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序言:二十年后(8)
,我不是潘金蓮(范冰冰主演) !
“這叫啥話?這倆事兒咋能比呢?我這兒沒法叫你眼見為實呀。別說在山東,就是在咱縣,我跟李雪蓮在床上搞的時候,你也不能在床邊看著呀。”
又不知對方說了什么,趙大頭大叫:
“咋會不一了百了呢?俺倆回去就要結(jié)婚了,她咋還會告狀咧!”
李雪蓮的腦袋,“轟”的一聲炸了。
九
縣法院審判委員會的專職委員叫賈聰明。二十年前,這個位置,一個叫董憲法的人曾經(jīng)坐過。當時李雪蓮找董憲法告狀,他說該案不歸他管;兩人爭執(zhí)起來,他罵了一聲“刁民”,又罵了一句“滾”;后來李雪蓮闖了大會堂,他和法院院長、縣長、市長一起被撤了職。專委被撤后,董憲法愛去牲口集市上看賣牲口,一看就是一天。八年前,董憲法得了腦溢血;五年前,董憲法死了;一切都成了過眼煙云。
賈聰明今年四十二歲,專委已當了三年。半年前,法院一個副院長退休了,空出一個位置,賈聰明便想填補這個空缺。由專委升副院長,倒也不算跨多大的臺階;但專委有職無權(quán),名義上比庭長高,但在法院說話辦事,還不如一個庭長;于是升任副院長,還得和庭長們一起競爭。法院有刑事一庭,刑事二庭,民事一庭,民事二庭,經(jīng)濟一庭,經(jīng)濟二庭,少年庭,執(zhí)行庭等,共十多個庭;十多個庭,就有十多個庭長;加上全縣二十來個鄉(xiāng)鎮(zhèn),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有一個審判庭;整個法院算起來,共三十多個庭長。三十多個庭長的想法,皆跟賈聰明一樣,想當這個副院長。因?qū)N新殶o權(quán),許多庭長,根本沒把賈聰明放到眼里。三十多人爭一塊骨頭,難免打成一鍋粥。爭來爭去,副院長的位置空了半年,誰也沒有上去。沒上去賈聰明和庭長們著急,法院院長王公道卻不著急。一粒葡萄,三十多只猴子在爭,葡萄只能扔給一只猴子;葡萄不松手,三十多只猴子都圍著你轉(zhuǎn);葡萄一丟手,丟到一只猴子嘴里,其他猴子會一哄而散;吃到葡萄的那只猴子,也會轉(zhuǎn)臉不認人。現(xiàn)在的人都短,搞政治也跟做買賣一樣,皆一把一結(jié)。而葡萄留在自己手里,還不單能讓猴子們圍著你轉(zhuǎn),更大的益處是,這些猴子不會干轉(zhuǎn),或多或少,總會給你獻個壽桃。當年王公道就是這么一步步上來的,現(xiàn)在開始以其人之道,還治他人之身。王公道這么做,法院在職的幾個副院長也高興,因大家或多或少,也能得些實惠;無非王公道得個大桃,他們得些小棗。有棗總比沒棗強。時間拖得越長,大家得的實惠越多。王公道這么做,不但王公道這層人能得到實惠,縣里的副縣長、縣長,也都人人受益。有的庭長為了當這個副院長,都活動到市里去了。
活動就需要活動經(jīng)費。跟三十多個庭長比,賈聰明這方面不占優(yōu)勢。因?qū)N新殶o權(quán),告狀的便很少給他送禮;庭長有職有權(quán),平日的積累比賈聰明豐厚不說,現(xiàn)時花錢,還可以在庭里實報實銷。沒有公家做后盾,賈聰明便比庭長們氣餒許多。無法拼公,只能拼私;法院一個專委,工資并不高,每月工資,也就兩千多塊錢;賈聰明的老婆在醫(yī)院當護士,每月工資一千多塊;他爹老賈在街上賣生姜,也只能掙個仨瓜倆棗;而給領(lǐng)導送禮,仨瓜倆棗,卻拿不出手。總不能給領(lǐng)導提一壺花生油、拎兩只老母雞或送一籃子生姜吧?不但不能送油、老母雞和生姜,事到如今,送多貴重的東西都不趕趟了,得直接送錢。三十多人比著送錢,別人有公家做后盾,賈聰明從自個兒身上抽筋,半年下來,其他人就把賈聰明比下去了。不但比下去了,賈聰明身上的油,也已經(jīng)被榨干了,再也送不起了。但已送出一些錢,如副院長到頭來落到別人頭上,他的錢就等于白送了;名義上,專委又比庭長高,到頭來讓一個庭長成了自己的領(lǐng)導,丟的就不僅是個職務,而是裹稈草埋老頭,丟了個大人;賈聰明又有些不甘心。但錢是個硬通貨,家里的親戚都是窮人,平日還來求賈聰明幫忙,沒有一個指得上;賈聰明有職無權(quán),有錢人多不與他來往;左思右想,無籌措處;在法院又不敢露出來,只好在家里唉聲嘆氣。這天晚上,他爹老賈賣生姜回來,見賈聰明悶悶不樂,便問他發(fā)愁的原因。賈聰明沒好氣地:
“還不是因為你?”
老賈一愣:
“我連啥事還不知道哩,咋就怪我了?”
賈聰明便把為當法院副院長,想給領(lǐng)導接著送錢,又無錢可送的事說了;又埋怨他爹:
“既然做生意,你咋不做房地產(chǎn)哩?就會賣個生姜。你要上了富豪榜,咱也不用在這里發(fā)愁了。”
老賈也有些氣餒,又勸賈聰明:
“除了送錢,還有沒有別的法子?”
賈聰明:
“有,你不賣生姜了,去當個省長,我不但不用送錢,人家還求著我當副院長呢。”
老賈又有些氣餒。氣餒過,又勸賈聰明:
“我賣生姜之前,不是還幫老畢賣過假酒嗎?那也是天天求人的事。照我賣假酒的經(jīng)驗,如想讓別人給你辦事,除了讓他現(xiàn)得利,如他有啥難事和急事,你幫他解決了,他接著給你辦事,比給他送錢還管用呢。”
賈聰明突然明白什么,不禁急了:
“我說前年那一段,你給我攔了那么多無厘頭的官司呢,原來樁樁件件,都跟假酒連著呢!”
又嘆氣:
“但這事跟你賣假酒不一樣,現(xiàn)在我們面對的不是小商小販,而是領(lǐng)導;小商小販有事求咱,領(lǐng)導會有啥難事和急事找咱辦呢?”
抬腿就走了。也是天無絕人之路,領(lǐng)導的難事和急事,很快就被賈聰明遇到了。賣生姜的老賈,跟在縣城“鴻運樓”餐館當廚子的趙大頭是好朋友。兩人能成為好朋友并不是廚子每天要用生姜,兩人有業(yè)務上的往來,而是兩人都愛說閑話。老賈一輩子愛說閑話,趙大頭四十五歲之前悶不做聲,四十五歲之后開始閑磨牙。一輩子說閑話的人每天說說也就是個習慣,過去悶不做聲、中途改說閑話的人就容易上癮。一天不吃飯餓不死人,一天不說閑話就把人憋死了。為說閑話,趙大頭愛串門;老婆死了,夜里無事,就更愛串門了。因與賣生姜的老賈說的著,晚上從“鴻運樓”下班后,往往先不回家,直接到老賈家說閑話。說話間,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就要召開了;李雪蓮告狀的事,從縣里到市里,又一次鬧得沸沸揚揚;閑話之中,大家便說到李雪蓮。趙大頭肚子里藏不住話,便將他與李雪蓮的交往,從中學時代說起,如何給李雪蓮送“大白兔”奶糖,兩人如何在打谷場上親嘴;又說到李雪蓮頭一回去北京告狀,就住在他的床鋪上,兩人又差點成就好事,等等,說了個痛快。趙大頭與老賈說這段閑話時,賈聰明正好在家。說者無心,聽者也無心。但聽著聽著,賈聰明腦子突然一激靈,從法院院長王公道到縣長鄭重,再到市長馬文彬,都在為李雪蓮上京告狀的事發(fā)愁;發(fā)愁,又一籌莫展;如果賈聰明能幫他們解決這個難題,不就應了他爹老賈說的幫助領(lǐng)導解決難事和急事的話了嗎?如能幫他們解決這個難事和急事,自己接著當法院副院長,不就順理成章了嗎?這比送他們錢可管用多了。而把李雪蓮搞定,不讓她告狀,除了勸解和盯梢,讓她跟別人結(jié)婚,不也是個法子嗎?她鬧的是跟前夫離婚的事,到底是真離婚還是假離婚,如她跟另一個人結(jié)了婚,過去的案底不都不成立了嗎?她鬧的是前夫說她是潘金蓮,潘金蓮另嫁他人,不也等于妓女從了良嗎?潘金蓮也就不是潘金蓮了。想到這里,心中不由大喜。心中大喜,面上并不露出來,只是對趙大頭說:
“大叔,既然你跟李雪蓮好過,我嬸如今也死了,這不又是個機會?”
趙大頭一愣:
“啥意思?”
賈聰明:
“鍥而不舍,把她弄到手呀。聽說她年輕時候,也是有名的美女。”
趙大頭:
“那倒是,如她不漂亮,我也不會跟她交往這么多年。”
又遺憾:
“關(guān)鍵時候,我沒有把握好哇。”
賈聰明:
“現(xiàn)在重說這事也不遲。”
趙大頭搖頭:
“事過境遷,事過境遷了。就是我有這意,人家正在告狀,也沒這心呀。”
賈聰明:
“正因為告狀,我才勸你跟她結(jié)婚呢。”
趙大頭一愣:
“啥意思?”
賈聰明便打開天窗說亮話,把從法院領(lǐng)導到縣里領(lǐng)導,從縣里領(lǐng)導到市里領(lǐng)導,為李雪蓮告狀發(fā)愁的狀況,一五一十說了一遍。他不說,趙大頭也知道;二十年過去,李雪蓮告狀的事,已在縣里市里傳得婦孺皆知。但賈聰明還是重說一遍。說過,又對趙大頭說:
“你要能把她搞定,跟她結(jié)婚,就不光是跟一個女的結(jié)婚的事了,還幫了從縣里到市里領(lǐng)導的大忙。”
趙大頭一愣:
“這可是兩回事,結(jié)婚是結(jié)婚,領(lǐng)導是領(lǐng)導。”
停停又問:
“如果我?guī)土祟I(lǐng)導,我能得到啥好處呢?”
賈聰明:
“你幫他們,他們也能幫你呀。”
趙大頭:
“他們能幫我個啥?”
賈聰明:
“你總不能說你沒有難處。你有啥難處?往大里想。”
趙大頭想了想:
“難處誰都有難處,我最大的難處,是我那不爭氣的兒子,在畜牧局當臨時工,一直想轉(zhuǎn)正,一直轉(zhuǎn)不了;天天回來,還要刮我的油水。”
賈聰明拍著巴掌:
“這不結(jié)了。你要能把李雪蓮搞定,讓她不告狀了,法院院長管不著畜牧局,但人家縣長和市長可管得著,在畜牧局解決一個轉(zhuǎn)正指標,對人家算個毬啊,說不定還能一下給他弄個科長當當呢。”
趙大頭愣在那里。賈聰明:
“還想啥呀,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趙大頭:
“這事我辦成了,他們不給我兒轉(zhuǎn)正咋辦?”
賈聰明:
“不給你辦,你也白得一個老婆;給你辦,是白饒哇。”
趙大頭搖頭:
“我現(xiàn)在犯愁的,主要還不是沒老婆,而是兒子整天跟我鬧。”
賈聰明:
“正是為了你兒子,你也應該試一試;不然,你啥時候能跟縣長市長接上頭呀?”
趙大頭開始猶豫:
“試是可以試,就怕領(lǐng)導說話不算話呀。”
賈聰明信誓旦旦:
“你連政府都不相信?我以法院和法律的名義向你保證,只要你幫了領(lǐng)導,領(lǐng)導絕對不會不管你兒子。”
趙大頭又懷疑地看著賈聰明:
“你這么積極攛掇這事,你從中圖個啥呢?”
賈聰明又打開天窗說亮話,把自個兒想當法院副院長的事,給趙大頭說了。說過,又拍巴掌:
“我的叔哩,現(xiàn)在咱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你在領(lǐng)導面前立了功,我不也跟著你沾光嗎?只要我當了副院長,從今往后,法院不等于是咱爺倆兒開的嗎?”
趙大頭思摸:
“這事不是一件小事,讓我想想。”
說過,趙大頭就回家了。當時賈聰明也就是這么一說,趙大頭不辦這事,賈聰明也沒損失啥;辦了,就等于白饒;就算趙大頭辦,能否辦成,也得兩說;賈聰明也就沒太把這事放在心上。沒想到第二天晚上,趙大頭主動找賈聰明來了,說要辦這件事。說辦這件事不是他非要辦,而是回去跟兒子商量了;當時商量也就是隨意一說,或有些逞能,沒想到兒子正發(fā)愁工作轉(zhuǎn)正的事,非逼趙大頭去辦。世上的兒子都反對他爹再娶,趙大頭的兒子,卻逼著趙大頭給自己找后娘。趙大頭倒騎虎難下了。賈聰明聽了,一下樂了:
“那就辦唄。辦成,咱們一步登天;辦不成,咱身上也掉不下一塊肉。”
趙大頭:
“我想的也是這個。”
兩人分手,趙大頭便去張羅搞定李雪蓮的事。事情雖然開始張羅,但對趙大頭能否搞定李雪蓮,賈聰明心里仍沒有底。但正如他對趙大頭說的,搞定,他跟著一步登天;搞不定,他身上也掉不下一塊肉。說過,也就忘了這回事。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趙大頭開始一天給他打一個電話,匯報他跟李雪蓮關(guān)系的進展。但正如賈聰明預料的那樣,事情的進展并不順利;趙大頭和李雪蓮說起這事,也磕磕碰碰,說不到一起。正因為這樣,賈聰明也沒敢向領(lǐng)導匯報。害怕一旦匯報,領(lǐng)導重視了,最后趙大頭又沒辦成,反倒弄巧成拙,影響領(lǐng)導對他的印象。米飯不熟,不敢揭鍋蓋;同時也怕露出飯味兒,別人也有跟趙大頭熟的,越過他去搶功。本來這事也就是試試,走一步看一步,摸著石頭過河,但令賈聰明沒想到的是,趙大頭最后摸著石頭渡過了河,竟把這事辦成了。在本縣沒有辦成,在鄰縣辦成了;在本省沒有辦成,在山東辦成了。當趙大頭給他發(fā)短信,說事情搞成之后,賈聰明還有些不相信。賈聰明又用短信問:
真成還是假成?
趙大頭又信誓旦旦回短信:
床都上了,還能有假?
賈聰明才徹底相信了。相信后,不禁熱血沸騰。沸騰后,趕緊向領(lǐng)導匯報。李雪蓮從家里逃跑了,縣里追捕三天,還沒追到,各級領(lǐng)導急得焦頭爛額,這時匯報,也正是時候。但對向誰匯報,賈聰明又犯了猶豫。本來他是法院的專委,應該向他的直接領(lǐng)導匯報;他的直接領(lǐng)導,就是法院院長王公道;但賈聰明多了個心眼兒;加上他平日不喜歡王公道;王公道當庭長時,他倆吵過架;王公道是個記仇的人;賈聰明想當副院長,主要阻力就是王公道;他也給王公道送了不少禮,但總是緩解不下過去的積怨;一個連眉毛都沒有的矮胖子,會有什么心胸?便想越過王公道,直接向縣長鄭重匯報。一是在鄭重面前獻功,比在法院院長面前獻功效果大多了;獻給院長,院長還得獻給縣長,功勞就成了院長王公道的;這樣的傻事不能干;同時越過王公道獻給縣長,也等于背后給王公道一腳;院長沒能力辦到的事,賈聰明辦到了,不是給自己將來當副院長,鋪了更厚的臺階?于是興沖沖來到縣政府,要見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