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逃離書店
“謝謝你過來找我,我很感動。”“我也不喜歡我們吵架,你知道的。”
在興奮的周日之后,迎來了共同生活的第一周。安托萬準(zhǔn)備的英式早餐開啟了一天的生活。在大家下樓之前,他把一張便條塞在馬提亞斯的杯子下,然后在圍裙上擦了一下手,大喊道:“如果再不下來,雞蛋就涼了。”
“你為什么這么大聲?”
安托萬嚇了一跳,他沒有聽到馬提亞斯的腳步聲。
“我沒見過有人這么專心地烤吐司。”
“下一次你自己烤吧。”安托萬把盆子遞給他。
馬提亞斯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發(fā)現(xiàn)了安托萬的便條。
“這是什么?”他問道。
“一會兒再看,先坐下來吃吧,不然涼了。”
孩子們?nèi)琮埦盹L(fēng)一樣沖下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艾米麗指向掛鐘,他們上學(xué)要遲到了。
馬提亞斯嘴巴里塞得滿滿的,他站起來,穿上外套,抓住女兒往門口走去。艾米麗接住了安托萬從廚房扔來的谷物面包,背上書包,然后朝克拉倫維爾人行道走去。
在穿越老布朗普頓大街時,馬提亞斯看了一眼便條。然后他停下來,拿起手機(jī),撥了家里的電話號碼。
“最晚半夜回家是什么意思?”
“那我重復(fù)一遍,規(guī)則一:不要保姆;規(guī)則二:家里不要有女人;規(guī)則三:回家最晚不超過十二點(diǎn)半。”
“請問我是灰姑娘嗎?”
“樓梯會咯吱咯吱地響,我不想每晚被你吵醒。”
“我會脫鞋。”
“無論如何,我希望你一進(jìn)門就脫鞋。”
安托萬把電話掛掉。
“他到底想干嗎?”艾米麗問道。
“沒事,你覺得同居生活如何?”他在過馬路的時候這樣問女兒。
周一,馬提亞斯去學(xué)校接孩子,周二輪到安托萬。周三午餐時間,馬提亞斯關(guān)上書店的大門,作為家長陪同艾米麗的班級去參觀自然博物館。艾米麗在兩個女性朋友的幫助下才讓馬提亞斯從大廳里出來,那里擺著侏羅紀(jì)時代的動物仿真模型。她的父親拒絕離開,因為電子暴龍嘴里還咬著糙牙龍。盡管老師極力反對,馬提亞斯還是堅持讓每個孩子坐了一次地震模擬器。華萊士夫人不準(zhǔn)他們觀看將于十二點(diǎn)一刻開始的投影在天幕上的“宇宙的誕生”,于是馬提亞斯成功地在十二點(diǎn)十一分的時候擺脫了她,趁她上廁所的空當(dāng)。當(dāng)保安問她怎么突然間搞丟了二十四個學(xué)生時,她才明白他們在哪兒。走出博物館,馬提亞斯給她送上一塊蜂窩餅,乞求原諒。老師接受了他的禮物。馬提亞斯堅持再請她吃一塊,這一次是裹了榛子奶油的蜂窩餅。
周四,安托萬負(fù)責(zé)購物,周五又輪到馬提亞斯。超市里,售貨員聽不懂他的問題。他尋求一個西班牙收銀員的幫助,一個女客人想幫他,她應(yīng)該是瑞典或者丹麥人。馬提亞斯永遠(yuǎn)搞不清,但這些都無濟(jì)于事。在速凍產(chǎn)品區(qū),馬提亞斯拿起手機(jī),遇到編號為偶數(shù)的貨柜向索菲求助,編號為奇數(shù)的貨柜向伊沃娜求助。最后,他決定把清單上的“排骨”當(dāng)成“雞肉”來買。無論如何這是安托萬的錯——他寫得不清楚。
周六下了一天的雨,大家都待在家里。周日晚上,客廳里爆發(fā)出一陣狂笑,馬提亞斯在和孩子們玩耍。安托萬從他的圖紙里抬起頭,看到他的好朋友笑成一朵花的樣子。就在這時,他覺得幸福已經(jīng)來到了他們身邊。
周一早上,奧黛麗來到法語中學(xué)。她在跟校長談話,她的攝像師在拍攝課間休息的院子。
貝歇朗先生說道:“戴高樂將軍就是在這扇窗戶后面發(fā)出6月18日[1]的號召。”他指向主教學(xué)樓的白色墻面。
這所知名的戴高樂中學(xué)擁有兩千多名學(xué)生,從小學(xué)到高中。校長帶她參觀了一些教室,邀請她參加下午的教師大會。奧黛麗欣然接受。在她的報道中,教師的發(fā)言十分重要,她要求訪問幾名老師。貝歇朗先生回答說,她直接去找他們就行。
每天早上,布特街都是一幅熱鬧的景象。貨車一輛接一輛,給街上的商店送貨。馬提亞斯坐在書店旁的咖啡屋的露臺上,一邊喝卡布奇諾,一邊讀報紙。送孩子去上學(xué)回來的母親們也來到了咖啡屋。在街道對面,安托萬在他的辦公室里,他只剩下幾個小時來完成一份計劃書,下午之前要交給事務(wù)所的一個大客戶。另外,他還答應(yīng)索菲幫她再寫一封信。
一個上午馬不停蹄,接下來一個下午也是排滿了工作,安托萬邀請他的老板來個午餐休息。他們走過街道來到伊沃娜的餐廳。
休息是短暫的。客人還在等,圖紙還沒有打印。吞下最后一口午餐,麥肯錫馬上逃走了。
在門口,他大喊:“再見,伊沃娜!”伊沃娜在看賬本,沒有抬頭,回答說:“是的,再見,麥肯錫。”
“你能不能讓你的老板離我遠(yuǎn)點(diǎn)?”
“他愛上了你。我能怎么辦?”
“你知道我多大年紀(jì)嗎?”
“是的,但他是英國人。”
“這不能解釋一切。”
她合上賬本,嘆了口氣。
“我開了一瓶波爾多紅酒,你要來一杯嗎?”
“不,我想你去我那里喝。”
“我更想留在這里。這里對客人來說更舒服。”
安托萬環(huán)顧四周,空無一人。伊沃娜打開酒瓶,倒了一杯遞給他。
“哪里出了問題呢?”他問道。
“我不能繼續(xù)這樣下去,我太累了。”
“請個人給你幫忙。”
“我沒有足夠的客人,就算我要請人,完全可以把鑰匙放在門墊下面。”
“你的大廳需要翻新一下。”
“女老板需要更新?lián)Q代。”伊沃娜嘆了口氣,“再說哪兒來的錢?”
安托萬從口袋里拿出一支自動鉛筆,開始在一張紙巾上畫草圖。
“看,我想了很久,我們可以找到一個解決方案。”
伊沃娜的眼鏡滑到了鼻尖,嘴角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你一直在想這件事?”
安托萬取下吧臺的電話,打給麥肯錫,讓他先開會,不要等他,他會遲到一會兒。他掛了電話,回到伊沃娜的身邊。
“那么,我現(xiàn)在跟你解釋一下。”
索菲利用下午片刻的安靜,來到馬提亞斯這里,給他帶來花園里的一束玫瑰。
“帶一點(diǎn)女性氣質(zhì)不是壞事。”她把花瓶放在收銀臺旁。
電話響了。馬提亞斯表示歉意,跑去接電話。
“我當(dāng)然可以參加家長會。是的,我等你回來再睡覺。你去接孩子們嗎?是的,我也親吻你。”
馬提亞斯把電話放好。她專心地看著他,然后打算離開。
“忘記我剛才說的!”她笑著說道。
她關(guān)上了書店的門。
馬提亞斯遲到了。他的借口是書店人很多。當(dāng)他走進(jìn)學(xué)校,院子是空的。三個在走廊里談話的老師又回到了他們各自的教室。馬提亞斯沿著墻邊走,踮起腳朝窗戶里面看。場景很奇怪,書桌后面坐的不是學(xué)生,而是家長。第一排,一位母親舉起手想提問,一位父親揮舞著他的手讓老師看見。看來,班上的尖子生一輩子都是尖子生。
馬提亞斯不知道要去哪兒。如果他缺席了路易的家長會,他會聽安托萬連續(xù)幾個月念叨這事的。正當(dāng)他著急的時候,一個年輕女人穿過了院子。馬提亞斯朝她跑過去。
“女士,請問小學(xué)五年級A班在哪兒?”他著急地問道。
“你來得太晚了,會議剛剛結(jié)束,我剛出來。”
馬提亞斯突然認(rèn)出了對話人,感謝上天賜予他的機(jī)會。奧黛麗吃驚地握住他伸過來的手。
“你喜歡那本書嗎?”
“《拉卡德&米查德:十八世紀(jì)文學(xué)》?”
“我想請您幫個大忙。我是小學(xué)五年級B班的家長,但是路易的父親在辦公室走不開,他要我……”
奧黛麗實在是有種說不出的魅力,馬提亞斯有些口齒不清了。
“這個班水平還不錯?”他低聲說道。
“是的,我認(rèn)為……”
談話被一陣鈴聲打斷了,孩子們沖到院子里。奧黛麗對馬提亞斯說,她很高興見到他。當(dāng)孩子們在梧桐樹下圍成一團(tuán)時,她走開了。他們抬起頭,其中一個孩子爬上樹,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在最高的樹干上。小男孩兒有些扶不穩(wěn),馬提亞斯毫不猶豫沖了過去,他扶住了樹干,爬了上去,消失在樹葉中。
奧黛麗聽到書店老板的聲音:
“沒事了,我抓住他了。”
小男孩兒臉色蒼白,靠在樹干上。馬提亞斯把他放在對面的樹枝上。
“好吧,我們兩個都是笨蛋。”他對小男孩兒說道。
“我會被罵嗎?”小男孩兒問道。
“如果你問我的意見,那就是你不會飛起來。”
過了幾秒鐘,樹葉開始沙沙作響。一個督學(xué)出現(xiàn)在梯子上。
“你叫什么名字?”
“馬提亞斯。”
“我在問小……”
小男孩兒叫維克多。督學(xué)把他抱了下來。
“聽好了,維克多。這里有四十八級臺階,我們一起數(shù)。不要往下看,好嗎?”
馬提亞斯看著他們兩個消失在樹葉中,聲音也聽不到了。他獨(dú)自一人,看著前方。
當(dāng)督學(xué)讓他下來時,他表示萬分感謝。既然爬到這么高,他正好看看風(fēng)景。他詢問督學(xué)可否把梯子留下來。
會議剛剛結(jié)束,麥肯錫陪同客人下樓。安托萬走出事務(wù)所,打開辦公室的門。他在那里找到了艾米麗和路易,兩個人在大廳的沙發(fā)上等他,他們的痛苦終于結(jié)束了,終于可以回家了。晚上,“妙探尋兇”和炸薯條將會彌補(bǔ)這段時間。艾米麗同意了這個提議,往書包里收拾東西。路易向電梯跑去。小男孩兒把電梯所有的按鈕按了個遍,在參觀完地下室后,他們終于來到了這棟樓的底層。
在櫥窗后面,索菲看著他們走向布特街,兩個孩子扯著安托萬的外套。他在街對面給了她一個飛吻。
“爸爸在哪兒?”艾米麗看見關(guān)門的書店。
“在我的家長會上。”路易聳聳肩。
奧黛麗的臉出現(xiàn)在樹葉中。
“我們跟上一次一樣?”她用平靜的口吻說道。
“這次更高,不是嗎?”
“一樣的方法,一只腳,再一只腳,永遠(yuǎn)不要往下看,答應(yīng)我?”
在人生的這一瞬間,馬提亞斯甚至可以答應(yīng)她去摘月亮。奧黛麗繼續(xù)道:
“下一次你想我們再見面的話,不需要讓你自己這么難受。”
他們在二十級停了一下,然后在十級停了一下。當(dāng)他的腳最終落地時,院子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這時已經(jīng)將近晚上八點(diǎn)。
奧黛麗提議陪他走到圓形廣場。保安在他們身后關(guān)上了鐵門。
“這一次,我太搞笑了,不是嗎?”
“不是的,你很勇敢……”
“我五歲的時候,從屋頂摔下來過。”
“真的?”奧黛麗問道。
“不是真的。”
他的臉慢慢恢復(fù)了血色。她久久地看著他,什么都沒說。
“我不知道怎么感謝你。”
“你剛剛已經(jīng)做了。”她回答。
風(fēng)讓她打了個寒戰(zhàn)。
“快回去吧,你會著涼的。”馬提亞斯低聲說道。
“你也會著涼的。”
她走開了。馬提亞斯希望這一刻時間能停止。站在空曠的人行道上,不知道為什么,他很想她。當(dāng)他叫住她時,她走了十二步。雖然她從沒有向他承認(rèn),但她真的有一步步在數(shù)。
“我還有一本《拉卡德&米查德:十九世紀(jì)文學(xué)》。”
奧黛麗轉(zhuǎn)過身。
“我想我餓了。”她回答。
他們裝作餓壞了。然而當(dāng)伊沃娜撤掉餐具時,他們的盤子還是滿滿的。伊沃娜從吧臺偷偷瞟一眼,馬提亞斯的目光落在奧黛麗的嘴唇上,看來不是她做的菜不好吃。整個晚上,他們交流彼此的喜好。比如,奧黛麗喜歡攝影,馬提亞斯喜歡古舊的手稿。去年,他買到了一份圣-埃克蘇佩里[2]的手寫信,這可不是飛行員在出發(fā)時隨便寫的東西。作為收藏者,他握在手里有一份難以描述的快樂。他承認(rèn)一個人在巴黎時,某些晚上,他會拿出信封,小心翼翼地打開,然后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在非洲的跑道上。他聽見機(jī)械師喊了一聲“發(fā)動”,然后爬到葉片上發(fā)動引擎。活塞轟轟作響,他只需要探出頭,就能感受到風(fēng)里的沙子拍打在臉上。奧黛麗對馬提亞斯的幻想感同身受。一頭埋在舊照片里,她穿越到1920年,漫步在芝加哥的街道上。在酒吧深處,她小酌一杯,身邊是一個年輕的小號手,天才音樂家,同伴們稱呼他“書包嘴”[3]。
夜幕降臨時,她聽著一張CD,“書包嘴”帶她去散步。還有的晚上,其他的攝影師帶她去爵士俱樂部。她隨著狂熱的拉格泰姆音樂[4]跳舞,警察臨檢的時候就躲起來。
沉浸在爵士攝影大師威廉·克拉克斯頓的一張照片中好幾個小時,她找到了一個音樂劇的素材——如此美麗、充滿激情的愛情故事。感受到馬提亞斯嘴里的嫉妒之情,她補(bǔ)充:1988年,查特·貝克在阿姆斯特丹的酒店里從三樓摔下來死了,享年四十九歲。
伊沃娜在吧臺咳了幾聲,餐廳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只剩下他們這一桌。馬提亞斯買單后,兩個人來到布特街。他們身后的櫥窗都關(guān)門了。他想沿著河邊散步,但天色已晚,她想回家了,明天還有一堆的工作。他們注意到,兩個人整晚都沒有提及個人生活,或者是他們的過去,甚至是他們的職業(yè)。他們分享了彼此的夢想和幻想。總之,第一次談話算是不錯的。他們交換了電話號碼。馬提亞斯把她送到南肯辛頓,然后對老師這一職業(yè)贊美不已,把一生獻(xiàn)給孩子們,是無比慷慨的。至于家長會,他會搞定的。等安托萬問他時,他就胡說一通。奧黛麗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但這一刻太美好了,她不想破壞這一切。他向她伸出一只笨拙的手,她在他的嘴上落下一個吻。出租車把她送往紅磚巷。馬提亞斯心情雀躍,往老布朗普頓走去。
當(dāng)他到達(dá)克拉倫維爾時,他仿佛看到樹木在風(fēng)中彎腰向他打招呼。他覺得自己蠢極了,幸福得太不真實,他向樹木點(diǎn)頭示意。他走上臺階,輕輕打開門。開門的時候沒什么響聲,他走進(jìn)了大廳。
安托萬工作的地方電腦屏幕亮著。馬提亞斯萬分小心地脫下風(fēng)衣,手里提著鞋子,朝樓梯走去。
“你知道幾點(diǎn)了嗎?”
安托萬投去訓(xùn)斥的眼神。馬提亞斯轉(zhuǎn)過身,來到書房。他拿起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又放下,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好了,我要睡了。”他伸伸手臂,“我累死了。”
“你去哪兒?”安托萬問道。
“回臥室。”馬提亞斯指了一下樓上。
他收拾了一下雨衣,然后朝樓梯走去。安托萬打斷了他。
“怎么樣?”
“還行吧,我想。”他一副不知道在談?wù)撌裁吹谋砬椤?/p>
“你見到莫奈爾夫人了嗎?”
馬提亞斯臉色一緊,豎起了外套領(lǐng)子。
“你怎么知道?”
“你去參加了家長會,不是嗎?”
“當(dāng)然了!”他很確定。
“那么你肯定見到了莫奈爾夫人?”
“我當(dāng)然見到了莫……奈爾夫人!”
“太好了!既然你提了這個問題,因為是我要求你見她的。”安托萬用平穩(wěn)的語調(diào)問道。
“是的,是你讓我去的。”馬提亞斯松了口氣,仿佛在漆黑的隧道里看到了一絲光亮。
安托萬站起來,在書房里走來走去,放在背后的手讓他看起來像是一位老師。
“既然你見過了我兒子的老師,那么現(xiàn)在請你集中注意力,做最后的一點(diǎn)努力……我可以要一份家長會的報告嗎?”
“啊……你在等這個啊?”馬提亞斯一臉無辜的表情。
安托萬剛才那個眼神,讓馬提亞斯明白他的即興演出快露餡了。安托萬已經(jīng)快無法冷靜了,進(jìn)攻是唯一可能的防守。
“既然我是受人所托,不要這么高傲,你到底想讓我說什么?”
“老師跟你講了什么,你可以從這個開始的……”
“他很完美!你的兒子簡直太完美了,每個科目都很棒。他的老師在年初還擔(dān)心他太有天賦了。這對很難對付的家長來說是恭維話。但我向你保證,路易是個優(yōu)秀的學(xué)生。好了,我都跟你說了,你現(xiàn)在知道的跟我一樣多。我很驕傲,我甚至讓老師相信我是他的舅舅。你滿意了嗎?”
“高興死了!”安托萬重新坐下,怒氣沖沖。
“你太不可思議了!我跟你說你兒子的學(xué)業(yè)很優(yōu)秀,你卻在擺臉色。你真是很難滿足啊,我的老兄。”
安托萬打開抽屜,拿出一張紙。他在馬提亞斯面前晃動著那張紙。
“我真是幸福死了!我的孩子的歷史、地理成績還不到平均分,法語才十一分,數(shù)學(xué)十分,我真是太吃驚了,學(xué)校老師居然這樣稱贊他。”
安托萬把路易的成績單放在書桌上,讓馬提亞斯看。后者半信半疑,慢慢靠近,看了之后又馬上放下。
“好吧,這肯定是哪兒搞錯了。大人們都經(jīng)常犯錯誤,我不明白怎么連小朋友也沒躲過!”他一副義正詞嚴(yán)的模樣,“好了,我要去睡了。我覺得你很緊張,我不喜歡你這樣。好好睡吧!”
這一次,馬提亞斯堅定地往樓梯走去。安托萬第三次叫住他。他抬起來頭,然后不情愿地轉(zhuǎn)過身。
“還有什么?”
“她叫什么?”
“誰?”
“那得你告訴我啊……那個讓你錯過了家長會的人。她至少很漂亮吧?”
“很漂亮!”馬提亞斯承認(rèn)了,很尷尬。
“她叫什么?”安托萬堅持問道。
“奧黛麗。”
“名字也很美……奧黛麗姓什么?”
“莫奈爾……”馬提亞斯嘆了口氣。
安托萬伸長了耳朵,怕聽不清剛剛馬提亞斯說出的名字。他的臉上已經(jīng)顯露出擔(dān)心的神色。
“莫奈爾?跟莫奈爾夫人一樣?”
“是差不多……”馬提亞斯有點(diǎn)不好意思。
安托萬站起來,看著他的朋友,一副嘲笑的面孔。
“我要你去參加家長會,你還蠻認(rèn)真的嘛!”
“是的,我知道了,我不應(yīng)該跟你講這個的。”馬提亞斯越說越遠(yuǎn)。
“什么?”安托萬吼道,“因為你跟我說了這件事?在要避免的蠢事清單里,你還能找到一項嗎?或者你認(rèn)為你都做過了?”
“聽著,安托萬,不要這么夸張。我一個人回來的,而且還是半夜之前。”
“因為你慶幸沒有把我兒子的老師帶回家來嗎?好極了!謝謝,他吃早餐的時候不會見到衣衫不整的她。”
馬提亞斯無法回嘴,只能逃跑。他上了二樓,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回應(yīng)安托萬對他的批評。
“你真是太可悲了!”他還在后面大叫。
馬提亞斯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行了行了,我會找到解決方案的!”
馬提亞斯回到臥室,他聽到安托萬在樓下指責(zé)他的品位很奇怪。他關(guān)上門,躺在床上,把風(fēng)衣的扣子一一解開。
安托萬回到書房,按著電腦鍵盤上的某個鍵。屏幕上,一輛F1賽車撞上了安全軌道。
凌晨三點(diǎn),馬提亞斯還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四點(diǎn),他坐在窗戶旁邊的寫字臺后面,嘴里咬著筆。過了一會兒,他開始給莫奈爾夫人寫信。六點(diǎn),垃圾桶里已經(jīng)有六份馬提亞斯扔掉的草稿。七點(diǎn),一頭亂發(fā),他重新讀了一遍信,然后放進(jìn)信封里。樓梯咯吱作響,艾米麗和路易下樓去廚房了。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著廚房里的動靜。當(dāng)他聽到安托萬叫孩子們準(zhǔn)備上學(xué)時,迅速穿上一件睡袍,往一樓沖去。馬提亞斯在草坪上叫住路易,把信交給他。然而,馬提亞斯還沒來得及向他解釋這是干嗎的,安托萬就一把奪過信,要艾米麗和路易在前面等他們。
“這是什么?”他揮舞著信封問馬提亞斯。
“分手信,這是你想要的,不是嗎?”
“因為你不想親自去?你把我們的孩子牽扯進(jìn)去?”安托萬把馬提亞斯拉到一邊低聲說道。
“我想這樣更好。”馬提亞斯嘀咕著。
“放手吧!”安托萬哈哈大笑,跑去跟孩子們會合。
上車后,他把信放進(jìn)了路易的書包里。汽車開走了,馬提亞斯關(guān)上了門,上樓準(zhǔn)備。他走進(jìn)浴室,露出狡黠的笑容。
花店的門剛開。索菲聽出了安托萬的腳步聲。
“我請你去喝咖啡?”他說。
“你的臉色好差。”她在圍裙上擦干手。
“你怎么了?”安托萬注意到索菲手指上的黑色血漬。
“沒事,一個傷口而已,但很難結(jié)疤,因為總是會碰到水。”
安托萬握住她的手,撕開膠布,然后做了個怪相。不給索菲討論的時間,他把她拉到一邊,清洗了傷口,然后重新綁好。
“如果兩天后還不好,我?guī)闳タ瘁t(yī)生。”他說道。
“好吧,我們?nèi)ズ瓤Х取!彼鞣茡]舞著她被包住的食指,“然后你給我講講到底是什么煩心事?”
她關(guān)上門,把鑰匙放進(jìn)口袋,然后挽著她朋友的胳膊走了。
一個客人在書店門口不耐煩地等著。馬提亞斯步行來到布特街,他遇見了安托萬和索菲,但是他最好的朋友根本不看他,直接走進(jìn)了伊沃娜的餐廳。
“你們兩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索菲放下她加了奶油的咖啡問道。
“你長胡子了!”
“謝謝,很好笑!”
安托萬拿了一張紙巾,把索菲嘴角的奶油擦干凈。
“我們今天早上吵了一架!”
“老兄,同居生活,可不是每天都那么完美的!”
“你在嘲笑我嗎?”安托萬看到索菲掩飾不住自己的笑容。
“你們在吵什么?”
“沒事,算了。”
“你要放棄,你看你糟糕的臉色……你真不想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一個女孩兒的建議總是能幫到你,不是嗎?”
安托萬看著他的朋友,臉上的笑容毫無保留地展開。他從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她。
“給你,希望你會開心。”
“我總是很開心。”
“我只是按照你的要求寫的。”
“是的,但你重新寫過。多虧了你,我的信多了一層意義,我沒法做到的。”
“你確定這個家伙配得上你嗎?因為我想跟你說一件事,如果我收到這樣的信,不管是出自個人意愿還是職業(yè)因素,我向你保證我會來接走你。”
索菲的臉色一沉。
“我不是這個意思。”安托萬表示歉意,把她擁入懷中。
“你看啊,就像你經(jīng)常說的,我不知道你們?yōu)槭裁床缓希@純粹是浪費(fèi)時間。拿起你的電話,打給他吧。”
安托萬放下咖啡杯。
“為什么是我先開口?”他嘀咕著。
“因為如果你們都在想這個問題,那么你們會浪費(fèi)一整天。”
“也許吧,但錯的是他。”
“他做了什么嚴(yán)重的錯事?”
“我可以告訴你,他做了一件蠢事,但我不光是因為這件事。”
“兩個笨蛋!沒有人將功補(bǔ)過嗎?他道歉了嗎?”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算是吧……”安托萬回答,想到了馬提亞斯讓路易轉(zhuǎn)交的信。
索菲拿起吧臺上的電話,在桌子上滑過去。
“打給他吧!”
安托萬把電話放好。
“我一會兒去看他。”他站起來說道。
他買了單,兩個人來到了布特街。索菲拒絕回到花店,堅持要安托萬去書店。
“我能為您做什么?”馬提亞斯把頭從書里抬起來。
“沒事,我就過來看看。”
“一切都好,謝謝你了。”他一邊說一邊翻著書。
“沒人嗎?”
“連只貓都沒有。怎么了?”
“我無聊了。”安托萬嘀咕著。
安托萬把玻璃門上的牌子翻過來,上面寫著“關(guān)門”。
“過來,我?guī)戕D(zhuǎn)一圈。”
“我還以為你工作很忙。”
“別爭論了!”
安托萬走出書店,他坐進(jìn)停在路邊的車子,按了兩次喇叭。
“我們?nèi)ツ膬海俊彼宪噯柕馈?/p>
“逃離書店。”
車子開上了皇后大門大街,穿過海德公園,朝諾丁山開去。馬提亞斯找到了波特貝羅市場的入口。人行道上全是舊貨商。他們來到大街上,走遍了每個位置。在一個賣舊衣服的商人那里,馬提亞斯試了一件粗條紋的外套,一頂和外套一樣花紋的帽子。他轉(zhuǎn)過身詢問安托萬的意見。安托萬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覺得在他身邊很尷尬。馬提亞斯把衣服放回衣架上,跟女售貨員說安托萬沒有任何品位。他們來到“電子”酒吧。兩個年輕女人穿著夏天的裙子走過來。他們眼光交錯,她們朝他們微微一笑,繼續(xù)前行。
“我忘記了。”安托萬說道。
“如果你是說忘記了錢包,不用擔(dān)心,我請你。”馬提亞斯拿著賬單說。
“我做單親爸爸已經(jīng)六年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道要如何跟女人搭訕。有一天,我兒子讓我教他如何搭訕女孩兒,我完全沒法回答。我需要你。你要從頭教我。”
馬提亞斯一口喝掉番茄汁,把杯子放在桌上。
“首先要明白你想要什么,你甚至拒絕女人進(jìn)入你的房子。”
“這個沒關(guān)系!我跟你說的是如何追求女人。算了!”
“真相嗎?其實我也忘了,老兄。”
“說到底,我想我從來不懂。”安托萬嘆氣道。
“你跟卡琳娜在一起時,應(yīng)該弄懂了吧?”
“卡琳娜給我生了個兒子,然后她就跑去照顧其他人的孩子了。這樣算成功嗎?走吧,回去工作吧。”
他們離開了露臺,走上大街,肩并肩走著。
“我還想試試那件外套,你這次認(rèn)真給我發(fā)表意見。”
“如果你發(fā)誓在孩子面前穿這件衣服,我愿意出錢。”
回到南肯辛頓,安托萬把車子停到辦公室前。他在車子里坐了好一會兒。
“昨晚我很抱歉。也許我管得太多了。”
“不,你放心,我明白你的反應(yīng)。”馬提亞斯尖聲回答。
“你這樣不真誠。”
“好吧,我不真誠!”
“我想得沒錯,你還在怪我。”
“好了,聽著,安托萬,如果你對這件事還有什么要說的,趕緊說出來,因為我要工作了!”
“我也是。”安托萬走出了車子。
他走進(jìn)了辦公室,聽到背后傳來馬提亞斯的聲音。
“謝謝你過來找我,我很感動。”
“我也不喜歡我們吵架,你知道的。”安托萬轉(zhuǎn)過身說道。
“我也不喜歡。”
“不要再談這件事了,已經(jīng)過去了。”
“是的,已經(jīng)過去了。”
“你今晚回來晚嗎?”
“為什么這么問?”
“我答應(yīng)麥肯錫帶他去伊沃娜那里吃晚餐……謝謝他來我們家?guī)兔ΑH绻憬裢砟苷湛春⒆樱蔷妥詈貌贿^了。”
回到書店,馬提亞斯拿起電話,打給索菲。
電話響了。索菲向客人表示歉意。
“我當(dāng)然可以。”索菲回答。
“不會打擾到你嗎?”馬提亞斯再三確認(rèn)。
“但我不喜歡跟安托萬撒謊。”
“我沒要你撒謊,我只是讓你什么都不跟他說。”
對索菲而言,謊言和遺忘之間的界限是不明顯的。但她還是答應(yīng)了馬提亞斯的要求。她早早關(guān)了門,答應(yīng)他七點(diǎn)鐘見面。馬提亞斯掛掉電話。
注釋:
[1]譯注:1940年6月18日,戴高樂在英國廣播公司(BBC)宣讀著名的《告法國人民書》,號召法國人民繼續(xù)進(jìn)行反抗德國法西斯的斗爭,發(fā)起“自由法國”運(yùn)動。
[2]譯注:安東尼·德·圣-埃克蘇佩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1900年6月29日生于法國里昂市,飛行家,作家,著有《小王子》。
[3]譯注:“書包嘴”是美國歌手阿姆斯特朗的別名,從“satchel mouth”直譯而來,意指他嘴大。
[4]譯注:一種源于美國黑人樂隊的早期爵士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