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
于是乎,皮皮花了整整一下午加半個晚上陪著急得發(fā)瘋的小菊四處尋找辛志強(qiáng)。先是問了樓上所有的鄰居,大家紛紛表示上班時間不在家,沒誰注意瘋老頭的行蹤。接著又以這棟樓為圓心在方圓兩公里處仔仔細(xì)細(xì)地搜索。連附近的商場、新華書店、以及辛志強(qiáng)常去露宿的公園都去找了個遍。最后不得已報了警。辛志強(qiáng)以前因發(fā)病多次失蹤,公安局里光是案卷就有厚厚一疊。他一般消失幾周后,餓得不行了,又會自動回家找吃的。有這前科,民警的態(tài)度便不積極,說要等過了二十四小時再說。
只有小菊篤信出了大事。從公安局回來,忿忿不平地找出一張公交圖,拿著紅筆和直尺,橫橫豎豎地劃了幾十個方格,又將找過的地方從方格中叉掉,堅定地對皮皮說:“太晚了,你先回家吧。我一格一格地找,不信找不到我爸!”
皮皮心虛地看著她,心中萬分糾結(jié)。告訴她真相吧,不行。皮皮曾經(jīng)對賀蘭發(fā)過誓,她是這個城市唯一知道狐仙存在的人。不告訴她真相吧,以小菊的脾氣定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在心里激烈地斗爭了老半天,終究不忍看她失魂落魄地做此無用功,皮皮終于說:“小菊,別找了。”
這時大家都有些餓了,冰箱里沒什么吃的,小菊拿出鹵雞翅,一人一個,自己先啃了一口,道:“干嘛不找了?”
“你爸他——”皮皮低下頭,咬咬牙,“已經(jīng)不在了。”
“不在了?”小菊驚愕地看著她,用紙巾擦了擦嘴,“什么不在了?”
皮皮痛苦地捂著自己的臉:“求你別問我細(xì)節(jié)了。……你爸他已經(jīng)走了。”
“走了?你是指——”
“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小菊將雞翅往碟中一放,顧不得一手的油,忽然一把抓住她:“皮皮,這話什么意思?難道你知道我爸在哪兒了?故意不告訴我?”
皮皮艱難地點點頭:“我實在不想看著你這么徒勞無益地找下去……”
“好,我不找了,你告訴發(fā)生了什么事。”小菊臉色一沉,仿佛猜到了什么,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別告訴我是因為你嫌瘋老頭礙事把他給殺了。是的,我是天天抱怨他,你也很想幫助我。可是就算我真的厭煩了,要殺也是我動手,還輪不上你。”
小菊與父親的關(guān)系一直緊張,打架、對罵乃至互相咒對方早死的情況時有發(fā)生。皮皮很久沒見小菊發(fā)飆了,但小時候她手拿雨傘四處打架的事兒還歷歷在目。這會兒她雙目一瞪,氣勢洶洶,臉上的幾粒雀斑仿佛要跳出來一般。
“我?”皮皮指著自己的鼻子,“對你爸動手?我哪敢啊!我什么也沒干,還問他想吃什么來著。然后他突然跳起來就掐住了我的脖子,揚言要殺我。當(dāng)時賀蘭在身邊,一怒之下,就……”
話倒不假。皮皮的頸子上還留著他的指印呢。小菊呆呆地看著她,將信將疑,眸中淚影忽現(xiàn),沉默半晌,低聲道:“你們把他埋在哪兒了?”
“……江里。”
C城只有一條大江,江闊水急,離這個區(qū)只有兩站路。
小菊目瞪口呆,氣得雙手發(fā)抖,過了片刻,克制住自己:“你走吧,我不會報警的。”
“小菊,對不起……”
她多么想說:對不起這不是我干的,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可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別說了!以后別再來找我了。”她站起身來,冷冷地拉開門,“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皮皮拾起自己的包,狼狽地走出門外。
她聽見小菊在身后吼道:“你們太狠心了!他是個病人,罪不至死。我恨你,關(guān)皮皮!”
門“轟”地一響,關(guān)上了。
夜路很長。
這一帶往南地勢平坦,兩面是墓地和荒原,有幾家廢棄的工廠。沒有高樓大廈,天空反而干凈,星辰畢現(xiàn),月亮像個洗了澡的娃娃在云間戲耍。報紙上說,這幾年太陽活動增強(qiáng),拋出大量粒子流造成磁暴現(xiàn)象。陽光中紫外線增多,短波通訊異常,北極的極光格外絢爛。地球磁場受到干擾,也會導(dǎo)致人體的血壓突變、頭疼和心血管功能紊亂。
汽車緩緩地開著,象是打起了瞌睡。遠(yuǎn)處的地平線上閃著白光,近處又是漆黑一片,除了頭頂?shù)男浅剑闶堑厣系拈L路,天地間仿佛什么也沒有了。因和小菊親近,這條街皮皮不知走過多少回。路線單調(diào)、景致乏味,售票員是位中年大叔,長著一個碩大的酒糟鼻,百無聊賴的時候和她攀談過,記得大叔說特別怕掉飯碗,所幸是郊區(qū)的線路,市中的車早已全部改成無人售票了。車上七八位乘客,一人聽耳機(jī)、一人看報、其余皆垂頭若睡。只有一個坐在車門附近的男人老拿一雙鳳眼脧她。淺眉,尖嘴,薄唇,三十出頭的樣子,皮膚白得好像得了白化病。皮皮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他不以為意,反而幽然地笑了,眉眼中盡是調(diào)戲。
難不成他也是——?
皮皮將頭扭向窗外,心煩、肚餓、內(nèi)疚、委屈,心里像開了鍋一般五味雜陳。賀蘭歸來,原以為可以重溫舊好,現(xiàn)在看來,愛情是沒有的,友情也賠了進(jìn)去,過不了多久只怕連命也要搭上。可憐的小菊,婚姻被婆婆攪得一團(tuán)糟,要緊關(guān)頭又死了老爸,唯一的朋友也鬧翻了,真不知這段時間她的日子怎么捱。皮皮越想越郁悶,看來這誤會是扛定了。辛志強(qiáng)之死——除非親眼所見——無法向人解釋。小菊不去報警已是寬宏大量,殺父之仇不可共天,今后多半是斷絕往來了。想到這里,皮皮又是糾結(jié)又是難受,恨不得自己也變成一條狐貍憑空遁走。
汽車吱地一聲停了,為了避開那個人,皮皮提前一站下了車。畢竟在這城里住了二十幾年,她知道不下六種轉(zhuǎn)車的法子。換了一趟公汽,是個年輕的司機(jī),車開得飛快,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永新街。下車向前走兩個路口有一個街心公園。過了公園再過一個紅綠燈便是閑庭街了。
這公園是這一帶唯一的熱鬧之處,逢年過節(jié)總有街頭派對。皮皮想抄近路,便從當(dāng)中穿過。大約某個派對剛剛結(jié)束,剩得一地的垃圾。塑料袋、易拉罐、報紙、飯盒、礦泉水瓶比比皆是。淥水山莊還算是高尚區(qū),人的素質(zhì)也不過如此。她彎下腰來,拾起腳邊的一個泡沫飯盒,正要扔進(jìn)垃圾桶,見桶上畫著個三角形的標(biāo)記,是回收專用,便又住了手。里面的垃圾早已塞滿,當(dāng)中夾著些吃剩的零食和水果,還有人嘔吐的余瀝,發(fā)出惡心的氣味。皮皮嘆了口氣,抬起眼四下尋找,見不遠(yuǎn)處有個人背著她,戴著一雙黃色的橡膠手套,拿著個巨大的垃圾袋,正在撿垃圾,便連忙跑過去對他說:“大叔,我這里有個飯盒……”
那人站直腰,路燈打在臉上,皮皮嚇得倒退了一步:“賀蘭?”
賀蘭觽將垃圾袋打開,面無表情地說:“扔這兒吧。”
“你……你收垃圾啊?”皮皮結(jié)巴了。她知道現(xiàn)在的賀蘭不如以前的賀蘭有潔癖,但也不至于能干這種臟活兒。
他不理睬她,將塑料袋口一收,向前走了幾步,彎腰拾起一個易拉罐。
“這個公園早上有人收垃圾的。”皮皮追上去繼續(xù)說,“你不必——”
說到一半忽然省悟:“天啊!出門的時候忘了給你一把鑰匙。你是不是沒帶錢?撿這些東西也換不了多少錢啊。”
地上又有一個飯盒。賀蘭觽拾起來,打開一看,里面有半只雞腿,黑乎乎的,被人啃了幾口。他將雞腿拿出來,皮皮一把攔住他:“噯,腦子進(jìn)水了吧?這還能吃嗎?這是人家吃過的,沒準(zhǔn)有肝炎哪!而且也不知道放了多久,肯定壞掉了。趕緊扔了!”
賀蘭觽看了她一眼,似乎嫌她多事。將雞腿和飯盒分別放入兩個袋子,說:“飯盒是紙質(zhì)的,可以回收。”
皮皮被他冷漠的樣子氣著了,加上他下午犯的惡害她跟小菊鬧翻,一肚子的火便要出在他身上:“別假惺惺地?fù)炖恕W屓丝匆娏诉€以為你在做好事。剛才這里一定有很多人吧?你是不是躲在這里修煉?”
這回他倒是答得快:“干嘛說得這么邪惡?不過是有人搭了個臺子唱搖滾,我正好沒處去,便坐在椅子上聽了一會兒。”
“就這么簡單?沒造成大規(guī)模殺傷事件?”
“噓——這是公共場合,我又一向低調(diào),拜托你不要這么大聲。”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見沒有別的人,低聲又說,“當(dāng)然這一帶最近幾年的出生率會降低一點,你們也提倡計劃生育,算是幫這個區(qū)響應(yīng)一下國策。”說罷惡作劇般地笑了。
皮皮哭笑不得,一時啞然。月光從松間照下來,給他的臉打上了一層柔光。她知道他是在逗她,眸子里盡是頑皮,心一下子軟了,不禁用手摸了摸他結(jié)實的胳膊:“雖說你不怕冷,這么冷的天只穿個短袖,怎么不讓人起疑?還說要低調(diào)。”
她明明記得出門的時候賀蘭觽穿著一件灰色的修閑西裝,那西裝果然搭在一旁的椅背上。月光很好,也許他需要讓更多的肌膚□□出來,接收月光的精華?
“你要把這些垃圾全都撿完嗎?”皮皮放眼一看,不遠(yuǎn)處已放了十個滿滿的垃圾袋,都是他的成果。但地上還是很臟,特別是花壇附近,因為可以坐人,扔了一地的啤酒瓶,“這么多,只怕你干到天亮也干不完呢。”
“那就干到天亮唄。”他看了看表,將手套一脫,聳肩說道,“反正我也沒處去,遠(yuǎn)遠(yuǎn)地過來投靠你,卻被你無情地趕出了家門。罷了罷了,省得被人種族歧視。”
皮皮“哧”地一聲笑出來:“什么種族歧視?我敢嗎?祭司大人?”
“你當(dāng)然敢了。”賀蘭觽一個勁兒地?fù)u頭,一副吃了大虧的樣子,“你說我們是夫妻,那合影看上去倒也不假。可是當(dāng)年我怎么會看上了你呢?要才沒才,要貌沒貌,也就是有塊肝,估計也沒弄到手,所以你還活著……我這都是什么眼光啊?”
“喂,什么意思啊?狐仙哥哥,貶低我就能提高你嗎?”皮皮被調(diào)侃了,氣得一跳三尺高,“是你上天入地尋死覓活地來找我,是你不擇手段死乞白賴地要娶我,是你一片丹心三顧茅廬——”
他按住了她的嘴:“關(guān)皮皮,我不跟你說話。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guān)道。你把鑰匙交給我,我保證沒人動你的肝,這樣行嗎?”
皮皮的臉白了白,冷笑:“鬧了這么半天,你找我還是為了那把鑰匙。”
他擰了擰她的鼻子,不陰不陽地笑了:“不為鑰匙,那為什么?難道是為了你的人?”
皮皮將他的手一推:“既然你不是來找我,那我也不認(rèn)得你。這把鑰匙關(guān)系到狐族的最高機(jī)密,只有祭司大人可以啟用。你想要可以,請向我證明身份。”
“身份?”他怔了怔,“什么身份?”
“我怎么知道你是賀蘭觽?也許你是個做了易容手術(shù)的騙子呢?那可不是明珠投暗了?”
這話當(dāng)真是刁難,從皮皮的口里說出,顯得有恃無恐。
豈料賀蘭觽劈手一扯,將她的手袋奪了過來,勝利品似地?fù)P了揚,說:“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鑰匙就在你包里。”
沒想到他的動作這么快,皮皮反手去拽,卻被他的胳膊肘頂住。
“嘖嘖,沒人告訴你這些化妝品有毒嗎?”他一面翻一面將里面的口紅、面霜、睫毛膏往垃圾桶里扔,最后找到一串鑰匙,在她面前晃了晃,“是它嗎?”
“怎么可能?我有這么弱智嗎?城里小偷這么多,我怎么會隨隨便便把它放在小包里呢?”皮皮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嗯,”他點點頭,“我也覺得不可能,不過總算有地方洗澡了。這是房門鑰匙吧,皮皮?”
趁他不注意,皮皮趁機(jī)去搶,無奈他個子太高,伸直了胳膊,便讓她夠不著。
皮皮罵道:“賀蘭觽,你搶劫啊?”
他將手中的垃圾袋塞給她:“這是最后一個袋子,你把剩下的垃圾收拾了,我等著你一起回家。”
“你愛撿就自己撿,我又沒這愛好!”皮皮氣得將垃圾袋往地上一摜,不解恨,又狠狠地跺了一腳。
“愛護(hù)環(huán)境,人人有責(zé)。你是人吧?”
“我——”
她氣得無話可說,將袋子一提,徑直向前走了幾步,撿了五個飯盒、一疊報紙、一堆易拉罐和十幾個啤酒瓶,滿滿地塞了一袋,系好封口,扔在一旁,“撿完了,你滿意了不?”
“是個聽話的好孩子。”賀蘭觽呵呵地笑了兩聲,打開一瓶純凈水,“過來洗洗手。”
就著瓶子里的水,她胡亂地搓了兩下,正要擦干,賀蘭觽將她的手心一翻,問:“手背呢?手背也要洗啊。你會洗手嗎?”
怕她洗不干凈,賀蘭觽放下水瓶,硬是認(rèn)真地幫她搓了搓,每個指縫都搓到,又將余水澆完,遞給她兩張餐巾紙擦手,“嗯,這才叫干凈。”
皮皮抬起臉,怔怔地看著他,忽然輕聲說:“太晚了,咱們回家吧。”頓了頓,又覺得多余,那鑰匙不是在他手上么。一時間恨也不是,愛也不是,便將頭垂了下去。
他將椅子上的衣服穿了回去,又從地上捧起一個玻璃缸,塞進(jìn)皮皮的背包里:“差點忘了我的小烏龜。”
閑庭街就在不遠(yuǎn)處,卻是個大大的上坡。跟著小菊奔波了大半天的皮皮已累得精疲力竭,走了幾步腿子開始發(fā)軟,拉著賀蘭觽的手,一磨一蹭地向前挪。過馬路時也不看紅綠燈,打了兩個大哈欠就冒冒失失地往前走,“吱”的一聲,迎面一輛小車及時地剎住。皮皮嚇得退了兩步,那司機(jī)罵罵咧咧地走了。
“困了?”賀蘭觽拽住她問道。
皮皮點點頭。
“來,我背你。”
他半蹲下來,讓皮皮趴在自己的背上。她的臉不知怎么就紅了,想起以前在觀音湖出事,自己行動不便,賀蘭觽也這么將她背來抱去。那時自己十分害羞,而賀蘭的態(tài)度卻十分恭敬,在她面前絕不做不該做的事。而此時的賀蘭卻像當(dāng)年的家麟,仿佛鄰家大哥那般親切隨意,自然而然。她沒有客套,便伏在他身上,雙臂環(huán)住他的頸子。她的臉緊挨著他的下巴,聞到一股松木的香氣。想起早上他刮過胡須,是剃須水的味道。但他身上還有另一種更加誘人的氣味,雄性的,陽剛的,野性的,骨骼堅韌而富有彈性,伏在上面就好象伏在了一頭豹子的身上,令人掌心出汗,心跳如狂。皮皮的眼不禁朦朧了起來,小聲道:“賀蘭你還記得我嗎?”
“不記得了。”
“那也沒關(guān)系的。”她柔聲地說。
就這么一路將她背上山,56號是閑庭街的最后一棟宅子,到了大門,皮皮睜開眼,忽然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一個陌生人,提著一個拉桿的行李箱,看見了他們,臉上微微一笑,目中有點倦意。看樣子他在這里等了很久。
皮皮從賀蘭觽的背上滑下來。聽見他向那人“嗨”了一聲。
“什么時候到的?”賀蘭觽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很熟的樣子。
“剛到。”那人說。
是個漂亮的男人,一頭螺絲般的卷發(fā),穿著簡潔,身量修長,眉眼長得有些像修鷴,不過顴骨更高,下巴更尖。他有一雙飽滿的嘴唇,唇峰微聳,唇珠凸起,看上去好像微微地噘著。他比賀蘭年輕,最多二十出頭。
“我們有客人,”賀蘭觽說,“介紹一下,這位是金鸐,我的朋友。”
“你好,我是關(guān)皮皮。”她上前伸出自己的手。
那人禮貌而優(yōu)雅地握了一下,目光深邃而神秘:“你好。我想,這里可能不止一位客人。”
他的目光移向門外的黑暗之處。
皮皮還沒有完全清醒,心卻猛然一跳,恍恍惚惚回過頭。黑暗中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切又靜止了下來。
有一個人從樹影下慢慢走出來。他的手里有把槍,“咔噠”一響,保險栓開了,槍口對準(zhǔn)了賀蘭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