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巫-1
凌晨兩點的狹窄街道里,人煙稀少,路燈倒是還亮,照出艾森和安德烈一前一后兩個影子。艾森有些亢奮,想到大鬧一場就迫不及待,安德烈叼著煙,懶洋洋地跟在后面,他有點困了,這個年齡確實不太適合通宵。
艾森突然停下來,轉身看他:“好了,快脫衣服吧?!?br /> “什么?”安德烈愣了一下,隨后反應過來,“地圖啊?”
艾森點頭,往后退了一步,給他留出點位置。
安德烈邊解開襯衫扣子邊抱怨,盡管由于他嘴里還有支煙嘟嘟囔囔的聽不清:“每次都要這樣,如果是冬天怎么辦……”
艾森伸手捏住安德烈嘴里的煙,煙灰撲簌地落在他手上,安德烈疑惑地看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也不再咬煙。
艾森便輕輕地把煙從他口中拿出,捏在手上:“沒聽清,你說什么?”
安德烈已經解開了扣子,兩手一攤:“然后呢?”
艾森隨手把煙塞回安德烈嘴里,又彎彎腰湊近他的脖子瞧:“然后來找女巫。”
“從我身上?”
“從你身上?!卑f這話的時候抬起頭看他,煙霧橫在兩人中間幽幽地飄,拉開曖昧的距離。
艾森站直身,仔細看了眼安德烈的身體,沒在正面找到,就用手指了指,“你轉個圈?!?br /> 安德烈在原地停了幾秒,腦海里反復回播著銀行賬戶增加的數字,慢慢地轉過身,把衣服脫下,卡在手臂。他轉頭問艾森:“這樣行嗎?”
艾森在他背上找,應該是看到了什么,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艾森手冰冷,激了安德烈一下,他朝前移了移,艾森按他的手加了些力氣,穩(wěn)穩(wěn)地捏住他的肩。
安德烈發(fā)覺這小子手勁夠大,成長中的年輕人真是來勢洶洶,但艾森的手實在很涼,他轉頭看聚精會神的艾森:“喂,涼啊……”
艾森一聽抬起頭,才注意到。
“哦,抱歉?!彼褍芍皇执炅讼?,然后吹了吹,才重新放到他肩膀。
安德烈什么也看不到,就知道有個男人在他背后按著他的肩,盯著他的背,一般而言在他的認知里,這種動作,都不是在做什么正事。
“怎么,還能在上面尋人?”
“不是,只能找地點?!卑⒅成先綦[若現的紅色脈絡,偶爾閃光的金藍色光點,伸出手指沿著某條不甚清晰的線一點點跟著畫,安德烈顫了一下,艾森沒注意到,繼續(xù)說,“有個地方是她們之前跟我做生意的地點。”
“你和女巫做什么生意?”
“買賣紅泥?!卑此?,“直到我們合作破裂之前,我們都是很好的生意搭檔?!?br /> 安德烈幸災樂禍地吹了聲口哨:“所以我身上的是你現在能找到的唯一紅泥?如果沒有我你怎么辦呢,小艾森?”
艾森的手正好移到他的腰腹,一把捏住他的腰側,安德烈猛地一驚,伸手扶住了墻,聽見后面艾森語氣平平地學他說:“既然我是你脫離債務泥潭的唯一方法,如果沒有我你怎么辦呢,小mommy?”
安德烈聽見這一聲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決定還是不去激年輕人,現在年輕人吃得好,發(fā)育都早,摸逆他們的毛他們就要發(fā)瘋。
艾森似乎終于找到了,他點著安德烈背上的一個位置,看了一會兒,然后雙手拎起安德烈的手臂處的衣服,非常紳士地給他穿上,動作之體貼讓安德烈想起了飯店里的服務生。
“好了,先生,我們走吧。”
他們還沒動,就聽見巷口傳了一陣響聲,有誰踢翻了地上的罐子,那人一邊退一邊捂眼睛:“沒事啊沒事,你們繼續(xù)……”
艾森轉頭跟安德烈說:“他這么倒著走,還得再撞一次。”
安德烈搖頭:“不會,他都走了一遍了。跟你賭?!?br /> 說話間,那人咚地一聲又撞了一次垃圾桶,手腳輕快地翻身起來,趕緊離開,沒有回頭。
艾森聳聳肩:“我說什么來著?!?br /> “不公平吧,你不是能看見將要發(fā)生的事嗎?”
艾森得意洋洋地笑起來:“那你還跟我賭啊?!?br />
***
十分鐘后,當安德烈站在一百五十六層大廈的樓頂邊緣向下看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轉頭問站在他身邊伸展手臂,一副擁抱天空又要擁抱大地樣子的艾森:“你確乎、確定,是神嗎?”
艾森大咧咧點頭:“嗯嗯,跳吧。”
“……”
艾森說著就要拉他挑,安德烈巧妙地閃了一下沒讓他拉到,扭身走下臺邊:“你剛才說什么來著,再解釋一遍,怎么我們跳下去就能實現時空穿越呢?”
艾森站在大廈邊緣,風把他的頭發(fā)吹起,和背后廣袤暗沉天空相比過分單薄的人類身軀在風中有輕微的搖晃,看得人膽戰(zhàn)心驚。
“哪里不明白?”
“你下來再說。”
于是艾森跳下來,站到安德烈身邊,耐心地開始解釋:
“首先,我們不是進行時空穿越?!畷r空穿越’指的是在同一條時間線上向前或向后移動。我們要進行的,是‘時間線之間的穿越’?!?br /> “哦,平行宇宙?”
“……你這么想也可以。那么就有必要對‘時間線’做一個簡單的描述。假如我們目前所處的這個時間線,因為能量的震顫在此刻衍生出了一條分叉,隨著時間的推移,如果該分叉沒有消失,那么就誕生了兩條時間線。每條時間線隨著自身的發(fā)展,會發(fā)生不同的演變。好比從一點引出兩條直線,直線不會再相交——當然這個比喻有些理想化,時間不是一維線,自然會有震顫、波動甚至回環(huán),但拉長來看,抽象地講可以稱之為‘時間線’,因為它終歸是要不可逆的?!?br />
“有多少條時間線?”
“數不勝數,從時間存在開始,時間線的誕生和湮滅都每時每刻在發(fā)生?!卑A艘幌?,“所以我在時間線中穿梭,就需要給時間線編號便于管理?!?br /> “所以別的時空也有我們?平行宇宙的我們,此時此刻的我們?!?br /> “不能這么講。一方面由于分叉時間線的演化速度和原線會有較大的區(qū)別,可能在分叉后,我們這里過了兩秒,另一條過去二十年也說不定。所以這種演化速度的不確定性,導致很難有完全相同的兩條時間線。但確確實實,我們存在于很多時間線,但‘我們’之間的差別很大,有的可能已經死了,有的可能性別不同,有的也可能從來沒有誕生過。
另一方面,概念上講,時間是凌駕一切的。時間>宇宙>星系>生命,有些時間線衍生之后,很多情況下人類根本就不會誕生,星系也不是時間線的必要演化,有的時間線就只是空蕩蕩地存在著,有的時間線演化出了一種殼,其中誕生了高等智慧生物,根本不存在星系。我們和其他時間線的共同點,除了時間凌駕于我們之上,就是我們都存在于時間下的‘宇宙’中,而這也就意味著,”艾森有點興奮地看他,“物理,是通用的。”
“這么講起來,我們是很特殊的存在?”
“不特殊,”艾森搖頭,“只是巧合。碰巧某次分叉的時間線繼續(xù)演化發(fā)展而不是自行湮滅,碰巧這條時間線上誕生了星系和地球,碰巧這條時間線上誕生了人類,碰巧你和我相遇,都是碰巧而已,生命不重要,個體不重要,我和你都不重要,我們只是宇宙中的一個巧合。”
安德烈挑挑眉:“這么多巧合,在我聽來算是‘特殊’了?!?br /> 艾森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太自戀了。”
“不過你說你自己是神,也覺得自己不重要嗎?”
“我個體不重要。只是身份重要?!?br /> 安德烈笑笑,沒有說什么。
“所以呢,我們?yōu)槭裁匆鴺???br /> “時間線穿梭一般指點對點,即從某一時間點A到另一時間點B,形式分為兩種主要類型。一種是在我們這條線上的前后跳躍,另一種是不同時間線間的穿越。籠統(tǒng)地講,基本包含離開當下時間點A,中途調整,以及降落在新時間點B三個步驟……”
安德烈笑起來:“就好像那個問題,把大象關在冰箱里需要幾步。三步。第一步,拉開冰箱門;第二步,把大象塞進去;第三步,把冰箱門關上?!?br /> “……這么想也可以。更詳細一點的類比是,衛(wèi)星發(fā)射過程。第一步,衛(wèi)星借助運載火箭動力達到脫離速度,離開行星A;第二步,改變飛行速度調整繞行星運行半徑,變換飛行軌道;第三步,如需降落在行星B,則調整飛行速度至繞行星B軌道,直至安全降落。當然,具體涉及問題要比我復述的復雜得多,但原理是相近的?!?br />
“所以我們的速度哪里來?跳樓來?”
“你說得對。但實際上速度是能量的一種形式,是動能?,F在讓我們把討論放回時間線。衛(wèi)星需要能量離開原本的行星,是因為其處于該行星的引力場中,行星的引力對其作用是強大的。同理,力場、磁場、電場也是無處不在的,而時間線——抽象來講——也自然有一個類似‘場’的存在,暫且把它稱為‘時間場’??梢酝普摚瑫r間場對所有時間線上的物質具有強約束力,離開這樣一個場,需要非常強的能量。舉例而言,當物質和它的反物質相遇,發(fā)生‘物質-能量’轉換,產生巨大的能量,同時物質與反物質同時消失,稱為湮滅。現代物理認為,湮滅一旦發(fā)生,必是完全的。理論上來講,當湮滅產生的能量以光子等形式釋放時,這種說法是正確的。但當特殊物質——如暗物質——進行湮滅,釋放出千倍于此類反應的能量作用于時間場時,場自身會將此類能量巨大的物質‘彈離’時間場。由此,通過巨大的能量直接地作用于時間場,可以完成離開當下時間點A這一動作?!?br />
“太麻煩了,為什么不搞一個隧道?就是那種在原地畫個圈,走過去就可以穿越的東西?!?br /> “那個是蟲洞,蟲洞也是確實存在的。我之前有說過,不同的時間線演化速度是不同的,可以把兩條時間線簡單地想象為兩列速度不同的火車,有個人從其中一輛的窗戶向另一輛搭一根棍子。由于火車的運行速度是無規(guī)律變化的,某一時刻兩者或可達到相同的速度,那么這條棍子便可以穩(wěn)定地搭起來,而當雙方速度再次不同時,棍子只能斷掉。蟲洞就是兩條時間線達到同一速度時的產物,它一頭連著這邊時間線上的時間點A,另一頭連著那邊時間線上的時間點B。它的出現難以預測,且極不穩(wěn)定,它們時時刻刻發(fā)生在不同的時間線之間,又很快消失,不適合進行穿越?!?br />
“所以你平時是怎么走的?”
“當我從A點‘彈離’原本時間場后,會來到一個我稱之為‘中轉站’的地方。它實質上是一種克爾-紐曼黑洞,即它內部具有電荷且自身旋轉,這兩種特質對我來說非常有用。一方面當我被彈離后可以在瞬間能量過剩時被它接收,另一方面我可以通過和其內部電荷反應作用產生能量改變旋轉速度從而送我到下一個時間場。這也是我需要紅泥的原因,我不是用它來當地圖,我是靠它流動及結點的速度來推算不同時間線的內部場力,推算降落所需速度及能量。”
“……所以為什么要跳樓?”
“嗯……”艾森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該如何表達,“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一個‘能量體’。我能看到他人的‘過去’和‘未來’也是這個原因,但我靠近他人時,我的存在會使得他周圍的時空發(fā)生扭曲,在我眼里便可以呈現出前后一段時間的畫面。但當雙方能量充分交換均衡后,這樣的扭曲便會停止,所以可以說只對陌生人有效。因為‘能量體’的特殊性,我可以通過恰當的行動從而產生巨大的能量,但我們所在的這條時間線上地球的引力太弱,能量場也不夠,我不能原地自身反應產生足夠的能量,因此我們可以跳個樓。這個層數往下跳,重力勢能轉換成動能,催化我自身的能量反應,差不多快到一層的時候就可以穿越啦!”
“……”
“怎么了?還有哪里不明白?”
安德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個好人,盡管知道我聽不懂,興趣也不大,還是詳細地向我解釋,雖然我跑神了,但不是你的錯?!?br /> “嗯?”
“但是我仔細思考了一下,這個職業(yè)不適合我,現在我要去吃點夜宵,你來嗎?”他說著就要離開。
艾森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哪里不明白可以繼續(xù)問嘛,還是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是跳樓……”安德烈輕輕撥開他的手,“來日方長,后會有期?!?br /> 艾森跟在他身邊,好聲好氣:“你放心,我做很多次了,不會傷到你的。”
安德烈朝旁邊走:“巧了,這種話我也常聽也常說,都是在床上。說起來那才是適合我的地方,我去混日子了,偉大事業(yè)就不要找我了?!?br /> 艾森繞到另一側:“我發(fā)誓,你一定是安全的好吧?”
安德烈再朝旁邊走:“哦好,你剛才不還在說生命和個體不重要嗎,怎么還變換觀點呢?年紀輕輕,過于滑頭?!?br />
艾森一把拉住他,耐心耗得差不多了,皺著眉問他:“那要我怎么做你才肯一起來?”
安德烈笑起來:“做什么都不可能?!?br /> 他安德烈再怎么放浪形骸,凌晨跳樓這種傻逼事也是不做的,即便是艾森也不會陪著玩的,三十五歲,早上還要洗洗臉打零工,大半夜聽十九歲的小屁孩講什么女巫、惡魔和物理學?
誠實地講,只是敬業(yè)而已。
艾森抿抿嘴,像是賭氣,快走幾步躍上高臺,站在風里,低著頭看他:“你來不來?”
安德烈看著艾森站在百層大廈的邊緣,形單影只的背影之后,是暗沉無邊的夜空,星星鋪在他背后,地平線隱約透出點淺紅的光,勾出艾森身體的邊線。他站在風里,淺金色的頭發(fā)被吹起來,露出年輕的臉,臉上既期待又倔強,他脖子上的十字架劇烈地晃,他在風中孤單地高立著,看起來不顧一切,又好像需要人幫助。
安德烈鬼使神差地朝他走了幾步,開口:“……我有一個條件?!?br /> 艾森大喜過望,連連保證:“你說你說?!?br /> “你能不能等我走了再跳?”安德烈誠懇地說,“我不想看著你死在我面前?!?br />
艾森的目光逐漸沉下來,他動了動腳,身子晃了晃,看得安德烈一陣冷汗。然后艾森蹲下來,朝他勾了勾手指。
安德烈朝他又走了幾步。
艾森盯著他的臉,認真地看。
距離近到這個地步,安德烈才仔仔細細地看了遍艾森這張實在長得很不錯的臉,沒來由地回憶起費爾南多說他就是自己會喜歡的那種類型,以及那個貼切的綽號——小王子。安德烈捫心自問,如果艾森不是赫爾曼的兒子,他說不定確實會感興趣。
艾森歪了歪頭。
……等下……
艾森突然伸手緊緊環(huán)抱住安德烈,安德烈被拉過去,兩人緊緊貼在一起,艾森又將下巴抵在安德烈肩膀。
而此時也正是安德烈同時發(fā)問:“等下,你臉上的傷呢?”
艾森雙臂收緊,輕聲地對著安德烈的耳朵說:“對不起?!?br /> 接著他向后一仰,帶著安德烈向后栽去,一同墜下一百五十六層大廈,風在耳邊呼嘯,暗夜沉沉,他們向地面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