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序言:二十年后(1)
,我不是潘金蓮(范冰冰主演) !
一
王公道拍李雪蓮家的門,連拍了十五分鐘,院里無人應(yīng)答。王公道邊拍邊喊:
“大表姐,我是王公道呀。”
院里無人應(yīng)答。王公道:
“大表姐,開門吧,我都看到屋里的燈了。”
院里無人應(yīng)答。王公道:
“天都黑透了,我還沒吃飯哩。我給你帶來一條豬腿,咱得趕緊燉上。”
院里仍無人應(yīng)答。
第二天清早,李雪蓮打開頭門,頭門前,仍站著王公道。王公道身邊,站著縣法院幾個人。李雪蓮倒吃了一驚:
“你們在這兒站了一夜呀?”
王公道委屈地指指自己的頭:
“可不,看頭上的霜。”
李雪蓮看他的頭,頭上卻沒有霜。王公道“噗啼”笑了:
“我沒那么傻,昨晚叫門,你假裝聽不見,我只好回去了;今兒起了個大早,不信堵不住你。”
李雪蓮只好領(lǐng)著一行人往院子里走。二十年前,王公道還是個小伙子,二十年后,已是個臃腫的中年人了;二十年前,王公道是稀眉,二十年后,眼眶上一根眉毛也沒有了;下巴又不長胡子,滿臉肉疙瘩;二十年前,王公道是個小白孩,二十年后,皮膚竟也變黑變糙了。但變化不只王公道一個人,二十年前,李雪蓮二十九歲,二十年后,李雪蓮已經(jīng)四十九歲了;二十年前,李雪蓮滿頭黑發(fā),二十年后,頭發(fā)已花了一半;二十年前,李雪蓮眉清目秀,胸是胸,腰是腰,二十年后,滿臉皺紋不說,腰和胸一般粗。兩人在院子里坐定,王公道:
“大表姐,這回找你,沒有別的事,就是來看看,家里有沒有啥困難。”
王公道的隨從,把一根豬腿,放到棗樹下的石臺子上。李雪蓮:
“要是為了這個,你們走吧,家里沒困難,把豬腿也提走,我信佛了,不吃肉。”
站起身,拿起掃帚就要掃地。王公道從板凳上跳起來,一邊躲李雪蓮的掃帚,一邊搶李雪蓮的掃帚;搶過,一邊幫李雪蓮掃地,一邊說:
“大表姐,就算沒困難,咱們是親戚,我就不能來串門了?”
李雪蓮:
“嘴里別‘姐’呀‘姐’的,你一法院院長,我聽著心慌。”
王公道拄住掃帚:
“那咱們得論一論,前年過世的,馬家莊的馬大臉,他是俺舅,你知道吧?”
李雪蓮:
“他是不是你舅,不該問我,該去問你媽。”
王公道:
“馬大臉?biāo)掀诺拿妹茫薜搅撕覟忱虾遥荒阋碳乙粋€表妹,嫁給了她婆家的叔伯侄子;論起來,咱這親戚不算遠。”
李雪蓮:
“王院長,你要沒啥事,咱就別閑磨牙了,我還得去俺閨女家,她家的牛,昨晚下犢了。”
王公道放下掃帚,坐定:
“既然是親戚,我就不兜圈子了。大表姐,再過十來天,全國又要開人代會了,你準備啥時候去告狀呀?”
李雪蓮:
“原來是告狀的事呀。我給你說,今年我不告了。”
王公道吃了一驚。接著笑了:
“大表姐,我不兜圈子,你又開始兜圈子了,二十年了,你年年告狀,今年突然說不告了,誰信呀?”
李雪蓮:
“今年跟往年不一樣。”
王公道:
“哪兒不一樣了?你給我說說。”
李雪蓮:
“過去我沒有死心,今年我死心了。”
王公道:
“大表姐,你這話沒有說服力。知道你二十年來受了委屈,但事情說白了,事到如今,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本來是芝麻大點事,最后鬧成了大西瓜;本來是螞蟻大點事,最后鬧成了大象。因為一件離婚的事,曾經(jīng)撤過市長、縣長、法院院長和專委,清朝以來,中國沒發(fā)生過這種事。但說句良心話,你離婚是真是假,能不能跟秦玉河復(fù)婚,然后再離婚,是這些市長縣長能決定的嗎?你沒有復(fù)婚再離婚,是這些市長縣長給鬧的嗎?要說冤枉,除了你冤枉,大家也都冤枉著呢。你這樁案子的主體,不是市長、縣長、院長和法官,而是秦玉河。秦玉河這個龜孫,如果放到清朝,我早把他槍斃了,無非現(xiàn)在講個法制。你說這個人有多可惡,當(dāng)年離婚復(fù)婚的事,就夠復(fù)雜了,他還嫌不亂,又說出你是潘金蓮的話;雙箭齊發(fā),就把你逼到了絕路上。你告狀告了二十年,各級政府都能理解。歷屆的政府和法院領(lǐng)導(dǎo),也沒少給秦玉河做工作。可他是頭犟驢,二十年來,死活不吐口哩。秦玉河不通情理,才是這件事的病根,對不對?說起來咱們是一個立場。大表姐,咱能不能商量商量,今年就不告狀了,咱對癥下藥,繼續(xù)做秦玉河的工作。我想啊,時間不饒人,但時間也最饒人;你跟秦玉河生的兒子,今年也小三十了;兒子又生兒子,孫子都上小學(xué)了;二十年了,秦玉河也不是鐵板一塊;就是塊石頭,揣到懷里也該焐熱了。策略我都想好了,今年咱們再做秦玉河的工作,不再那么簡單和直接,咱能不能從你和秦玉河的兒子入手,或從你們的兒媳婦入手,讓他們?nèi)プ銮赜窈拥墓ぷ鳌.吘寡獫庥谒_€有你們的小孫子,都上小學(xué)了,也該懂事了,咱也做做他的工作;孫子去勸爺爺,說不定哪句話,倒動了秦玉河的麻筋呢。還有你跟秦玉河生的那個女兒,也老大不小了吧?不管是為了你,還是為了她自個兒,也該去勸勸她爹嘛。當(dāng)?shù)锏囊恢痹隰[復(fù)婚鬧離婚,一鬧鬧了二十年,姑娘臉上有多光彩?這么多人雙管齊下,秦玉河只要能聽進去一句,跟他現(xiàn)在的老婆離婚,接著跟你復(fù)婚,潘金蓮的事,也就不攻自破了……”
李雪蓮止住王公道的長篇大論:
“秦玉河的工作,你們也別做了;做通,我也不跟他復(fù)婚了。”
王公道:
“你不跟他復(fù)婚,咋證明你們當(dāng)初離婚是假的呢?咋證明你不是潘金蓮呢?”
李雪蓮:
“過去我想證明,今年我不想證明了。”
王公道:
“已經(jīng)證明了二十年,今年突然說不證明了,誰信呢?”
李雪蓮:
“我不告訴你了,今年我想通了。”
王公道:
“大表姐,你咋這么頑固呢?你要這么說,還是要告狀。或者咱這么說,你不看別人,看我。我辛辛苦苦這二十年,你也看到了;因為你,我也犯過錯誤;跌倒了爬起來,能當(dāng)上這個院長不容易。你不告狀呢,我這個位子就能保住;你要一折騰,說不定像二十年前的荀院長一樣,我也被擼了。我的帽子,就在你手里提溜著呢。”
李雪蓮:
“如果是因為你的帽子,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剛才不是說了,今年我不告狀了。”
王公道差點哭了:
“大表姐,你咋張口就是瞎話呢?咱們是姐弟倆兒,就不能開誠布公談一回嗎?”
李雪蓮急了:
“誰給你說瞎話了?我說實話,你不信哩。”
抄起棗樹下臺階上的提包:
“反正我說啥你都不信,我就不跟你再啰唆了,我還得去俺閨女家。你們要愿意待著,你們就待著,臨走時別忘把門給我鎖上。”
接著走出了院子。王公道忙又攆出去:
“你急啥哩,就是串親戚,也等我一下,我用法院的車,把你送過去呀。”
二
縣長鄭重到該縣上任僅三個月。從上到下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中,唯有鄭重,還沒有認識到李雪蓮的厲害。沒認識到李雪蓮厲害并不是之前不知道李雪蓮是當(dāng)代的“小白菜”;因為她告狀,曾經(jīng)撤過市長縣長法院院長等一干人,正因為知道,他覺得從上到下的領(lǐng)導(dǎo)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有些草木皆兵。從市到縣的各級政府,豈能讓一個農(nóng)村婦女唬住?或被一個農(nóng)村婦女拿住命門?一旦被人拿住命門,軟肋攥在別人手里,你就沒個退路,大家年年不得安生。維穩(wěn)是要維穩(wěn),和諧是要和諧,但維穩(wěn)不是這么個維穩(wěn)法,和諧也不是這么個和諧法。就像對付恐怖分子,你不能退讓;你一退讓,他就會提出新的條件,永遠沒個盡頭。談判不是萬能的。他覺得從上到下的領(lǐng)導(dǎo)太軟弱了,該硬的時候還是要硬;事情該爆發(fā),就讓它爆發(fā);恐怖分子要開槍,就讓他開槍。當(dāng)然,二十年前爆發(fā)過,撤了市長、縣長、法院院長等一干人;但正是因為二十年前爆發(fā)過,現(xiàn)在倒應(yīng)該不怕了;官場撤過人的地方,就不會再撤人了;世上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鄭重除了有上述認識,他在另一個縣當(dāng)常務(wù)副縣長時,曾經(jīng)處理過一起上訪告狀的事,有過經(jīng)驗教訓(xùn)。另一個縣的事態(tài),比李雪蓮告狀嚴重多了。縣上要建一個工業(yè)園,占了一個村二百多畝土地;在土地補償款上,政府與農(nóng)民一直達不成協(xié)議。這個村集結(jié)了一千多名農(nóng)民,男男女女,到縣政府門前靜坐。縣長老熊與農(nóng)民代表談判十輪,也沒談出個結(jié)果。縣政府門前聚的人越來越多。老熊請示市長馬文彬,可否動用警力,馬文彬的回答就四個字:
“妥善處理。”
上下夾擊,把老熊愁得住進了醫(yī)院。老熊一病,事情就落到了鄭重頭上。鄭重知道老熊的病是裝的,在躲這馬蜂窩,但鄭重有鄭重的想法。鄭重接手之后,誰也沒請示,又把幾個帶頭鬧事的農(nóng)民代表叫到縣政府會議室進行第十一輪談判。農(nóng)民代表進了會議室,發(fā)現(xiàn)里面站滿了警察。警察二話不說,就把幾個帶頭鬧事的農(nóng)民掀翻了,戴上手銬,堵上嘴,從縣政府后門押走了。聞知自己的代表被警察抓了,縣政府門口一千多農(nóng)民更不干了,人群沖進縣政府,砸了辦公樓的窗戶,推翻停在樓前的三輛轎車,并點火燒了。鄭重等的就是這個時候。打、砸、搶的群眾接著發(fā)現(xiàn),縣政府四周,開始聚集警察。警察越聚越多,聚了三四百名,有的實槍荷彈,有的拿著警棍。鄭重把縣里三四百名警力,全部調(diào)集過來。農(nóng)民與警察發(fā)生了沖突。鄭重命令警察朝天開槍。槍聲一響,農(nóng)民立即作鳥獸散。兩顆流彈,又把兩個奔跑的農(nóng)民打傷了。事態(tài)就這樣平息了。被抓的幾個談判代表被放了,七八個參與打、砸、搶、燒的首要分子被抓了起來,以“擾亂社會秩序罪”、“妨礙公務(wù)罪”、“故意毀壞公私財物罪”分別被判刑三年五年不等。政府仍按初始的規(guī)定價補償村里的土地,村民也就把錢接了,無人敢鬧事了;工業(yè)園馬上動工了。因開槍傷人,鄭重被給予黨內(nèi)警告處分。市長馬文彬過去跟鄭重不熟,通過這件事,開始對鄭重大為欣賞。欣賞不是欣賞鄭重開槍傷人,而是他遇到這種事不請示,敢于自己做主。換句話,敢于承擔(dān)責(zé)任。一年之后,李雪蓮這個縣的縣長調(diào)走了,鄭重雖然背著處分,市長馬文彬拍板,調(diào)鄭重來這個縣當(dāng)縣長。當(dāng)法院院長王公道向鄭重匯報李雪蓮的情況,說弄不準她今年是否還會告狀;王公道哭喪著臉,鄭重卻沒有當(dāng)回事。王公道:
“二十年了,這個娘兒們,變得越來越難纏了;她越說不告狀,我越不放心,弄不準她的心思。”
鄭重:
“弄不準就不弄,讓她告唄。”
王公道忙搖手:
“鄭縣長,您剛來不清楚,可不敢讓她告狀。”
鄭重:
“憲法哪條規(guī)定,公民不能告狀?”
王公道:
“她不是往咱縣法院告,她要往咱縣法院告,我也不怕了;她一告狀就是北京。平時去北京咱也不怕,北京馬上又要開人代會了不是?她再闖了大會堂,從市長到您,再到我,又得下臺。”
鄭重一笑,講了正因為二十年前撤了一干人,現(xiàn)在不會再撤的道理;誰知王公道不同意:
“鄭縣長,我說話難聽,您別在意,我懂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但正因為此一時彼一時,領(lǐng)導(dǎo)的心思,也像李雪蓮的心思一樣,咱也猜不準。您以為撤干部領(lǐng)導(dǎo)會心疼呢?中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干部;撤一批,人家正好換上一批自己的人。”
王公道這話,鄭重倒沒有想到。鄭重將身子倚到椅子背上:
“撤就撤唄,我正好不想當(dāng)了。”
王公道急了:
“這事兒也不由您說了算,您不想當(dāng),萬一市長還想當(dāng)呢?”
又低頭說:
“再說,我還想當(dāng)呢。”
鄭重看出王公道是個老實人,不由“噗啼”笑了:
“那各級政府,就被一個農(nóng)村婦女這么拿捏住了?”
王公道:
“可不咋的,二十年了,年年這樣。”
又說:
“麻煩還在于,如果她是一個人還好對付,實際上她變成仨人了。”
鄭重不解:
“啥意思?”
王公道:
“我們覺得她是‘小白菜’,她前夫說她是‘潘金蓮’,她說自個兒冤得像‘竇娥’,這不就成仨人了?這仨婦女,哪一個是省油的燈?單拎出一個人就不好對付,仨難纏的人纏在一起,可不就成三頭六臂了?又跟白娘子練功似的,一練練了二十年,可不就成精了?”
又說:
“為了哄住她,二十年來,她可沒少得東西。光豬腿,我給她送過十七八個。”
又說:
“都見大家給當(dāng)官的送東西,哪見過當(dāng)官的給一個農(nóng)村婦女送東西?”
又埋怨:
“國家這人代會也開得忒頻繁了,一年一小開,五年一大開;今年還不同往年,今年是大開,政府要換屆,哪里敢讓她去摻乎?可不敢大意。”
又嘆息:
“不怪別的,就怪事情顛倒了。咋也沒想到,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一下跟國家大事連在了一起。”
鄭重:
“正因為你們這么弄,就把她慣出毛病了。”
王公道:
“鄭縣長,這是目前的現(xiàn)實。我官小,是談不下來了,鄭縣長您官大,要不您跟她談一談?”
鄭重一笑,知道王公道是要把事情往上推,躲開這馬蜂窩;這人看似老實,心里也藏著鬼呢;但鄭重沒計較這個,換條思路問:
“能不能調(diào)查調(diào)查,看這婦女有沒有別的事情,比如,偷盜,打架,賭博,或其它違法的事?”
王公道明白鄭重的意思:
“盼她有哇,她要有其他犯罪事實,不早把她抓了?那樣我也干凈了,就該公安局跟她打交道了。”
但搔著頭說:
“也留意她二十年了,可一個農(nóng)村娘兒們,想犯罪,又沒這膽,想賭博,她又沒錢。”
鄭重倒不同意:
“按你的形容,人家不是沒這膽兒,是證明人家品質(zhì)還不錯。”
又說:
“咱再換條思路,能不能做做她前夫的工作,跟她再復(fù)婚呢?如果他們復(fù)了婚,不就沒告狀這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