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神-5
艾森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手背正在長些符文,符文詭異細長,從手腕爬到手背,最長的那段伸到了中指。
“是希伯來文?!鄙窀缸谒磉?,輕輕地告訴他。
艾森面無表情,沒做任何反應。其實他起碼應該高興一點,因為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
他總不能嚇到父親和母親,于是就和神父在一個廉價的出租屋里待了兩天,終于有天他溜回了家——從他自己小時候挖出的那條無人知曉的狗洞,將瘦弱的身體擠過去。他躲避人成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看著將死的自己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在父親和母親爭吵的時候,他鉆進了床底,見證了赫爾曼絕望的臉和歇斯底里的咆哮,而后又聽見伊蓮娜痛苦的哀鳴。整棟房子連空氣都在為他辦葬禮,一切都死氣沉沉地墜下去。
艾森在床底趴了一會兒,在夜深人靜時鉆出來,看見媽媽趴在他的床邊,夢中也在哭。
人憔悴起來真是可怕。
他站在媽媽的身邊,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又看了看艱辛吊命的自己。
床上的艾森心跳越來越慢,不知道靠什么藥劑才勉勉強強地動一動。
艾森想了一會兒,拔掉了床上艾森的輸氧管,把連在床上艾森身上亂七八糟的貼片,貼在了自己身上,他把死掉的艾森推下床,塞進床下面,自己躺到了床上,蓋上了被子。
從這個角度看,媽媽有了一些白頭發(fā)。
之后便是許多伴隨著奇跡而來的淚水,愛他的人如同被春雨澆灌了的枯木,生命猛地又重新發(fā)起亮光。
艾森需要人幫他處理掉床下艾森的尸體,他讓父親找來了神父。
在只有兩人的場合,他看著神父把艾森從床下拖出來,這次艾森徹底死掉了,青白僵硬,臉上的表情十分痛苦,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沒有閉眼睛,或許他被拉到床下后,曾經條件反射地用盡最后一點力氣試圖呼吸。
神父告訴他,死掉的艾森,是一塊石頭,體內已經沒有器官了。死艾森的皮膚割不開,艾森用花瓶去砸死艾森,砸出一個缺口,窺見了里面確實是實體。接著他自己的手背上開始出現了紋身,神父告訴他這是希伯來文。
現在他活著了,卻有種頭重腳輕的感覺。
他告訴父母他要和神父離開,經過多輪的拉扯和父母的不解,最終他們還是無奈地放了手。一是因為奇跡或許確實需要代價,艾森的返生是神跡,說明神在呼喚他,要想讓艾森繼續(xù)活著,或許從神旨意才是更好的選擇;二來則是艾森去意已決。
艾森有種不真實感,有些時候他甚至覺得父親不是父親,母親不是母親,同時他也需要去搞明白,這個顛覆他生命的“力量”是什么,就算神父講得天花亂墜,什么神界大戰(zhàn),艾森總覺得一定有什么更科學的解釋。
神父對待艾森就如同對待神命之子,盡心竭力,艾森不懷疑,假如他現在要神父不停地自殺,神父一定甘之如飴地不停去死。
他和神父來到羅馬。
他被藏起來一段時間,神父則在外打點事務,務必要將他完整地帶到教皇身邊,期間他的飲食起居由幾個主教照顧。
艾森用這段時間讀了很多宗教的讀物,他第一次在書中看到了希伯來文的“杜絕愛與悲痛”,過不幾天,他手背上的紋身便長成了那些文字的形狀。所以比起神父說的話,顯然艾森本人的意志更能影響這些東西,這讓他有了更大的動力去探究自己到底是什么。
以及,什么是自我意志?這股力量是不是要服從他的意志?
艾森帶著這些問題一頭扎進書籍中,直到三個月后的一個晚上,神父來到他的房間。
神父吻吻他的手,慈愛地笑起來,想伸手摸一下艾森的頭,卻被躲了過去,于是神父嘆了口氣,“你睡得好嗎?”
“還行?!?br /> “有想吃的東西嗎?”
“還行?!?br /> 神父坐在他身邊,難得有些局促,好像變回了他們剛認識的那個時候,靦腆又好脾氣的樣子。
“艾森,你看起來不是很開心。”
艾森從書中抬起頭看他,“是嗎。還行?!?br /> “使命總是很沉重的?!?br /> 艾森沒有理他。
“我一開始發(fā)現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神父搓了搓手,低下頭,“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服侍教會嗎?”
“缺錢?”
神父笑了下。
“我小時候在鄉(xiāng)村的小學念書,每天步行半小時到學校,我的姨媽是學校財務室的工作人員,在小學生活里,這就已經足夠了不起,而且我成績也過得去,所以我過得順風順水。
那時候我有一個同桌,瘦瘦的,和我差不多高,總是臟兮兮,因為他爸爸是挨家挨戶收垃圾的,他媽媽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他人長得黑,皮膚泛出粗糙的暗黃色,眼神像一只羊,他的表情總是很膽怯,似乎邁一步都要看看周圍人的反應。他性格內向,從不和任何人起爭執(zhí),講話聲音很小,又拐彎抹角,任何人和他講話,沒幾句就會變得煩躁起來,因為他實在很急人。
我想說的是,我并不是一個壞人。
有一次我的試卷掉在了地上,他沒注意踩了一腳,我那時候發(fā)起火,撿起后順手掐了他的手臂。他的肉軟軟的,像掐了一團濕了水的橡皮泥。然后他抬起眼看我,不太清楚做錯了什么,他也沒有揉自己的手臂,只是看看我就把眼睛垂下去了。
也許是那種眼神吧,我形容不出來那種眼神,很像一只溫順的羊,溫順的羊身上的肉總是肥美的吧,我猜。
鬼迷心竅一樣,我又掐了他幾次,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狠,他一聲也沒吭,只是偶爾瞟一眼老師,如果沒人有反應,他就低下頭由我掐。
后來我總是掐他,捏著他手臂的一塊肉扭轉,他從不反對,一開始我還找些理由,后來我也懶得找理由。我掐他的胳膊,掐他的臉,掐他的大腿,掐他的腰,我想把書本砸到他臉上,想把鞋在他頭上踩,想扯爛他的嘴角,想拔光他的牙齒拽著他的頭發(fā)讓他撞墻,反正無論如何他只會用溫順怯懦的眼睛看著人,這樣的溫順大概注定要承受發(fā)泄和暴力。
我這么想,可是當我看到他那次掀起袖子,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青紫色的時候,這樣直觀的施暴結果呈現在我面前時,我就像突然被人打了一巴掌。
我想教育的目的就是約束人性惡,善惡是教育的結果,人天生的同情心就和他的施暴欲差不多,而教育就是壓制一方助長另一方的工具,混沌的惡需要靠糾正來得到教化。
所以艾森,我從未因你設計殺人而對你錯目,教化本就是個漫長的歷程。
頓悟的契機,于我,就是他。
多年以后我侍奉主,每當我內心有惡念之時我就會想起他柔順的雙眼,告誡自己我們的使命就是要拯救羊群,在他們柔順平靜的目光中,有忍耐的力量,這種力量才是雋永而無與倫比,這是人類能達到的、最高遠的柔韌。我被給予了‘重生’的力量,當然也感受過迷茫和困苦,但將之視為通往命運答案的路途,你也會和我一樣,在其中找到意義。我們在做的事,就是在朝圣之路上的叩拜,只有在俯身時拋棄自我,才能在仰身時融于天地?!?br />
艾森用非常不理解的表情看了他一會兒:“啊……我從不欺負同桌?!?br />
神父頓了頓,苦笑了一下,似乎在體諒艾森尚且年幼,不懂他的理念。
“而且,”艾森轉過身繼續(xù)去看書,“你覺得你又能控制我多久呢?”
神父看著他,沒有回答,轉而告訴他:“明天晚上我們去希爾韋敏教堂,大家想見見你?!?br /> 艾森聳聳肩,“隨便?!?br /> 神父還想說什么,見艾森不理他,只好站了起來,他向艾森道晚安,艾森只是敷衍地擺了擺手臂,他便低下頭離開了。
他手中握著十字架,向樓上踱步,他已經盡可能用淺顯的語言,試圖將自己體悟過的一切傳達給艾森,可是艾森油鹽不進,艾森似乎不會被“偉大”觸動,無論是偉大的人,偉大的景,還是偉大的精神,就連安德烈那樣世故的人,在純粹的信仰面前都會憾動幾分,但艾森年紀輕輕,卻這么不容易感動。
是不是因為生命中不太缺少什么東西,所以不需要過分強烈的情緒做補?
神父嘆了口氣,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他的房間不點燈,沒有床,布局就和原來那座教堂的懺悔室沒有差別。他赤著腳踩在地板,走到角落里,慢慢地摘下十字架,脫下衣服再規(guī)規(guī)矩矩地疊好,他赤身裸體地平躺在地上,將手放在胸前,合上眼入睡。
燭火在他周圍閃爍,受難的耶穌像,臉一半在燭火中發(fā)出橘紅色,一半匿于黑暗。
他是來受苦的,他不需要什么舒服的床、美味的食物或是情/欲的愛,他只有一條路,他只有一件事,他只有一份愛。信仰。信仰。信仰。
他內心喜悅充盈,很快地入睡了。
深夜又過幾刻鐘,地上的燭火熄滅了一半,離清晨四點還有兩個鐘頭,忽見天空一道驚雷,他夢中正有幼童狂磨刀,綿羊咬碎狼喉,血沾了他一手,上帝之國背他而去。
閃電一道白刺破房間的黑暗,神父猛地驚醒,連滾帶爬地翻身起來,他滿頭大汗,手腳顫抖,他抓下帶釘長鞭,撲到耶穌的腳邊,一遍又一遍親吻耶穌腳邊的土地,他懺悔,對自己進行鞭笞。
那鞭聲帶起呼嘯的風聲,響亮地擊打在他的背上,頓時后背血流如注,他在一鞭后俯身禱告:“我們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為圣。愿你的國降臨;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他再抽一鞭,俯身禱告,他的背后鞭痕交錯著流血,痛苦使他口齒不清,他的嘴不自覺地流出口水,手腳發(fā)顫,“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的,直到永遠。阿門……”
他因為這疼痛倒在地上,又撐著手臂跪坐起來,咬緊牙齒,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再次舉起鞭子,臉伏在地面,將力氣聚集到胳膊上,再狠狠地于空中繞一圈,那沾血的長鞭甩在了他的背上,又輕聲擠出禱告:“主啊,求你掌管我的思想,使你的思想成為我的思想,使你的目標和抱負成為我的目標和抱負……讓我裝滿你的愛和同情,使我成為一個你完美意志的器皿……求主把我改變得更加像你,把我放在一個圣經的地方,并讓我留在那里……因為圣潔的地方,就是直門和窄路……”
他在地上抽搐起來,撐著顫巍巍的手臂跪坐,清晨的光灑在了他的身上,一方巴掌大的高窗前有只鳥在叫,燭火在風中燃最后一段光,他一半在熹微的淡藍色晨光中,一半在暗黃色的燭火中,伴隨著鳥啼的,是他的鞭聲與顫巍巍連不成句的禱告:“主啊,求你將我身心的魔鬼打到無底坑不再上來,求你用光燒毀我魂里的自發(fā)己意,燒毀一切想要吞吃我靈魂,殺害我靈魂的力量……燒毀我的抵擋,悖逆,任性,固執(zhí),拒絕,懷疑,剛硬的力量……燒毀我的惡習,成癮,幻想,信從的虛謊,自由主義和不真實的力量……燒毀一切不是你栽種的,燒毀一切不是你教導的,燒毀一切不屬于你的……你榮耀之名應當被稱頌,從今直到永遠……諸天籍你口中的話而造,萬象籍你口中的氣而成,因你說有就有,命立就立,愿全地都敬畏你的圣名,愿你的臨格常與我們同在……哈利路亞……奉主圣名。阿門……”
他在顫抖中喃喃自語,血和口水流淌在他身邊,他干癟瘦弱的灰褐色軀體如同一截枯木,倒在一攤血水里,晨光拂照他一身,燭火盡數熄滅,他在日頭照來的第一縷紅色的光前,閉上了眼。
***
夜晚,神父帶著艾森向希爾韋敏教堂的祭壇走去,那里有數百名主教在熱切地等待,艾森跟在普魯伊特神父身后,旁邊還有個眼睛亮晶晶的年輕神父,崇拜地跟在艾森身后,恨不得伸手摸摸他,但終究沒敢伸出手。
“大家都想見你?!蹦贻p神父輕聲地湊近艾森,小心翼翼地說,“我們都在等你?!?br /> 艾森沒理他。
走進空曠的前廳,盡頭便是一扇巨大的雙開門,門面金碧輝煌,紋飾復雜,隨著他們走進,里面有兩個人拉開了門。
仰頭便是高聳的基督像,穹頂竟有五層樓高,圓頂回攏著艾森的腳步聲,在這靜謐中沉沉如鐘聲,大扇大扇的彩色琉璃窗環(huán)繞著四周,月光勾勒出圣母與天使的像,一條紅毯直達祭壇,路邊站著百來位白袍紅袍主教,他們無一例外,低垂著頭。
普魯伊特為艾森讓開路,艾森向前走了兩步。
主教們的身形隨著他動,如同向日葵追著太陽,但全都避免抬頭,剛才跟在他身邊的年輕神父,此時已經被關在了門外。
這群人嚴陣以待,似乎在等待為國王加冕。
艾森腳步輕快地向前走,普魯伊特沉重地跟在他身后。
“我需不需要說點什么?”艾森轉頭問,“誓詞?宣言?還是感想?”
普魯伊特搖搖頭,現在他也不出聲了。
艾森環(huán)視了一圈,沒有看到教皇。
“為什么教皇不來?”
普魯伊特俯下身,湊在他耳邊,用氣聲輕輕耳語:“神使不得見古神。教皇是神使?!?br /> 艾森冷笑一聲,很自作聰明地講道:“我懂,他是最高宗教領袖,王不見王……”他發(fā)現普魯伊特停下了腳步。
普魯伊特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艾森要獨自登上祭壇。
艾森也不怎么怯場,他認為這畢竟是屬于他的時刻,獨自一人也沒什么不好。他清了清嗓子,一步一步踏上祭壇。
臺下的人都低著頭,避視古神繼承者,只有背后燦爛的月光和諸天神明俯視著艾森和這群人。艾森抬頭看,他頭頂的花籃中有玫瑰花瓣飄落,落在他頭上。
他掃視臺下的人,一種異樣的情緒沖上他的心靈,讓他迫不及待地仰起頭,這就是一種位于人上的感覺,這就是可以隨意驅使人的感覺,這就是有奴仆為自己效勞的感覺。艾森不需要付出什么努力,就輕易地驅人如牛馬,成神成名成就威望,沒有什么比踏在同類的頭上更讓人感到命中注定為尊了。
他頓感呼吸暢快,有什么東西敲打他的神經,他可能要對這東西上癮。
尊嚴、尊貴、萬人之上,他是如此特別,天上地下此刻注視著他,命運選中了他,帶他離開無聊的生活,將他庸俗的關系中解脫出來,再不用上什么鋼琴課,再不用參與什么同伴的捉迷藏,他的生命遠高于此,他的使命就在前方,世界都在等待……
這幾乎讓他無法呼吸,他情不自禁地張開手臂,看著臺下不敢抬起的頭。
艾森發(fā)自內心地笑起來。
這時,頭頂的花籃翻下一根吊繩,身后走來兩個男人,一個壓住他的頭,對著吊繩的圈,另一個伸手一推,將他從祭壇上推下去,他便被猛地懸吊起來,上吊一樣的姿勢,臉色發(fā)紅,手腳胡亂掙扎,下面的人,突然都抬起頭來。
他們微笑著,臉上洋溢著幸福和喜悅,仰望著這孩子在祭壇上吊死,他們低聲唱起贊歌,伸手在胸前畫十字,艾森臉色慘白,喉嚨里一陣咕嚕嚕的聲音,小小的身軀在空中搖晃,手腳在空中抓,如同一只脫水的青蛙。
他的目光一瞬瞥見了萬千宇宙時間線的疊影,色彩繽紛、血脈一樣蜿蜒而生、活著的溪流,時間進程重復加快,生命們用各種形態(tài)在時間線上滾,無意義地繁衍生息,而他們經歷過的一切都自然消亡,前方沒有未來,他們只是孤零零的一條條線段,短暫地綻放光芒,又不可避免地死亡。
艾森的臉上布滿淚水,他確切地感受到自己在如何死去,恐懼和不甘鋪天蓋地地涌上來,他的腦海走馬燈,無數次他應該做出不同的選擇,避免來到這一刻。
救命、救命、為什么來到這里,為什么要死去。他要找什么答案,什么答案都沒有找到。是誰、是誰、什么是神什么是教我想要回家。眼前只有模糊的人影,在眾人心滿意足的笑容里他找不出理由解釋這一切。力量、力量、到底有什么力量??煜?,快點想!要死了。要死了?死是什么?救命!救命!快想,快想快想,想什么?!呼吸不上來!不準笑,閉上嘴!不準唱!解釋給我聽!快想!快想!他的目光掃過普魯伊特,普魯伊特轉開了眼睛。他僵直地伸出手指,他要在死前把一切摧毀掉。一切都結束了,他的一切都結束了,他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天命之子,他也不可能踏在誰頭上,除非以這種形式,吊死在高處。
他的眼睛泵出鮮血,舌頭被自己咬得殘破,他現在什么也看不到,拼盡全力擠出最后的話:“滾出來!”
然后他的手臂垂了下去,腦袋一歪,死去了。
下面的人不知道,他要讓什么滾出來。
普魯伊特神父看著艾森在月光下搖搖晃晃的尸體。
從遠處傳來一陣水聲。
主教們疑惑地轉頭看,這附近哪里有水?
下一瞬間,從艾森尸體的背后,百尺海浪撲面崛起,海嘯聲鋪天蓋地,大地顫抖,隱隱從水中傳來遠古鯨鳴,大海將琉璃玻璃一瞬間震得粉碎,碎片暴雨一般散飛而來,在艾森尸體背后生生橫斷出一個截面,大海被呼喚而來,又在他尸體后堪堪停住,海底兩萬里,此刻竟拔地而起。
眾人拔頭看去,看海浪水波涌動,停于咫尺之遙,艾森猶如一道壩,擋住此刻蓄勢待發(fā)的巨浪,他搖搖晃晃的尸體在這一眼望不到邊、綿延城墻一樣的海墻面前,只是一個點。浩瀚面前,主教們雙腿發(fā)軟,在海洋深處,有陣陣回音,什么東西從遠方劈波砍浪而來。
普魯伊特驚喜過望,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握著十字架,“真實的一切!就在眼前!”他轉頭朝同伴們喊,“你們見過嗎?現在你們見到了!不是我這樣隨隨便便死掉的替身,他只用一句話!一句話而已!”
主教們恍然大悟,也紛紛跪倒,竟沒有一人在這明目張膽的危險面前準備逃跑。
他們匍匐的身影后,突然傳來一陣尖利的嬰兒哭喊,普魯伊特仰頭四看,追著那聲音崩裂的玻璃,在頭頂悉數盡碎,碎片折射今晚的月光,在空中綻放五彩的光芒,而后碎片插在在地上、祭壇上、主教們的身上,主教們跪在地上,低著頭,額頭低著地板,山呼海嘯一般重新唱起圣歌。
天幕一陣爆裂,似乎太陽在夜幕后爆炸,金黃色的光刺破夜空,從東南一角撕開一道口,熾白色的光漸盛,一劍挑開夜空,后面千軍萬馬奔騰的天使從天空呼嘯墜落,馬匹落途中嘶鳴著燃燒,天使們展開巨大的翅膀,排頭的沒有眼睛,只有一張嘴巴,亮起手中長矛短劍,后面的龐大非人形,層疊著智慧的眼,此刻正在碎裂。
地底泛出幽深的聲音,有一股銀白色的氣體從深處破土碎殼而來,捅穿地面屏障刺破而出,緊接著便抓起大地,掀著地皮向上沖,此時氣體頓時化成一支帶著污泥的箭,直奔天使而去,在碰到圣光的那一顆,萬千魔物從地底破土而出,緊跟著這支箭直挺挺地沖撞到天使的部隊前。
普魯伊特狂笑起來,伏在地上祈禱,眼淚流了一臉,新的艾森正在誕生,天空上太陽月亮交替而出,時間被迫使加速,大海俯瞰一切,不出一秒就可沖刷天使、魔鬼、和地上一切的人類。
海洋深處猛地伸出一只巨大的手,啪地一聲拍在地上,拍死了一半的主教,這時便有人哀嚎了一聲,猛地翻滾了一下,離開那一地細碎的血和肉沫,人拉著人,要逃開,普魯伊特跳起,幾步走到他們面前,扯著他們的領子喊:“要往哪里去!主教!”
他拉著他們重新跪下,“念了太多遍赴湯蹈火,就是現在了!”
他自己再次伏在地面,另一位年輕的神父高舉手臂狂喊一聲:“讓主的國降臨!”緊跟著一頭磕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一聲鈍響,地上一灘血,如同被釘死在地上,任憑有人拉扯也扯不動。只有一個高個子神父,拉不起其他人,獨自踉踉蹌蹌地穿過叩拜的人群,扔掉自己的禮帽,向后跑,要遠離這面海墻。
那巨手撐在地面,一個龐然的單眼鱗皮大物裹著一身濕漉漉的水從海墻里躍出,獠牙滴落的血落在耶穌像上,燃燒起整個教堂,它張開口,口內密密全是牙齒,它放聲嘶吼,身后的天使和魔鬼盡如塵煙飄散而去,地面突然合攏,在天空之外,隱隱約約有張鬼的臉。
主教們七竅流血,口鼻生瘡,有幾位抬了頭,看了它們一眼,只聽得一聲鐘響,暗影一閃,已經被頭朝下吊了起來。頭排的年輕神父,突然聽不到同伴的贊歌,他轉頭看,在他背后跪著的眾人,此刻一排排齊整整吊在空中,細長的身影飄啊飄,各個是燃燒過的黑碳。普魯伊特也已經死去,死前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臺上有個新誕生的艾森。于是這位年輕神父張開雙臂,再次虔誠地俯倒在地,“愿神的意志在天上行走……”
海墻轟然倒塌,大海席卷教堂,清除一切神鬼人臣,浩蕩蕩繞過這個活著的艾森,沖掉了死去的艾森,尸體在海上飄。
海中、天外、地下、氣中邪神醒來,遍地小鬼小魔奔走,死人復生,天使絕神,艾森看著這一切,抬手指著遠處。
“停?!?br />
他不明白,干什么搞這么大排場?
剛才那個艾森,好像很生氣。為什么?我又為什么有這種怒意?我在憤怒什么?
“回去?!?br />
像倒帶一樣,天地一切開始向內收,以一種驚人的速度退潮,艾森站在祭壇上,看干涸的地面上只剩主教們和他的尸體。
還有茫然醒來的普魯伊特。普魯伊特神色復雜地看著幸福死去的自己,抬頭對艾森扯了扯嘴角:“看來我的額度還沒有用完?!?br /> 艾森想了想,跳下臺走到他面前,低頭看著他。
普魯伊特看了看天空:“天亮了,艾森。”
天亮了,艾森。
天亮了,艾森。
天亮了,艾森。
艾森當然知道什么時候天亮,什么時候該醒來,就像他現在躺在病床上,聽得到安德烈、洛斯和波克在走廊中走動,他只想不想醒來。
醒來要面對背叛自己的人,醒來要處理背叛自己的人,醒來要解決心中這復雜難受的心情。
本不該這樣的。
他總是不知道,當時那個帶來那么大破壞的艾森出于什么心態(tài)做出毀滅一切的決定,因為后面的艾森都沒有這么蓬勃的情緒體驗。
如同地里的草,剛剛冒出新茬就被收割,剛以為自己學到了什么就被收割,剛以為自己留住了什么就被收割,剛以為自己和誰交了心就被收割。就像游戲剛有所成就,就強迫一切清零,于是累積的,是他無處追索的憤怒。
一代一代的憤怒,累積到他身上。他有翻江倒海的憤怒,不知道從哪而來,也不知道指向誰。只知道自己一睜開眼,就有很多仇人要殺自己,有很多殺了自己的仇要報。
艾森,動作快一點,動起來,動起來,世界上全是你的敵人。
只有莫名的憤怒,卻不理解。
不理解憤怒,所以壓抑。
壓抑。壓抑。壓抑。我的腦子一團亂。為什么我晾出去的襪子收回來總剩一只?為什么操場上的人總在逆時針跑步?我在游戲城贏的金幣不能帶回去?我把金幣藏到了哪里?為什么我還在想?我應該睜開眼。我應該睜開眼嗎?我的眼睛疼。
壓抑。壓抑。壓抑。我的腦子一團亂。每天都在做重復的事,我的想法是我的嗎?是不是上一個我的?是不是下一個我的?我有很多事要做,睜開眼就要去戰(zhàn)斗,很不值得,我和我沒有差別。
壓抑。壓抑。壓抑。我的腦子一團亂。讓他們都去死吧,讓大家都去死吧,我也死吧?,F在選出十個會為我傷心欲絕的人吧!太好了,太好了,選出來以后就當著他們的面來表演去死吧。
壓抑。壓抑。壓抑。我的腦子一團亂。電子躍遷態(tài)決定了一切。當以高速逼近我的時候,二維逼近理論失效,不可能“趨于無窮”,而是會引起時空間扭曲,因此我可以。因為我是……可是,“不許白頭下陰間”,所以……與我相斥的時間線,有一條我的克星……威脅我,得想想辦法毀了它。
艾森猛地睜開眼,一把攥住正要退開的安德烈——安德烈才剛剛放開他的手,說自己要走了,就聽到艾森咬牙切齒地問:“把我叫醒干什么!”
安德烈愣了愣,猶豫著轉頭看其他人,“童話故事里,公主一般不會這么抱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