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二寶
從醫(yī)二十余載,阮安曾為幾十名孕婦接生過初生嬰孩,她見過生產(chǎn)過程一路順?biāo)斓?、難產(chǎn)的、甚而罹患怪狀急癥的……
雖然她前世的性情有些怯懦軟弱,但身為醫(yī)者,一遇見突發(fā)的緊急狀況,反倒能變得泰然處之。懷了霍羲后,她的心性更是比從前剛強了許多,正應(yīng)那句古話,為母則剛。
霍羲剛出世時,既幼小又脆弱,親生父親又不在身旁,她自當(dāng)要憑一己之力,將稚兒護好。
阮安自詡,對于女子生產(chǎn)一事,她什么場面都見識過,就連當(dāng)年生下霍羲,遇見血崩這種能危及性命的癥狀時,她的心都沒太怎么亂過。
但在生這一胎時,發(fā)生的種種狀況,卻屬實令她束手無措。
倒不是她自己的身體和腹中的孩子出了什么狀況,而是因為霍平梟。
民間總講,產(chǎn)房污穢,是以在孕婦生產(chǎn)時,男子不要入內(nèi)。
霍平梟向來不信那些說法,硬要守在床側(cè),親眼看著她生產(chǎn),無論阮安如何勸他,他都不肯聽從。
許是因為緊張和擔(dān)憂,男人的氣勢也比平素更為冷峻嚴(yán)峙,硬朗的頜線崩得很緊,倒是惹得殿里的醫(yī)女和穩(wěn)婆的心情更緊張了。
女子在生產(chǎn)時都要經(jīng)歷常人難捱的痛苦,在阮安正常呼痛時,她卻無需刻意去尋物什抓握,霍平梟早已將她右手緊緊握住。
男人掌根的薄繭貼合著她被汗浸濕的手心,他攥她手的力道很重,似怕什么東西會流逝,將她五根手指都握痛。
憑借阮安多年的經(jīng)驗,這胎在生產(chǎn)時很順?biāo)欤羝綏n卻明顯比她緊張了太多。
穩(wěn)婆同她說的話于她而言,也異常熟悉,阮安邊按照她指引使著力氣,邊想尋機對霍平梟說聲:別怕,她不會出任何事。
剛一瞥眼,卻聽“啪嗒”一聲。
有溫?zé)釡I水落于她手背,沿著指縫往下滑落,與她手心薄汗相濡。
心重重一縮,阮安難以置信瞪大眼睛。
果然見到霍平梟眼圈泛紅的模樣。
他竟然哭了。
淚水劃過他濃昳眼睫,再至硬朗顴骨,他的神情未帶任何哭態(tài),僅流露出一抹極淡的脆弱感,卻襯得漆黑的雙眼愈發(fā)堅毅。
霍平梟眸光沉沉,一刻不離地盯著她面龐看。
阮安從未見過他哭泣的模樣。
在她印象中,這人壓根就不會哭。
心仍處于震動之中,腹部的剝離之痛越來越重,她知就差幾息,再忍幾息,孩子便能平安出世。
忽地,殿里響起嬰孩響亮的哭啼聲。
穩(wěn)婆顫聲恭喜道:“恭賀陛下、娘娘,是個小皇子!”
話音落地,阮安渾身上下都沒了力氣,暈厥之前,她仍在想霍平梟落淚時的模樣,他的吻卻落于眉心,嗓音發(fā)顫,在她耳側(cè)低聲說:“寶貝兒,你辛苦了。”
阮安完全清醒后,已是次日晌午。
霍平梟似乎徹夜未睡,被浸上污血的華貴章服沒來得及換下,一直守在她身側(cè)。
男人硬冷的頜線處生了些短短的青茬,氣質(zhì)雖略顯疏野不羈,帝王的尊貴和威嚴(yán)卻未減半分。
他的表情很淡,但阮安一醒來,就想起他為她哭了的模樣。
想到那淚,心便隱隱一動,久而不得平靜。
乳娘已將他們初生的次子抱了過來,他仍在襁褓之中,小臉皺皺巴巴的,模樣就跟只小耗子似的。
阮安知道霍平梟這人性格驕亢剛強,不愿對任何人示弱。
所以她盡量裝作不知那事發(fā)生,邊曲指輕輕地?fù)徇^嬰孩的小臉兒,邊隨意尋了個話題,問他:“羲兒見過他弟弟了嗎?”
“見過了。”
阮安又問:“那他喜歡他嗎?”
霍平梟瞥首看她,淡聲回:“霍羲那小鬼還是有些失望的,畢竟他一直以為,這胎會是個妹妹。”
別的人家有些重男輕女,這對父子卻重女輕男。
阮安能想象到霍羲的神情,應(yīng)是同霍平梟一個樣。
她無奈,又叮囑霍平梟道:“他多可愛啊,你們要好好待他。”
“嗯?!?br/>
霍平梟回她話時,神態(tài)略顯松散怠懶。
忽地,他半斂眉眼,嗓音低沉地說了句:“你生他時,老子哭了?!?br/>
阮安的心跳重重一頓。
她看向他,完全沒料到,霍平梟竟然能將這件事如此坦蕩地說出口。
他毫無半分遮掩,倒是弄得她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霍平梟似乎對這事不以為意,見她詫然不語,語氣幽幽又說:“其實我也想過,它若是個男孩,也無妨。我想讓你生女兒,是想見見你小時的模樣?!?br/>
四目相對,阮安看見他眼底的那抹黯然,聽他鄭重又說:“可就算與你模樣再像,卻終歸不是你?!?br/>
他遺憾的事太多太多。
一是在眉山的那三年,他錯過了年少時的她。
二是當(dāng)年他遲鈍,不知那日露水緣,讓她們母子獨自在嘉州三年。
三是,他雖讓霍樂識向世人昭告阮安的身份,她既是蒼煜的親女,亦是曾在蜀地有名的醫(yī)女阮姑,可之前的那場婚事,在他心中,卻依舊不算光明正大地娶了阮醫(yī)姑。
孩子被他命乳娘抱走后,他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側(cè)輕聲說:“阿姁,我先陪著你用些粥米?!?br/>
阮安頷了頷首,她大抵猜出了霍平梟的一些想法,也知他仍在落寞和懊悔。
雖知往事不可追,卻忽地回想起,那年在嘉州時,與他的分別。
她站在城門外的黃土道,他乘于墨黑大馬,于炎陽般耀眼,驕傲肆意正少年。
陣陣疾風(fēng)亦如他,往她方向拂來時,穿透她粗布衣裳,滲進她肌理,她心間荒蕪似被烈火燎原。
她一直都覺,她昔日暗戀的少年,身上帶著被千錘百煉后的堅硬和剛強,永遠(yuǎn)傲骨嶙峋,無人能將他撼,更無人能將他擊垮。
卻不知多年后,當(dāng)她與他執(zhí)手時。
從前那般錚錚硬朗的男兒,竟也會有溫柔一面,偶爾還會在她面前展露脆弱和落寞。
她卻更喜這樣的他。
因為她知道,無論溫柔也好,脆弱也罷,他僅會獨獨對她一人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