾森喝了口水,轉(zhuǎn)頭看法比奧:“你對惡魔了解多少?”
法比奧的臉上慢慢浮現(xiàn)出一個揶揄的笑容:“你不會想跟我說,要證明給我看世上有惡魔吧?!?br /> 艾森搖頭:“它們在世上無法顯形,不能自立地行走在人類的土地上,它們必須進(jìn)入人類的身體才能在世上活動,動物的軀體也可以。所謂附身,并不是抹殺宿主本人,而是用自己的磁場干擾宿主的,打個比方,就是把宿主本人的意識囚禁起來,之所以要保持宿主的存活,是因為在這個世界里,只有已經(jīng)存在的生物所具有的腦磁場才可以獨立支配形體。不過,當(dāng)人類的數(shù)量減少到一定程度,惡魔就可以通過從人類的軀殼里掙脫,以自己的形狀活在世界,因為可以改造世界的磁場,使之成為適合它們生存的條件。”
法比奧噴出一聲笑,自從聽到“磁場”這個詞,他就已經(jīng)不信了,他覺得艾森就像那些招搖撞騙的混子,“我倒沒有見過這種附身的惡魔人?!?br /> 艾森看了他一眼,語調(diào)慢慢的:“惡魔的存在是很難證明的,大多數(shù)時候它們并不親自做任何事,它們龐大而無處不在,無組織無目的無界限,必要時他們可以長久地潛伏。它們能嗅出秘密和欲望,破壞人,毀滅人,顛覆個人意志,撕裂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它們是頭頂?shù)脑{咒,是身后的暗影,是甩不掉的噩夢。代表著一種不可交流理解的物種,一個不能進(jìn)入的領(lǐng)域,它們很危險?!?br />
也許是艾森嚴(yán)肅的表情讓法比奧有些警惕,他不再問那些事,只是指向安德烈,“就算那些都是真的,跟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艾森幾乎算是輕微嘆了口氣,卻并沒有不耐煩的神色。安德烈看著他就覺得,長大了脾氣就是變好了,就突然聽見艾森對著他說:“把衣服脫了。”
安德烈:“?。俊?br /> 艾森重復(fù):“把衣服脫了,脫完?!彼钢妥?,“站到上面來?!?br />
周圍人面面相覷,離得很遠(yuǎn)的拉緹在后面輕聲吹了個口哨,拍了拍維諾:“想不想看惡棍暴揍神父?”
但維諾仍舊一臉嚴(yán)肅,拉緹不滿:“你怎么了?這么嚴(yán)肅。”
維諾搖搖頭:“我討厭這些事……”他眉頭緊皺,手不經(jīng)意地微顫,“五年前我在巴伐利亞服役的時候,聽說過一家人,某次嘗試招魂后沒多久,全都瘋了。所有人。十三個人。他們在家里縱火狂歡,父子相/奸,剪掉嬰兒的鼻子,喝彼此的血。最后鄰居闖進(jìn)門,才阻止了他們。那些瘋子里有個甚至問這是哪一年哪個星球,因為他在時間里走了很久,人們說他一個愛爾蘭人,甚至從那以后能講一口流利的印度語。不過他們很快都死掉了,說什么‘箴言即將降臨’,那個村莊全都……”
拉緹盯著他,注意到他停下來了,便問:“然后呢?”
維諾朝艾森的方向努努下巴:“一個他的同類進(jìn)了那個村莊?!?br /> “然后呢?”
“死了。都死了。他們和他?!?br />
安德烈再次看向艾森:“現(xiàn)在嗎?”
艾森點頭,法比奧看看這兩人,周圍有人低聲笑起來,不知道安德烈會不會上演一場痛打神神叨叨、長篇大論的神父的戲碼,畢竟安德烈可不是什么好人。
安德烈卻在眾人的期待下站了起來,在目光下慢慢地踩著凳子站上餐桌,法比奧驚訝地看著他,甚至往后仰了仰,抬頭看。
男人們站不住了,有個轉(zhuǎn)向法比奧:“法比奧先生,我們要看這個嗎?他瘋了嗎?”
好事的笑嘻嘻:“你要跳脫衣舞,是不是來錯地方了?!?br /> 也有人純粹只是看不慣他:“喂,滾下來!”
而法比奧仍舊不明白神父有什么打算。
安德烈在一片嘈雜中脫下外套,把警棍從腰后抽出,扔在桌上,把白襯衣從褲子里拽出來,一顆一顆解自己的扣子。
男人再次問法比奧:“我們真的要看這個嗎?”法比奧沒出聲,看艾森,艾森也只是繼續(xù)看著安德烈。
安德烈解完了扣子,把襯衣脫下扔在桌上,他的動作很平常,就和換衣服的時候沒什么不同。下面的男人覺得他好笑,叫他扭一扭,有的看不下去,直接轉(zhuǎn)身離開,更多只是留下來看戲,但有女人的笑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傳過來。
安德烈指著自己的背心看艾森:“繼續(xù)嗎?”
艾森說:“脫光。”
這下男人們的目光轉(zhuǎn)向了艾森,暗聲低笑,擠眉弄眼,上下打量,問著神父獨身戒包不包括同性戀,另一個說這可是要放火燒死的。
安德烈脫下了背心,解自己的褲子,動作自然流暢,周圍有人這件事對他毫無影響。這會兒女人的聲音已經(jīng)超過了男人,女人們吹起口哨,叫他轉(zhuǎn)個身,男人們又笑起來,安德烈的手指卡在褲子邊緣,準(zhǔn)備往下拽。
艾森出聲了:“停吧?!?br />
安德烈收回手。
艾森伸手放在法比奧肩膀上,指著安德烈:“看得到嗎?”
安德烈低頭一看,他皮膚下有什么鮮紅色的東西在流動,流成一條條交錯的線,像血管一樣遍布軀體,在某些節(jié)點尤其亮,那里是金藍(lán)色,像星星在閃耀,清晰地呈現(xiàn)出流動的紅泥軌跡,像河流在他身上輕輕交錯,如同一幅畫。
法比奧盯著他看,滿臉不可思議:“操……”又轉(zhuǎn)頭問旁邊人,“你們也能看到嗎?”
人們都點頭。
法比奧問艾森:“這是什么?”
艾森回答:“地圖?!?br /> 法比奧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
“我需要他幫我找到那些東西?!?br />
安德烈還在低頭看他自己的身體,他伸手碰了一下那個閃亮的星星一樣的光點,那光芒暗了一下,又繼續(xù)閃耀著。
自己在桌上站了半天,安德烈意識到要證明的事已經(jīng)證明完了,他可以走了。于是他光腳跳下桌,襯衣離得遠(yuǎn),有個人替他拿著,走過來遞給他。
安德烈接過來:“謝謝。”
男人轉(zhuǎn)開頭沒看他的臉:“……不用?!?br /> 安德烈一瞬間讀懂了氣氛,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艾森的方向,艾森并沒有在看這邊。
男人沒走,他張了張嘴,手指敲著桌面,瞥了一眼正在穿衣服的安德烈,又轉(zhuǎn)開頭,再次開口:“如果你有空……”
安德烈出聲打斷,直視他,“抱歉,下次吧”
男人舔舔嘴唇,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了。
安德烈走到艾森旁邊,艾森抬頭看了他一眼。
法比奧繼續(xù)把面包拿起來吃:“那,這個月底付第一筆吧,安?!?br /> 安德烈確認(rèn)一遍:“那六年……”
“換成錢?!狈ū葕W叫維諾,“拿賬單來。”
安德烈長舒一口氣,拉了把椅子坐在艾森旁邊,摸出煙準(zhǔn)備抽一支。
法比奧正在算賬,算完了的賬單給艾森和安德烈過目,達(dá)成了一個合意的數(shù)字。
雙方都達(dá)成了滿意的條款后,艾森卻叫住了要離場的法比奧。他按著法比奧的小臂,法比奧算完了賬,心情不錯,問:“還有什么事,我的神父?”
艾森盯著他的雙眼:“你女兒還有兩個月就要分娩了?!?br /> 法比奧皺了皺眉,但沒動,湊得更近:“您怎么知道的?”
“殺了它。”
法比奧呆了幾秒。
他反手握住小臂上神父的手腕:“您說什么?”
艾森把黑色的十字架遞過來:“把這個塞進(jìn)它嘴里,放干它的血,風(fēng)干,燒了它,不要用油。用木炭慢慢燒,你會看到它真正的樣貌?!?br />
法比奧握緊艾森的手腕,捏得艾森的手上青筋暴起,好半天沒出聲。安德烈靠近他們,想讓法比奧放開手,卻聽見法比奧壓抑的聲音,他說得很快:“你知道你要我做什么嗎?!那是我的家人。”
“那不是?!卑笞∷男”劾_,站起來,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法比奧又一次拽住艾森的手臂:“你應(yīng)該解釋清楚。起碼你得解釋清楚。”
艾森盯著他,重新坐了下來:“附身,只要驅(qū)逐宿主還有得救,但魔胎是不行的,它就是它們中的一員。”
“怎么驅(qū)逐?”法比奧此時的眉毛立起,面容如同鬼煞,他不像是在問,倒像是在怒。
艾森由著他抓自己的手臂,疼也沒有吭聲,過了一會兒才說:“雖然你不信,但我們和它們的磁場有微妙但致命的差別,如果只是附身,調(diào)整磁場可以將它們從人體里分離,但撒旦的子嗣,是人和它們的混種,無法從人體驅(qū)逐。必須殺死。”
法比奧盯著年輕神父的臉,沉默地看他,干咽著口水,好半天他才開口:“那么請您留下來,等孩子生出來,您再……”
“這不是一兩年的問題?!卑托牡乜粗?,“可能會很久,可能十年,可能直到你死。但總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的。決定權(quán)在你手里,你可以等你確定再殺了它,也可以在它降生的時候就殺了它。我推薦第二種,會省去你們的心碎?!?br />
法比奧說不出話,一個萍水相逢的神父告訴他他那尚未謀面的小孫輩,需要他時刻準(zhǔn)備著殺掉。
“……為什么會?……我們?”
“我不知道?!?br /> “那……總不能……不該……”他斷而不成句。
法比奧在熱鬧溫暖的餐館里,面對著面容冷淡的神父,從他話里的預(yù)兆蔓延,只覺得如墜深淵,冷冽得讓他牙齒打顫,他把眼神放遠(yuǎn),望見門邊的妻子,正抱著弟妹的孫子,親他肉嘟嘟的臉頰,跟周圍的女人們聊著天。那即將誕生的安東尼奧,或者麗塔,將會在怎樣的一天來到世界,將會用什么聲音哭,用什么顏色的眼睛看向愛他的人,怎么活在世界上。
他沒有準(zhǔn)備聽這個通知。
他絕對不應(yīng)該相信這個消息。
他再次看向神父,他雙手握住神父的手,他的嘴唇罕見地顫抖,又壓抑著聲音:“你搞錯了。你一定是搞錯了?!?br /> 艾森像一個真正的告解神父,他彎下腰湊近法比奧:“平安歸于受喜悅的人*?!彼麑⑹址旁诜ū葕W的肩膀,再次把黑色的十字架遞給他?!熬拖裎艺f的,它們破壞人,它們摧毀人。”
法比奧垂著的頭抬起,再次望向他的妻子,伸出手,慢慢地展開顫抖的五指,接過了十字架,又迅速握拳,包住了它。
艾森站直,看向安德烈:“走吧?!?br /> 安德烈站起來跟在旁邊,法比奧突然開口:“神父?!?br /> 艾森轉(zhuǎn)回身。
法比奧問道:“會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艾森回答:“‘麗塔’?!?br />
法比奧站起來,走到艾森面前,把黑色的十字架遞還給他:“神父,您搞錯了,我們不需要這個。”
艾森沒接,他的表情復(fù)雜:“羅森,我從不會出錯?!?br /> 法比奧已經(jīng)不想去問神父怎么知道他的乳名,他固執(zhí)地伸出去手,“我們不需要?!?br /> 艾森仍舊沒接:“留著吧,能保護(hù)你。”
法比奧沒動:“不?!?br />
艾森低下眼,接回了自己的十字架。
他伸出手,法比奧彎腰吻了他的手背。
“你脫離了羊群,前方?jīng)]有路*。”
法比奧行完禮,站直看他:“住在愛里面的,就是住在神里面,神也住在他里面*。”
艾森往后退了一步,似乎自言自語:“你不該這么信他的?!?br />
他們在喧囂中和意大利人道別,門外暗夜沉沉,黎明前天空黑暗更甚,厚云堆積,仿佛云后藏著什么龐然大物。
安德烈在走出門時轉(zhuǎn)頭向門內(nèi)看了一眼,法比奧望著他的妻子,妻子正笑盈盈地煮牛奶,和旁邊人說些俏皮話,法比奧獨自站在關(guān)了燈的門廊,好像一個影子。
他轉(zhuǎn)回目光,聽見艾森說:“我提供的是好辦法。”
安德烈意識到艾森在和他說話:“也許吧?!?br /> 艾森停下了腳步:“有效率,而且沒有后顧之憂?!?br /> 安德烈也停下來:“也許吧?!?br />
“也許吧”這樣的答案顯然說服不了艾森,他看向安德烈:“我不明白他們。”
“誰?”
“你們。人們?!?br /> 安德烈覺得這話說得莫名其妙?!澳阋彩俏覀冎械?,你也是人?!?br /> 艾森沒有接話,好像自言自語:“我不能算……”
安德烈沒聽清:“什么?”
艾森沒有回答,沉默了一會兒。
然后突然抓住他的手臂:“現(xiàn)在,來談?wù)勀阋獮槲易鍪裁垂ぷ?。這很重要。”
安德烈認(rèn)命地點頭:“好吧老板,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讓陌生人來愛我,對我獻(xiàn)出愛情,越多越好,越快越好?!?br />
……
……
“……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