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序言:二十年后(5)
,我不是潘金蓮(范冰冰主演) !
趙大頭走后,李雪蓮真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覺得趙大頭的話,比死去的牛的話實在多了,也實用多了。牛不讓李雪蓮告狀就是一句空話,只說不讓告狀,沒說不告狀之后怎么辦;趙大頭不讓李雪蓮告狀,卻給李雪蓮指出了另一條出路。如能再嫁人,也就不用告狀了。如要再嫁人,告狀也就不成立了。同時,潘金蓮另嫁他人,潘金蓮也就不是潘金蓮了。但話是這么說,一下嫁給趙大頭,對李雪蓮又有些突然。說突然,也不突然,趙大頭不是昨天才認(rèn)識的陌生人,三十多年前,兩人就是中學(xué)同學(xué)。那時趙大頭就對李雪蓮有意思,常悄悄從課桌后給她遞“大白兔”奶糖。高中快畢業(yè)前的一天晚上,趙大頭把李雪蓮叫到打谷場上,摟住她就要親嘴;只是李雪蓮假裝發(fā)火,推了他一把,把他嚇回去了。二十年前去北京告狀,李雪蓮住在趙大頭屋里,半夜趙大頭進(jìn)屋,黑暗中打量李雪蓮;李雪蓮?fù)蝗徽f話,“大頭,該干嗎干嗎吧”,接著打開燈,把趙大頭又嚇回去了。趙大頭三十多年前窩囊,二十年前窩囊,事到如今,他卻不窩囊了,敢面對面跟她說嫁他的話。趙大頭不怕潘金蓮。趙大頭不是過去的趙大頭了。李雪蓮真動了心思。但從告狀到再嫁人,也不是一句話能磨轉(zhuǎn)過來的。這彎拐得還是有些陡,李雪蓮得有一個適應(yīng)過程。于是給市長馬文彬說自個兒不再告狀的原因時,只說了前一半,沒說后一半;只說了牛的事,沒說再嫁人的事;更沒說再嫁人不是空話,有一個現(xiàn)成的人在等著他,這人在縣城“鴻運(yùn)樓”飯館當(dāng)廚子,名字叫趙大頭。正因為只說了牛的事,沒說趙大頭,就把市長馬文彬等人氣著了,以為是拿他們打镲。馬文彬等人一生氣,也把李雪蓮氣著了。如果法院院長、縣長、市長今年不輪番找李雪蓮談話,李雪蓮先聽牛的話,再聽趙大頭的話,今年也就不告狀了;法院院長、縣長、市長一級級逼她,不讓她告狀,李雪蓮也看出來了,這逼也就是糊弄,想糊弄過去全國開人代會這一段時間,明顯不是替李雪蓮著想,而是替他們自己考慮,怕她去北京告狀,撤了他們的職;李雪蓮看穿這一點(diǎn),反倒又要去北京告狀了。她和趙大頭的事,可以放一放。已經(jīng)放了二十年了,再放一段時間,也不會餿到哪里去。就算要嫁趙大頭,在再嫁之前,她得先出了這口氣。哪怕再告最后一年,也把這口氣出來再說。這時的告狀,就成賭氣了。這時的告狀,已經(jīng)脫離了本來的告狀,矛頭對準(zhǔn)的不是前夫秦玉河,而是法院院長、縣長和市長了。
五
與李雪蓮在鎮(zhèn)上羊湯館談崩之后,市長馬文彬離開拐彎鎮(zhèn),坐在車上,一言不發(fā)。他旁邊坐著縣長鄭重,前排副座上坐著市政府秘書長。馬文彬在車上不說話,別人也不敢說話。鄉(xiāng)村公路有些顛簸,有些拐彎,黑夜里,只看到前方的車燈高低起伏。一路顛簸到高速路口,車上鴉雀無聲。到了高速路口,馬文彬等人要回市里,鄭重等人要回縣里,鄭重從馬文彬車上下來;后邊跟上來的縣上的車,也忙停在路邊;鄭重跟縣上一幫人,站在路邊,目送馬文彬等人離去。馬文彬的車進(jìn)了高速路收費(fèi)口,突然停住,又倒了回來。鄭重趕忙跑了上去。馬文彬摁下車窗的玻璃,望著遠(yuǎn)處的黑暗,仍不說話。鄭重只好站在車旁干等著。馬文彬又將目光轉(zhuǎn)向高速公路,看著一盞盞急速駛過的車燈。看了半天,終于說:
“我對這個農(nóng)村婦女,已經(jīng)徹底失望了。”
聽馬文彬說出這句話,鄭重渾身哆嗦一下。如是一個干部,市長馬文彬說出對誰“徹底失望”的話,等于這個干部的政治生命已經(jīng)終結(jié)了。但李雪蓮不是干部,就是一個告狀的農(nóng)村婦女;但從市里到縣里,竟無人能奈何她。馬文彬從遠(yuǎn)處收回目光,又嘆息一聲:
“看來,我們都小看她了。”
鄭重不知如何回答好。附和,除了貶低自己,等于也貶低了馬文彬。在鎮(zhèn)上羊湯館,大家都聽出來了,馬文彬被這農(nóng)村婦女奚落了,或罵了,這是大家沒有想到的;不附和,一時也想不出反駁的理由。只好張張嘴,又合上了。馬文彬看了鄭重一眼,推了推自己的金絲眼鏡:
“既然這樣,就按你的方法辦吧。”
對馬文彬這句話,鄭重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按鄭重的方法,鄭重是什么方法?是鄭重的哪一種方法?但鄭重又不敢明問。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鄰縣當(dāng)常務(wù)副縣長時,曾處理過群眾圍攻縣政府的事,用的是針鋒相對的方法,這時明白了馬文彬的意思,便答:
“我回去就把她抓起來。”
又說:
“借口,總能找到。”
誰知鄭重誤會了馬文彬的意思。馬文彬皺皺眉:
“不是讓你抓人。人怎么能亂抓呢?借口不當(dāng),后患無窮。二十年前,從市里到縣里,一下撤了那么多人,不都是因為一抓,把她關(guān)進(jìn)了拘留所?你總不能關(guān)她一輩子吧?再說,她可不是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她的名字,跟過去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連著呢。雖然老人家已經(jīng)不在了,但這事的影響,還是不能低估。她是當(dāng)代的‘小白菜’呀。她是一個名人呀。出了這個縣這個市,沒人知道馬文彬和鄭重是誰,但大家都知道這里出了個‘小白菜’。她的名聲,比你我都大多了。她不是‘小白菜’,她不是‘潘金蓮’,也不是‘竇娥’,她的確是哪吒,是孫悟空。怎么能動不動就抓呢?一抓,恐怕又抓瞎了!”
說著說著,有些想動怒。鄭重身上,立馬出了一層冷汗。他怪自己說話快了,把領(lǐng)導(dǎo)的話一時理解歪了,領(lǐng)導(dǎo)便把整個晚上的怒氣,發(fā)到了他頭上。好在馬文彬有涵養(yǎng),剛想動怒,又平靜了:
“這事跟你在鄰縣當(dāng)副縣長不同,那是群眾圍攻縣政府,到了‘小白菜’這里,人家可沒有圍攻你。什么事情都不能照葫蘆畫瓢,明白了嗎?”
鄭重平日反應(yīng)挺快,現(xiàn)在腦袋空了,不知接著該如何回答,是明白了,還是不明白;也怕再答錯了,馬文彬再發(fā)火。這時市政府秘書長從車窗里探出腦袋,趕緊打圓場:
“馬市長說得對,不同性質(zhì)的事情,要用不同的方法去解決。”
又用開玩笑的口氣說:
“既然她沒有圍攻縣政府,我們只好采取下策,讓人圍攻她了。”
鄭重終于明白了馬文彬的意思,是讓縣上派人盯住李雪蓮,不讓她走出該縣,到北京告狀。但這種方式,既不是鄭重的發(fā)明,也不是什么新方法;為了攔截上訪的群眾,各地政府經(jīng)常這么做。鄭重這時明白了馬文彬發(fā)火的原因,并不是針對鄭重,而是針對他自己:對一個告狀的農(nóng)村婦女,馬文彬折騰一番,也沒找到對付她的更好辦法;白忙活一晚上不說,又得采取下策,用堵的辦法。馬文彬喜歡創(chuàng)新,喜歡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到頭來別人做不到的,他也做不到。惱怒惱怒在這個地方。為了替馬文彬解圍,鄭重忙說:
“問題出在我們縣,責(zé)任就在我們縣,請馬市長和秘書長放心,我們一定采取措施,勸解她留在家里,不再去北京告狀,影響全國人代會的召開。”
六
從第二天起,李雪蓮家四周,站了四個警察,日夜盯著李雪蓮。警察都穿著便衣,吸著煙,不停地走動。被警察看著,對李雪蓮已不是頭一回。二十年間,一到全國開人代會,李雪蓮家四周,都會站這么幾個人。有時是三個,有時是四個。有時趕上縣政府或市政府換屆,也會來上兩三個。由于年年如此,不管是警察,還是李雪蓮,都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大家見到,還相互打招呼。因李雪蓮不是犯人,大家平日無冤無仇,這些警察見到李雪蓮倒很客氣,都笑著叫“嬸子”。下一年來的幾個人中,往往會有一兩個上一年來過的。李雪蓮見到會問:
“又來了?”
那人便笑:
“嬸子,又來給你當(dāng)保鏢了。”
李雪蓮在院子里活動,他們不管;李雪蓮出門,他們便跟在身后。李雪蓮:
“我這是多少輩積的德呀,一下有了這么多跟班的。”
身后的警察便說:
“可不,美國總統(tǒng),也就這待遇了。”
李雪蓮在家時,警察渴了,也進(jìn)來要水喝。李雪蓮也拿起暖水瓶,給他們倒水。
今年來的四個警察,倆老人,倆新人。其中一個新人,是過去在鎮(zhèn)上賣肉的老胡的兒子,在鎮(zhèn)上派出所當(dāng)編外警察。二十年前,李雪蓮要?dú)⑶赜窈樱日业艿軒兔Γ艿芏愕搅松綎|;李雪蓮又去鎮(zhèn)上找殺豬匠老胡。為了騙老胡,李雪蓮沒說殺人,只說讓老胡幫著打人。為了一個打人,老胡提出“先辦事,后打人”;李雪蓮要“先打人,后辦事”。后來李雪蓮到當(dāng)時的市政府門前靜坐,被警察關(guān)進(jìn)了拘留所;從拘留所出來,李雪蓮又要?dú)⑷耍秩フ依虾饝?yīng)老胡“先辦事,后殺人”;老胡一聽是殺人,而且是殺好幾個人,一下子慫了。現(xiàn)在老胡癱瘓在家,也不去集上賣肉了。警察們來的第二天,李雪蓮才知他是老胡的兒子。老胡長得低矮,胖,一身黑膘肉;誰知老胡的兒子小胡,卻長得眉清目秀,細(xì)胳膊細(xì)腿。知他是老胡的兒子,李雪蓮便與他拉話。誰知幾句話拉過,李雪蓮便知這孩子不靠譜。李雪蓮說:
“原來你是老胡的兒子,老胡現(xiàn)在咋樣了?”
小胡:
“不咋樣,還在床上躺著呢,離見閻王也不遠(yuǎn)了。”
李雪蓮:
“今年咋輪到你看我了?”
小胡:
“欺負(fù)我唄。上個月跟所長頂了嘴,他就把這糟改事,派到了我頭上。”
李雪蓮:
“看人不好嗎?不比抓人強(qiáng)?”
小胡:
“你說得輕巧,夜里你焐著熱被窩在床上睡大覺了,我們還得在冷地里站著。雖說立春了,夜里也寒著呢。”
李雪蓮:
“誰讓你們看我了?”
小胡:
“嬸子,啥也別說了,不怪你,不怪我,就怪全國開人大。”
李雪蓮倒被他逗笑了。
說歸說,笑歸笑,李雪蓮還是要告狀。要告狀,就不能被他們看住,就得逃跑。不逃跑,就無法到北京告狀。無非離全國開人大還有七天,早去了沒用。往年也逃跑過;逃跑一般都在夜里;有逃跑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這天趙大頭又從縣城騎自行車來看李雪蓮,見李雪蓮院子四周站了四個警察;他與其中一個也認(rèn)識,與那人打過招呼,進(jìn)門對李雪蓮說:
“中國有倆地方,布崗才這么嚴(yán)。”
李雪蓮:
“哪倆地方?”
趙大頭:
“一個是中南海,一個就是你家。”
兩人在棗樹下坐下。趙大頭:
“上一回那事,你想得咋樣了?”
李雪蓮一愣:
“啥事?”
趙大頭:
“就是咱倆結(jié)婚的事。”
李雪蓮:
“大頭,不管我想得咋樣,這事兒都得往后擱一擱。”
趙大頭一愣:
“為啥?”
李雪蓮:
“在考慮這事兒之前,我還得先告狀。”
趙大頭又一愣:
“上回你不是說聽牛的話,不告狀了嗎?就是不聽牛的話,也該聽我一句話呀。”
李雪蓮便將與市長在鎮(zhèn)上羊湯館會面的事,如何引起的沖突,如何不歡而散,一五一十,來龍去脈,給趙大頭說了。李雪蓮:
“他們欺人太甚。”
說著說著又生氣了:
“本來我不準(zhǔn)備再告狀了,說給他們,他們就是不信,把我當(dāng)成了騙子;我說聽了牛的話,他們認(rèn)為我在罵他們。上回我給你說牛的事,你就能聽懂;說給他們,他們怎么就不懂呢?為啥我說什么,他們都往壞處想呢?不把我當(dāng)成壞人,能派警察看著我嗎?他們步步緊逼,又把我逼上梁山了。原來不告狀是為了自個兒,現(xiàn)在不告狀就成了窩囊廢;不去告狀,他們還以為是警察看死了我呢。原來告狀是為了告秦玉河,現(xiàn)在告狀是為了告這些貪官污吏。既然他們把我當(dāng)成了壞人,我不能讓他們消停。他們怎么還不如一頭牛呢?”
趙大頭聽后,也覺得市長他們不懂事。李雪蓮本來不準(zhǔn)備告狀了,他們又把矛盾激化了。他們把矛盾激化沒有什么,卻耽誤了趙大頭的好事。趙大頭搔著自個兒的大頭:
“能不能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呢?還按咱們原來說的,放下告狀,過咱們的安生日子?”
李雪蓮:
“不能。事情逼到這種份兒上,我咽不下這口氣。心里有口氣在,就是咱倆結(jié)婚,我也過得不痛快。”
趙大頭看到事情無可挽回,不禁有些發(fā)愁:
“沒想到事情成了成了,又出了這么大的變故。”
李雪蓮這時說:
“大頭,我想求你一件事。”
趙大頭一愣:
“啥事?”
李雪蓮指指院外:
“院外有四個人看著我,我要想告狀,就得從家里逃出來,我一個人對付不了他們,你能不能幫我逃出去?”
這又是趙大頭沒有想到的。趙大頭:
“是讓我?guī)湍愦蚣軉幔俊?br/>
李雪蓮:
“打架行,不打架也行,只要能幫我逃出去。”
趙大頭又犯了愁:
“我一個人,打不過他們四個人呀。”
又說:
“再說,這是與政府作對的事,后果很嚴(yán)重呀。”
李雪蓮不禁火了:
“我都跟他們作對二十年了,你連一回都不敢作對,還想著跟我結(jié)婚;兩人想不到一塊兒去,就是到了一塊兒,這日子也過不成!”
趙大頭慌了:
“你別急呀,我這不是在考慮嗎?你連考慮都不讓呀?”
李雪蓮倒被他氣笑了,說:
“大頭,考驗?zāi)愕臅r候到了。二十年前,我曾經(jīng)考驗過在鎮(zhèn)上賣肉的老胡,老胡沒經(jīng)得住考驗,你可不要學(xué)老胡呀。”
趙大頭:
“老胡我倒不是老胡,只是一時想不出好法子呀。”
李雪蓮:
“你回去好好想吧。離北京開人代會,就剩一個禮拜了;三天后來見我,幫我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