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破的墻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大都市里,成百上千的人都孑然一身。唯一的好消息是,跟其他人相比,孤獨并沒有什么不同。
早晨,陽光灑進(jìn)一樓。安托萬從冰箱里拿出牛奶,把路易的麥片泡在牛奶里。
“牛奶不要太多,爸爸,不然麥片太軟。”路易推開爸爸的手。
“不能因為這樣就把剩下的牛奶倒在桌子上!”安托萬抓住了洗手池邊的海綿。
有人在敲門,安托萬穿過客廳。門半開著,馬提亞斯穿著睡衣,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去。
“你有咖啡嗎?”
“早上好!”
“早上好!”馬提亞斯坐在安托萬身邊。
小男孩兒埋頭吃麥片。
“睡好了嗎?”安托萬問道。
“我左邊睡好了,右邊沒地方睡。”
馬提亞斯從面包籃里拿了一塊吐司,往上面抹了很多黃油和果醬。
“你怎么這么早就起來了?”安托萬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
“你讓我搬來的地方是大英帝國,還是《格列佛游記》里的帝國?”
“什么意思?”
“我的廚房灑進(jìn)了一縷陽光,我來你家吃早餐。你有蜂蜜嗎?”
“在你面前!”
“事實上,我想我明白了。在這里,千米變成了英里,攝氏度變成了華氏度,小東西變成了微縮模型。”馬提亞斯啃著吐司。
“我去鄰居家喝過兩三次茶,我覺得那地方看起來很溫馨。”
路易站起來離開桌子,上樓去臥室拿書包,然后走下來。
“我要先送我兒子去學(xué)校。你等會兒不去書店嗎?”
“我等搬家公司的車。”
“你需要幫助嗎?”
“不用,很快的。我的小屋子只能放下兩把椅子,不然就‘爆炸’了!”
“隨便你!”安托萬生硬地回答,出去的時候把門關(guān)上了。
馬提亞斯在臺階上抓住了安托萬。
“你有干凈的浴巾嗎?我想在你這里洗個澡,我的浴室根本擠不下。”
“你真是煩死了!”安托萬生氣地離開了家。
路易坐在車?yán)铮约合岛冒踩珟А?/p>
安托萬開車的時候抱怨說:“真是被他氣死了!”
德拉哈耶搬家公司的卡車在他家門口停下來。
十分鐘后,馬提亞斯叫來安托萬幫忙。他出去的時候緊緊地關(guān)上了門,就像安托萬要求的那樣,但鑰匙還放在飯廳的桌子上。搬家工人還在門口等著,而他穿著睡衣,站在路中央。安托萬把路易送到學(xué)校之后,又折回來。
德拉哈耶搬家公司的負(fù)責(zé)人成功說服了馬提亞斯讓他的團隊安心工作。在一堆工人中間指揮,馬提亞斯只會幫倒忙。負(fù)責(zé)人答應(yīng)他,等他晚上回家,一切都會安排妥當(dāng)。
安托萬等馬提亞斯洗完澡,他們一起坐著老式的敞篷汽車離開。
“你去辦公室嗎?”馬提亞斯問道。
“不了,我要去工地。”
“沒必要折回書店,那里油漆味還很重。我陪你一起去。”
“我送你去,但你要小心。”
“你為什么這么說?”
“慢點!”馬提亞斯喊道。
安托萬怒氣沖沖地看著他。
“開慢一些!”馬提亞斯很堅持。
安托萬利用一個紅燈的空當(dāng),從馬提亞斯腳底拿起文件夾。
他坐直了說道:“你可以在我的位置上試試看。”
“你為什么把這個放在膝蓋上?”馬提亞斯問道。
“打開看看里面有什么。”
馬提亞斯拿出一份文件,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打開看!”
汽車一發(fā)動,設(shè)計圖紙貼上了馬提亞斯的臉,一路上他都在試著把圖紙拿下來。過了一會兒,安托萬停在人行道旁一個門廊的下面,鐵門正對著一個死胡同。他拿回圖紙,下了車。
歪歪扭扭的路面,老式的馬廄被改造成了小茅屋。彩色的墻面倒塌在墻邊的玫瑰樹下,波浪線的屋頂上有的是木頭瓦片,有的是板巖瓦片。胡同的盡頭是一間泥土房,比其他房子都大,占據(jù)了整個地盤。臺階上是橡木制的大門。安托萬催促他的朋友快點跟上來。
“沒有老鼠吧?”馬提亞斯走近問道。
“進(jìn)來!”
馬提亞斯發(fā)現(xiàn)里面的空間很大,巨大的窗戶采光很好,幾個工人正在工作。屋子中間,幾級臺階引向了二樓。一個家伙走近安托萬,手里拿著圖紙。
“大家都在等你!”
麥肯錫三十歲出頭,父親是蘇格蘭人,母親是諾曼底[1]人,法語口音透露出他的混血屬性。他指著夾層,詢問安托萬。
“你決定了嗎?”
“還沒有。”安托萬回答。
“衛(wèi)生間來不及裝。我最遲今晚要下訂單。”
馬提亞斯走近他倆。
“不好意思,”他生氣地說道,“你讓我穿越整個倫敦,就是讓我?guī)湍憬鉀Q拉屎的問題?
“你等一下,”安托萬轉(zhuǎn)過身,面對他的項目經(jīng)理,“你的供應(yīng)商讓我氣死了,麥肯錫!”
“你的供應(yīng)商也讓我氣死了。”馬提亞斯生氣地重復(fù)說。
安托萬用眼神訓(xùn)斥他的朋友。馬提亞斯笑出聲來。
“我開你的車,你讓你的事務(wù)所老板陪你一起。可以嗎,麥肯錫?”
安托萬把馬提亞斯拉到自己身邊。
“我需要你的意見,兩個還是四個?”
“這是事務(wù)所去年收購的一個老式谷倉。我在猶豫是把它拆成兩間還是四間公寓。”
馬提亞斯環(huán)顧四周,他抬起頭看著隔間,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叉腰站著。
“一間公寓!”
“好的,把車開走吧!”
“你問我,我就這么答!”
安托萬放棄跟馬提亞斯講話,轉(zhuǎn)身找到瓦匠工,他們正忙著拆舊煙囪。馬提亞斯繼續(xù)觀察場地。他爬上二樓,查看貼在墻上的圖紙,然后回到夾層的欄桿旁,張開雙臂,大聲說道:
“一間公寓,兩間廁所,大家都開心!”
工人們被嚇到了,紛紛抬起頭。絕望的安托萬雙手抱住了頭。
“馬提亞斯,我在工作!”安托萬喊道。
“我也在工作!”
安托萬迅速爬上二樓。
“你在干什么?”
“我有一個想法,你在樓下搞個大房間,把樓上分成兩個部分,垂直分。”馬提亞斯用手在空中比畫了一下。
“我們從孩提時代就說過好多次要住在一起。你現(xiàn)在是單身,我也是。這是一間夢想中的房子。”
馬提亞斯用雙手比畫出十字形,重復(fù)道:“垂直分。”
“我們不再是孩子了!如果我們想帶女人回家,要怎么辦?”安托萬怒喊道。
“如果我們其中一個人要帶女人回家,那么他就……不能進(jìn)門!”
“你是說,家里不能有女人?”
“是的!”馬提亞斯張開手臂,揮舞著圖紙,“看啊!就算我不是建筑師,我也可以想象出這個地方夢想中的模樣。”
“是的,你就做夢吧!我得工作了!”安托萬把他手里的圖紙搶過來。
安托萬走下樓,一臉抱歉的表情。
“接受你離婚的事實,讓我安靜工作!”
馬提亞斯跑到欄桿處,繼續(xù)騷擾安托萬。但安托萬在跟麥肯錫講話。
“我們認(rèn)識十五年了,我們的孩子一起度假的時候不是很開心嗎?你明明知道我們相處得非常好。”馬提亞斯據(jù)理力爭。
工人們嚇壞了,停下了手里的工作。他們原本一個在掃地,一個在讀用法說明,一個在清理工具。
怒氣沖沖的安托萬離開了他的老板,逃出了死胡同。馬提亞斯從樓上跑下來,給麥肯錫使了個安心的眼神,轉(zhuǎn)身走向安托萬的車子。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生氣,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上車,不然我把你留在這里。”安托萬打開車門。
麥肯錫揮揮手,氣喘吁吁,詢問是否可以一起回去,事務(wù)所有急事等著他。馬提亞斯下車讓麥肯錫進(jìn)去。麥肯錫體形龐大,他努力讓自己鉆進(jìn)了汽車后座。然后,車子朝倫敦市區(qū)開去。
自從他們離開了死胡同,安托萬就沒說一句話。車子駛進(jìn)布特街,來到法語書店門口。
馬提亞斯把椅子放倒,讓麥肯錫出去。但麥肯錫想事情出了神,沒有動。
“也就是說,如果你們倆以‘夫夫’的方式在一起,我的訂單就沒問題了。”
“你趕緊給我停下來,我們只是鄰居,這樣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我們還是住在自己家,這沒關(guān)系。”馬提亞斯回答。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安托萬問道。
“問題不是單身,而是獨自生活。”
“這是單身的原則問題。而且我們也不是獨自生活,我們還帶著孩子。”
“我們是單身父親!”
“你每句話都要提到單身嗎?”
“我想要一間房子,孩子們在里面歡笑。我想回到家,不再是憂郁的周日。我希望周末能跟孩子們一起歡笑。”
“你說了兩次!”
“他們連著笑兩次,這有問題嗎?”
“你就這么寂寞嗎?”
“去工作吧。麥肯錫在車?yán)锎蝽飪骸!瘪R提亞斯走進(jìn)書店。
安托萬跟在他身后走進(jìn)書店。
“如果我們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我從中能得到什么?”
馬提亞斯彎下腰,撿起郵遞員從門縫塞進(jìn)來的信件。
“我不知道,但你終于可以教我做飯了。”
“我說得沒錯,你一直沒變。”安托萬要離開了。
“我們請一個保姆。除了哈哈大笑,我們能有什么風(fēng)險?”
“我反對請保姆!”安托萬朝車子走去,“我已經(jīng)失去了我的母親。我不希望有一天因為我沒有照顧好兒子,讓他離我而去。這樣絕對不行。”
安托萬坐在方向盤后面,啟動了車子。在他旁邊,麥肯錫打著呼嚕,鼻子埋在一張紙巾下面。馬提亞斯雙手交叉,站在門口,叫住了安托萬。
“你的辦公室就在對面。”
安托萬用手肘頂了一下麥肯錫,然后打開了車門。
“你還在這里干嗎?我還以為你工作忙壞了!”
索菲在她的花店里看著這一幕,搖了搖頭,走進(jìn)了花店。
馬提亞斯加入了白天工作的人群中。客人們進(jìn)門時因為沒看到克洛維先生而感到吃驚,但所有人很快對馬提亞斯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書店第一天的銷售量讓他感到驚喜。晚上,馬提亞斯在伊沃娜的餐廳吃晚餐。他想象這份小生意也許有一天能成功,甚至可以送女兒去讀夢想中的牛津大學(xué)。天黑時,他步行回家。德拉哈耶搬家公司的弗雷德里克把鑰匙還給他,然后,弗雷德里克開著卡車消失在街角。
他信守了承諾。他們把沙發(fā)還有茶幾放在一樓,床和床頭柜放在樓上的兩間臥室里,衣柜被打掃得非常整潔。樓梯下的小廚房里,餐具擺放得整整齊齊。房間并不大,但每平方米都被塞得滿滿的。馬提亞斯在上樓睡覺之前,把女兒的房間整理了一番,跟她假期在巴黎住過的房間一模一樣。
在墻的另一邊,安托萬關(guān)上了兒子的房門。路易睡覺前總是會向他提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問題。這會兒,父親很高興兒子終于睡下了。講故事的人踮著腳下樓梯,想著兒子什么時候不再需要講故事。這個問題很關(guān)鍵,因為那意味著他必須重新上歷史課。安托萬坐在餐桌旁,把老馬廄的圖紙攤開,在上面涂涂畫畫。夜深了,他把廚房收拾干凈后給麥肯錫發(fā)了條信息,約定明天上午十點在工地見。
事務(wù)所的老板準(zhǔn)時到了,安托萬把新圖紙拿給他看。
“你先把供應(yīng)商的問題放在一邊,告訴我你怎么看這張圖紙。”安托萬問道。
合伙人的意見馬上就出來了。把這個地方改成一間大房子,會推遲三個月的工程進(jìn)度。需要重新申請相關(guān)執(zhí)照,重新報價。這樣下來,整個工程的費用會非常高。
“你的意思是多高?”安托萬問道。
麥肯錫在他耳邊嘀咕了一個數(shù)字,讓他差點跳起來。
安托萬把原圖紙上用作修改的透明標(biāo)簽扯了下來,扔進(jìn)工地的垃圾桶里。
“我?guī)闳マk公室?”他問老板。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上午晚點再回去。那么,兩間公寓還是四間公寓?”
“四間!”安托萬離開時回答。
安托萬的車子消失在死胡同的盡頭。時間還早,安托萬決定穿過海德公園。在公園出口處,他眼睜睜地看著紅燈亮了三次。他后面的車隊在不斷加長。一個騎兵來到他的車窗前,看到他還在發(fā)呆。
“今天天氣不錯,不是嗎?”騎兵問道。
“好極了!”安托萬看著天空回答。
騎兵指向變成了橙色的交通燈,詢問安托萬:“難道這些顏色之中有種顏色觸發(fā)了您的靈感?”安托萬看了一眼后視鏡,被他引起的堵車嚇到了,在騎兵的眼色下立刻發(fā)動了車子。騎兵不得不從馬上下來指揮交通。
“我是發(fā)什么神經(jīng),讓他來倫敦?”安托萬開上了皇后大門大街。
他停在索菲花店門口。年輕的花店老板身著白色袍子,就像是一個生物學(xué)家。她利用好天氣,整理她的花店。百合花、牡丹、白玫瑰、紅玫瑰放在人行道上擺成一列的籃子里,爭相斗艷。
“你不開心?”她看著他問道。
“你今天早上有客人嗎?”
“我在問你啊!”
“不,我一點都不開心!”安托萬氣惱地回答。
索菲轉(zhuǎn)過身,走進(jìn)了花店。安托萬緊跟了過去。
“你要知道,安托萬,”她來到柜臺后面,“如果你覺得寫信寫煩了,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不是這個事,跟這個沒關(guān)系。馬提亞斯讓我心煩,他受夠了一個人生活。”
“他馬上就要跟艾米麗一起生活了啊!”
“他想和我們一起生活!”
“你在開玩笑?”
“他說這樣對孩子們更好。”
索菲轉(zhuǎn)過身,在安托萬的注視下脫下袍子,然后來到后間。她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發(fā)出了無比響亮的笑聲。
“是的,對你們的孩子來說,有兩個父親是很正常的。”她擦干了眼淚。
“你不用告訴我什么是正常的。三個月前,你還想為一個陌生人去做修女。”
索菲的臉色馬上就變了。
安托萬走近她身邊,握住她的手。
“不正常的是,在一個擁有七千五百萬人口的大城市里,馬提亞斯和我居然一直是單身。”
“馬提亞斯剛來這里。你呢,你也許不算是單身?”
“我無所謂,但我沒想到他會覺得自己很孤單。”
“我們都是孤單的,無論是這里,或是巴黎,還是別處。我們總是試圖逃離孤獨,搬離原地,竭盡全力去認(rèn)識不同的人,但毫無用處。一天結(jié)束之后,每個人都回到自己的家中。那些夫妻或者情侶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幸運。他們忘記了快餐盒,他們不恐慌即將到來的周末,也不期待休息日響起的電話鈴聲。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大都市里,成百上千的人都孑然一身。唯一的好消息是,跟其他人相比,孤獨并沒有什么不同。”
安托萬想把手放在索菲的頭上。索菲躲開了。
“去上班吧,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
“你今晚來嗎?”
“我不想去。”索菲回答。
“我是為了馬提亞斯才準(zhǔn)備的晚餐。瓦倫蒂娜這周末就走了。你必須來,我沒法一個人跟他們倆相處。我還會準(zhǔn)備你最愛的菜。”
索菲微笑著說:“火腿小貝殼面?”
“八點半!”
“孩子們跟我們一起吃晚餐?”
“就這樣說定了!”安托萬離開時說道。
馬提亞斯坐在書店柜臺后面,讀著當(dāng)日的信件。幾張發(fā)票,一份宣傳冊,一封學(xué)校的來信——通知下周的家長會,還有一沓信是給克洛維先生的。馬提亞斯從收銀盒子底部拿出一張小紙片,抄下克洛維在肯特郡的地址。他準(zhǔn)備在午餐的時候把信寄出去。
他打電話給伊沃娜,預(yù)訂午餐。“不要因為任何事情打擾我,”她回答他,“第三個凳子的位置是你的。”
門鈴響起,一個年輕的美女走進(jìn)書店,馬提亞斯放下了信件。
“你這里有法語報刊嗎?”她問道。
馬提亞斯指向入口的架子。年輕女人拿了一份日報,走向收銀臺。
“你想家了嗎?”馬提亞斯問道。
“不,還沒有。”年輕女人風(fēng)趣地回答。
她一邊在口袋里找零錢,一邊稱贊:“這個書店實在是太可愛了。”馬提亞斯向她的贊美道謝,手里接過她的報紙。奧黛麗抬頭看著四周,書架上方的一本書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踮起腳。
“我看到的書是《拉卡德&米查德:十八世紀(jì)文學(xué)》嗎?”
馬提亞斯靠近書架,點頭示意。
“我可以買下它嗎?”
“我有一個更新的版本,就在你面前。”馬提亞斯從架子上拿下一本。
奧黛麗看了一眼,把書還給他。
“這本是‘二十世紀(jì)文學(xué)’。”
“是的,但這是全新的。三個世紀(jì)的差異。你自己看看,沒有折痕,沒有一點污漬。”
她開懷大笑,指向上面那本書。
“你可以把書給我嗎?”
“我可以幫你提過去,它太重了。”馬提亞斯回答。
奧黛麗呆住了。
“我要去法語中學(xué),就在街角。我自己扛過去吧。”
“如您所愿。”
他搬來了舊梯子,靠在書架上。
他深呼一口氣,把腳放在第一個臺階上,閉上眼睛,然后艱難地往上爬。到達(dá)一定高度后,他伸手摸來摸去,什么都沒碰到。馬提亞斯瞇著眼睛,找到了封面,一下子拿到手里,但他無法從梯子上下來。他的心怦怦直跳,雙手竭盡全力抓緊梯子,無法動彈。
“還好嗎?”
奧黛麗的聲音傳到他耳朵里。
“不太好。”他低聲說道。
“你需要幫助嗎?”
他的“不”字如此無力,但奧黛麗還是聽到了。她爬上梯子,拿到書,扔在地上,然后把自己的手放在馬提亞斯手上。她一邊安慰,一邊鼓勵他。耐心的她終于成功地讓他下了三個臺階。她成功說服他地面不是很遠(yuǎn),他低聲說道還需要一點時間。安托萬走進(jìn)書店時,馬提亞斯距離地面還有一個臺階。
奧黛麗終于放開手。馬提亞斯為了找回尊嚴(yán),彎腰撿起書,把書放進(jìn)一個紙袋子,然后遞給她。她道謝,然后在安托萬好奇的眼神中離開了書店。
“我想知道你到底在干嗎?”
“我的事業(yè)!”
安托萬仔細(xì)觀察他。
“我能幫你什么忙?”馬提亞斯問道。
“我們約好了中午一起吃飯。”
馬提亞斯注意到收銀臺上的報紙。他拿起報紙,讓安托萬等等,然后沖向人行道。馬提亞斯一路狂奔,他先是經(jīng)過布特街,然后轉(zhuǎn)向哈林頓街,終于在轉(zhuǎn)彎處追上了奧黛麗。氣喘吁吁的他把報紙遞給她。
“你太客氣了。”奧黛麗對他表示感謝。
“我在你面前出丑了,不是嗎?”
“不,完全沒有的事情。你這是恐高癥。”她走進(jìn)了學(xué)校的大門。
馬提亞斯看著她穿過院子。然后,他往書店方向走,又轉(zhuǎn)過身,看到她消失在院子的另一頭。過了一會兒,奧黛麗轉(zhuǎn)過身,看見他消失在街角。
“你到底有沒有經(jīng)商意識?”安托萬問道。
“她要買《拉卡德&米查德:十八世紀(jì)文學(xué)》,她在法語中學(xué)上班,也許是一位老師。不要批評我為了孩子的教育盡心盡責(zé)。”
“不管是不是老師,她連報紙的錢都沒有付。”
“我們?nèi)コ燥埌桑俊瘪R提亞斯打開門。
索菲走進(jìn)餐廳,加入了馬提亞斯和安托萬。伊沃娜給他們端來一盤烤菜。
“你們餐廳吃飯的人都坐滿了,生意不錯啊!”馬提亞斯說道。
安托萬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伊沃娜走開了,沒說一句話。
“又怎么了,我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嗎?”
“她現(xiàn)在的經(jīng)營很有問題。晚上幾乎沒有客人。”索菲說道。
“裝修有點老舊了,她要重新裝修一下。”
“你現(xiàn)在成了裝修大師?”安托萬問道。
“我只想幫忙。你得承認(rèn)這個裝修太破了。”
“那你呢?”安托萬反駁他。
“你們兩個都是渾蛋。”
“你可以負(fù)責(zé)翻新啊,這不是你的職業(yè)嗎?”馬提亞斯繼續(xù)說道。
“伊沃娜沒有錢裝修,她討厭分期付款,她是老一派的人。”索菲回答,“但是她沒錯,如果我沒有那么多賬單就好了。”
“那么,我們就袖手旁觀?”馬提亞斯堅持道。
“你能不能專心吃東西,五分鐘不說話?”安托萬說道。
安托萬回到辦公室,開始埋頭工作,為了彌補這周落下的任務(wù)。馬提亞斯的到來打亂了他的日程安排。下午的太陽落到了大窗子后面,安托萬看了一下手表,他要去學(xué)校接孩子,還要去買東西準(zhǔn)備晚餐。
路易擺好了餐具,在書房的角落里安靜地寫作業(yè)。安托萬在廚房里忙碌著,一只耳朵還聽著來自電視機TV5歐洲頻道的報道。如果安托萬抬起頭,他就會認(rèn)出馬提亞斯在書店遇到的那個年輕女人。
瓦倫蒂娜帶著女兒第一個赴宴,過了幾分鐘索菲到達(dá),住在隔壁的馬提亞斯最后才到。他們坐在餐桌旁,除了安托萬還在廚房忙著。他系了一條圍裙,從烤箱里端出一盆菜,然后放在臺面上。索菲起身幫他忙,安托萬遞給她兩個盤子。
“排骨青豆是艾米麗的,土豆泥是路易的。你的小貝殼面過兩分鐘就好了,瓦倫蒂娜的肉餅來了。”
“還有一位客人呢?”索菲打趣地問道。
“跟路易一樣的。”安托萬回答。
“你跟我們一起吃?”索菲回到餐桌。
“是的,是的。”安托萬答應(yīng)。
索菲一直看著他,安托萬讓他們先吃,路易的土豆泥要涼了。他給馬提亞斯和瓦倫蒂娜端上菜,等待他們的反應(yīng)。瓦倫蒂娜看著她的盤子,非常激動。
“等你回到巴黎,就吃不到這么好吃的東西了。”他回到廚房里。
安托萬很快端來了索菲的小貝殼面,等她嘗過之后,又回到廚房。
“過來坐啊,安托萬。”她請求他。
“我來了。”他手里拿著個洗碗海綿。
安托萬做的菜讓一桌子人開心不已,但他的盤子沒有動過。他一直忙來忙去,很難參與餐桌上的對話。小朋友們昏昏欲睡,眼神呆滯。索菲省去了哄他們睡覺的時間。之后,路易在他教母的懷中睡著了。索菲踮著腳,抑制不住自己想親吻他的想法。小男孩兒在半夢半醒中睜開了眼睛,嘴巴里嘀咕著“達(dá)弗”。索菲回答說:“睡吧,親愛的。”然后走出去,把門半開著。
索菲回到客廳,給安托萬使了個眼色。安托萬正在洗盤子,瓦倫蒂娜和馬提亞斯在講話。
索菲在猶豫,不知道要不要坐回餐桌旁。安托萬端了一盤巧克力慕斯來到桌子旁。
“把你今天的菜譜給我吧?”瓦倫蒂娜問道。
“改天吧!”安托萬又轉(zhuǎn)身離開。
晚宴結(jié)束了,安托萬建議讓艾米麗繼續(xù)睡,明天一早他送孩子們?nèi)ド蠈W(xué)。瓦倫蒂娜非常樂意地答應(yīng)了,現(xiàn)在把女兒叫醒也無濟于事。已經(jīng)是午夜了,就算是去伊沃娜那里搞惡作劇也太晚了,所有人都回家了。
安托萬打開冰箱,拿出一塊奶酪和面包,坐在餐桌前開始吃晚餐。草坪上傳來腳步聲。
“我想我把手機忘在這里了。”索菲走進(jìn)來。
“我放在了廚房臺面上。”
索菲找到手機,放進(jìn)口袋里。她看著水槽邊的洗碗海綿,猶豫了一會兒,然后捏在手里。
“你到底怎么了?”安托萬問道,“你有點奇怪。”
“你知道你今晚花了多少時間在廚房里嗎?”索菲拿著海綿揮舞示意。
安托萬皺著眉頭。
“你擔(dān)心馬提亞斯一個人會寂寞,那你自己呢,你想過沒?”
她把海綿扔向安托萬,海綿掉在了桌子中央。然后,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索菲已經(jīng)走了一個多小時。安托萬在客廳里環(huán)顧四周。他靠近墻壁,另一邊住著馬提亞斯。他用手指敲著墻壁,但沒有任何回聲。他最好的朋友應(yīng)該已經(jīng)入睡好久了。
某一天,艾米麗在日記本里寫道:索菲對我爸爸有著決定性的影響。路易在空白處補充寫道:我完全同意。
瓦倫蒂娜把身上的毯子卷起來,跨坐在馬提亞斯身上。
“你有煙嗎?”
“我不抽了。”
“我想抽。”她從床角的包里翻出煙。
瓦倫蒂娜走到窗戶邊,打火機的光照亮了她的臉。馬提亞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他喜歡看她抽煙時吞云吐霧的模樣。
“你在看什么?”她把臉貼在瓷磚上。
“你。”
“我變了嗎?”
“沒有。”
“艾米麗到時候會瘋狂想我的。”
他站起身,來到她身邊。瓦倫蒂娜把手放在馬提亞斯的臉頰上,輕撫剛剛冒出來的胡楂。
“留下來!”他低聲說道。
她吸了一口煙,熾熱的煙頭冒著火星。
“你還在怪我?”
“閉嘴!”
“忘記我剛才說的。”
“忘記剛才說的話,忘記做過的事。生活對你來說是什么,一幅粉筆畫?”
“彩色粉筆,不是很美好嗎?”
“長大點,我的老兄!”
“如果我長大了,你永遠(yuǎn)不會愛上我。”
“如果你之后能夠長大,我們也許還會在一起。”
“留下來,瓦倫蒂娜,給我們第二次機會。”
“這是對我們兩個人的懲罰。我可以偶爾做你的情婦,但不會再做你的妻子。”
馬提亞斯撿起煙盒,猶豫了一下,又扔在地上。
“不要開燈。”瓦倫蒂娜嘆了口氣。
她打開窗戶,呼吸著深夜清涼的空氣。
“我明天坐火車走。”
“你之前說是周日,有人接你嗎?”
“有又怎么樣?”
“我認(rèn)識他嗎?”
“不要再傷害彼此了,馬提亞斯。”
“好像是你傷害了我。”
“你現(xiàn)在明白我的感受了嗎,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分開。”
“他是做什么的?”
“有什么用?”
“你跟他上床也很爽是嗎?”
瓦倫蒂娜沒有回答,她把煙頭扔到了街上,然后關(guān)上窗戶。
“原諒我。”馬提亞斯低聲說道。
“我要穿衣服,我回家了。”
有人在門口敲門,他們兩個嚇了一跳。
“是誰?”瓦倫蒂娜問道。
馬提亞斯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
“不知道。你別動,我下去看看,順便把你的東西拿上來。”
他裹上一條浴巾,然后走出房間。敲門聲越來越重。
“來了!”他下樓梯時大喊。
安托萬雙手交叉,非常堅定地看著他的朋友:
“好的,聽我說,有一點一定不能違背:家里不能請保姆!我們自己照顧孩子們。”
“你在說什么?”
“你還想我們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嗎?”
“是的,但也許不要在這個時間點談?”
“‘不要在這個時間點談’是什么意思?你還想什么時候談?”
“我是說,我們可以晚點談!”
“我們現(xiàn)在、立刻、馬上談!我們要建立規(guī)則,并遵守規(guī)則!”
“我們明天再談!”
“不行!”
“好吧,安托萬,你想建立的規(guī)則我都同意。”
“你怎么能同意我想建立的所有規(guī)則?如果我說你每晚去遛狗,你也同意嗎?”
“不,千萬不要每晚!”
“你看,你并不同意我建立的每個規(guī)則啊!”
“安托萬,我們沒有狗啊!”
“不要推脫!”
瓦倫蒂娜裹著床單,在樓梯上探出身子。
“一切都好嗎?”她不安地問道。
安托萬抬起頭,向她點頭示意,她回到了房間。
“是的,你真是太寂寞了。”安托萬離開了。
馬提亞斯關(guān)上門,剛剛準(zhǔn)備離開,又聽到安托萬敲門。
“她留下嗎?”
“不,她明天走。”
“你現(xiàn)在嘗到了甜頭,接下來的六個月,不要因為你想她而哭哭啼啼。”
安托萬走向臺階,走回自己家中,門廊的燈亮了。
馬提亞斯拿起瓦倫蒂娜的物品,然后回到臥室。
“他想干嗎?”
“沒事,我晚點解釋。”
第二天上午的春雨讓倫敦?zé)ㄈ灰恍隆qR提亞斯坐在伊沃娜餐廳的吧臺邊上。瓦倫蒂娜走進(jìn)來,頭發(fā)還是濕的。
“我一會兒帶艾米麗去吃午餐,我的火車今晚出發(fā)。”
“你昨天跟我說過了。”
“你能搞定嗎?”
“周一她有英語課,周二是柔道課,周三我?guī)タ措娪埃芩氖羌n,周五……”
瓦倫蒂娜沒有繼續(xù)聽下去。她看到窗外的安托萬站在對面的人行道上,走進(jìn)了他的辦公室。
“他昨晚大半夜找你干嗎?”
“你喝咖啡嗎?”
馬提亞斯向她解釋了他為什么搬家,列舉了各種優(yōu)點。路易和艾米麗像親兄妹一樣,對他來說,住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更好安排。伊沃娜嚇壞了,留下他們兩個繼續(xù)聊天。瓦倫蒂娜笑了好幾次,她從凳子上站起來。
“你不發(fā)表意見?”
“你想讓我說什么?如果你們確定在一起能幸福就好!”
瓦倫蒂娜走進(jìn)廚房找伊沃娜,抱緊她。
“我會盡早回來看你的。”
“人們分手的時候都是這樣說的。”伊沃娜回答。
瓦倫蒂娜回到大廳,擁抱了馬提亞斯,然后走出了餐廳。
安托萬等伊沃娜轉(zhuǎn)過街角才離開窗前的辦公桌,走下樓梯,穿過街道,走進(jìn)伊沃娜的餐廳。一杯咖啡在吧臺上等著他。
“怎么樣?”他問馬提亞斯。
“很好。”
“我昨晚給路易的媽媽寄了封信。”
“你收到回復(fù)了嗎?”
“今天早上到達(dá)辦公室后。”
“那么?”
“卡琳娜問我,下次開學(xué)的時候,路易是不是要把你的名字填在學(xué)生手冊上的‘伴侶’一欄。”
伊沃娜把吧臺上的兩個咖啡杯拿走了。
“你跟孩子們談過了嗎?”
整體改造從成本上來說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安托萬借助圖紙,向馬提亞斯解釋了他昨晚的想法。
他們兩個的房子,隔墻沒有任何支撐的結(jié)構(gòu),只需要將墻推倒就能還原房子本來的面貌。然后,在一樓設(shè)計一個公共的大型空間,木地板和天花板的個別地方需要改造和翻新。整個工程的工期不會超過一周。
而且,兩個通往二樓的臺階正好給每個人一種“回到自己家”的感覺。麥肯錫會到現(xiàn)場落實整個計劃。安托萬回到了辦公室,馬提亞斯回到了書店。
瓦倫蒂娜去學(xué)校接艾米麗。她決定帶女兒去“地中海”餐廳吃午餐,那是當(dāng)?shù)刈詈玫囊獯罄蛷d。一輛雙層巴士把她們帶到肯辛頓花園大街。
諾丁山的街道沐浴在陽光下,她們坐在露臺上。瓦倫蒂娜點了兩個披薩。她們約定每天晚上打電話,報告每天的行程,還有寫信。
瓦倫蒂娜剛剛開始新工作,復(fù)活節(jié)的時候不能休假。但是今年夏天,她們能去度假,就她們兩個。艾米麗讓她媽媽放心:一切都會好的。她會好好照顧爸爸,睡覺前會檢查大門是否鎖好,家里的電器是否都關(guān)好。她答應(yīng)在任何情況下都會系上安全帶,就連在出租車上也一樣。天冷的時候,蓋好被子。不浪費時間在圖書館閑逛。不放棄吉他,至少堅持到下學(xué)期開學(xué)前,最后……最后,瓦倫蒂娜把艾米麗送回學(xué)校。瓦倫蒂娜遵守了承諾,她沒有哭,至少在艾米麗回到教室之前。當(dāng)晚,一輛歐洲之星的列車把她帶回了巴黎。巴黎北站,一輛出租車把她帶往第九區(qū)的一個單間。
麥肯錫在隔墻上打了兩個洞,很驚喜地跟馬提亞斯和安托萬確認(rèn)說:“這不是承重墻。”
“他這樣做真是氣死我了!”安托萬去廚房找水時哼唧道。
“他做了什么?”馬提亞斯迷惑地問。
“他的鉆頭,為了確認(rèn)我說的話!我至少還認(rèn)得出承重墻吧!該死,我跟他一樣是建筑師,好嗎!”
“當(dāng)然了。”馬提亞斯低聲說道。
“你看起來不相信我?”
“我覺得你的心理年齡不可信。你為什么對我說這個?你直接跟他說唄。”
安托萬堅定地走向他的老板。麥肯錫把眼鏡放入外套上面的口袋,沒讓安托萬有開口的機會:
“我想三個月之內(nèi)可以完工,我向你們保證這個房子會恢復(fù)本來的模樣。我們甚至還可以做個天花板上突飾的模具。”
“三個月?你是準(zhǔn)備用勺子來挖這堵墻嗎?”馬提亞斯加入了他們的對話。
麥肯錫解釋說:在這個地區(qū),所有的工程都要事先申請許可證。前期工作要八周,同時事務(wù)所可以向相關(guān)部門申請停車許可證,用翻斗車來傾倒瓦礫。而把墻拆掉只需要兩三天時間。
“如果不要許可證呢?”馬提亞斯在麥肯錫耳邊說道。
事務(wù)所老板懶得回答馬提亞斯。他拿起外套,向安托萬承諾這個周末開始準(zhǔn)備申請材料。
安托萬看了一下表,索菲答應(yīng)他關(guān)店去學(xué)校接孩子,現(xiàn)在是時候去“解放”她了。安托萬和馬提亞斯晚了半個小時才來到花店。艾米麗盤腿坐在地板上幫索菲修剪玫瑰,路易在柜臺后面按照個頭大小整理酒椰的枝干。為了求得原諒,兩位父親請她去吃飯。索菲答應(yīng)了,唯一的條件就是在伊沃娜那里吃。這樣的話,安托萬可以跟他們一起吃晚餐。安托萬本人不做任何評論。
吃飯間隙,伊沃娜加入了他們。
“我明天關(guān)店。”她喝了一口酒。
“周六?”安托萬問道。
“我需要休息……”
看到馬提亞斯在啃指甲,安托萬彈了一下他的手。
“你不要這樣。”
“你在說什么?”安托萬無辜地問道。
“你明明知道我在說什么。”
“你們倆要一起生活了。”伊沃娜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只是推倒一面墻而已,不要這么小題大做。”
周六上午,安托萬帶著孩子們?nèi)デ袪栁鬓r(nóng)貿(mào)市場。艾米麗在苗圃里閑逛,選了兩株玫瑰樹,準(zhǔn)備跟索菲一起種在花園里。突然下起了暴雨,他們臨時決定去倫敦塔。參觀恐怖博物館時,路易全程做導(dǎo)游,在每個大廳的入口,他向父親保證:不要害怕,里面都是蠟像。
馬提亞斯利用這個上午準(zhǔn)備他的訂單。他看了一眼第一周賣掉的書單,對業(yè)績表示滿意。他在本子邊緣處貼上需要重新整理的書單,鉛筆在掠過《拉卡德&米查德:十八世紀(jì)文學(xué)》這本書時停了下來。他的眼睛離開了本子,眼神飄向了靠在書架上的舊梯子。
索菲發(fā)出一聲尖叫,她的手指上出現(xiàn)一道深深的傷口,整枝剪穿破了正在打理的植物枝干。她走到花店后面,用九十度酒精給傷口消毒。她深呼一口氣,然后又擦了一次酒精,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花店的門被人推開了,她在醫(yī)藥柜的架子上拿了一包繃帶,立刻跑回去接待顧客。
伊沃娜關(guān)上洗手池柜子的門,在臉頰上拍了些粉,把頭發(fā)整理了一番,戴上圍巾。她穿過臥室,拿著手提包,戴上太陽鏡,走下樓梯,來到餐廳。鐵門緊閉,她打開面向院子的門,確定道路通暢,看了一眼布特街的櫥窗,在索菲的花店前停留了一下。她搭上了前往老布朗普頓大街的巴士,在售票員那里買了一張票,上了第二層。如果交通順暢,她應(yīng)該能準(zhǔn)時到達(dá)。
雙層巴士把她帶到了老布朗普頓的墓地。這個地方仿佛充滿了魔法。孩子們騎著單車來往于綠色的小道,路上還有幾個慢跑的人。在古老的墳?zāi)故^上,松鼠膽子很大地坐著等待行人路過。小小的嚙齒動物捧著路人給的榛子,歡快地啃著。伊沃娜沿著中央大道走去,來到面向富勒姆大街的門口。這條前往體育場的路是她最喜歡的。斯坦福橋球場已經(jīng)人山人海了。每個周六,階梯座位上的喊叫聲讓平靜的墓地變得歡樂。伊沃娜從包里拿出票,系好圍巾,戴好眼鏡。
在波特貝羅大街上,一個年輕的女記者在“電子”酒館的露臺上喝茶,她的攝像師也在一旁。電視臺在布里克巷租了間工作室。當(dāng)天早上,她在那里觀看了這一周錄制的視頻材料。工作是令人滿意的。按照這個節(jié)奏,奧黛麗可以馬上完成她的報道,早日回到巴黎做剪輯。她買單,扔下她的同事,決定利用剩下的一個下午去逛商店,這個地區(qū)有很多商店。她站起身,把道路讓給一個男人和兩個孩子。在忙碌的一周之后,他們饑腸轆轆、疲憊不堪。
曼聯(lián)的球迷同時站了起來。球打中了切爾西隊的球門又彈了回來。伊沃娜拍手。
“天啊,錯過了這么好的機會,真是羞恥!”
他旁邊的男人笑了。
“相信我,在坎通納時期,就不會這樣。”她表現(xiàn)出憤怒的模樣,“你甚至不會對我說,這些蠢貨只需要再專心點,就不會踢偏,不是嗎?”
“我什么都不說。”男人輕聲說道。
“無論如何,你對足球一竅不通。”
“我喜歡板球。”
伊沃娜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對足球一竅不通……但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
“你知道嗎?如果你所在的街區(qū)的人們知道你是曼聯(lián)球迷,會怎么樣?”男人在她耳邊說道。
“不然我為什么一路上如此小心翼翼?”
男人看著伊沃娜,她的眼睛緊緊盯住草坪。他翻看放在膝蓋上的小冊子。
“這是賽季末嗎?”
伊沃娜不回答,全神貫注投入比賽。
“那么下周末,也許你有機會來我這里?”男人繼續(xù)問道。
“再說吧。”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賽場上切爾西隊的前鋒。
她把一只手指放在男人的嘴巴上,補充說道:
“我不能同時做兩件事。如果沒人決定攔住這個蠢貨的進(jìn)攻,那么我的晚上就泡湯了,你的也是。”
約翰·克洛維握住伊沃娜的手,撫摸歲月在上面留下的棕色痕跡。伊沃娜聳聳肩:
“我年輕的時候,雙手很美。”
伊沃娜突然站起來,臉部抽搐,屏住呼吸。球踢偏了,被踢回了另一半場。她嘆了口氣,坐下來。
“我這周很想你,你要知道。”
“那么下個周末過來!”
“是你要退休,不是我!”
裁判吹響了中場休息的口哨。他們?nèi)バ≠u部買飲料。在爬臺階的時候,約翰詢問書店的情況。
“這是他工作的第一周,你的‘波皮諾’適應(yīng)得不錯,如果這是你想了解的。”伊沃娜回答。
“這正是我想了解的。”約翰重復(fù)說道。
孩子們很早就回了家,然后在房間里玩耍,等待下午茶。安托萬穿著圍裙,靠在廚房的灶臺上,專心讀著一本關(guān)于薄餅的菜譜書。門鈴響了。馬提亞斯在草坪上等著,站得筆直筆直。安托萬看著他的奇裝異服。
“我可以問一下,你為什么帶著滑雪鏡嗎?”他問道。
馬提亞斯推開門走進(jìn)去,一臉疑惑的安托萬一直看著他。馬提亞斯把一塊折疊的篷布扔在了腳邊。
“你的割草機在哪兒?”他問道。
“你在我的客廳里要割草機做什么?”
“你的問題真讓人討厭!”
馬提亞斯穿過房間,來到房子后面的花園。安托萬緊隨其后。馬提亞斯打開了工具庫的門,搬出割草機。他確定了輪子沒有接觸地面,保證了整體的平衡。
割草機的馬達(dá)開始轉(zhuǎn)動,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噪聲。
“我要去叫醫(yī)生了!”安托萬吼道。
馬提亞斯往反方向走去,進(jìn)到房子里,把篷布折起來,回到自己家。安托萬一個人站在客廳中央,不知道他的朋友哪根弦出了毛病。突然,一聲巨響,隔墻晃動起來。接著又響了一下,馬提亞斯歡快的臉從一個巨大的洞中探出來。
“歡迎回家!”神采飛揚的馬提亞斯還在繼續(xù)鉆墻。
“你瘋了!”安托萬吼道,“鄰居們會揭發(fā)我們的。”
“加上花園里的噪聲,我覺得不會被發(fā)現(xiàn)。幫我一把,不要抱怨。我們兩個人,可以在天黑前把墻推倒。”
“然后呢?”安托萬看著地板上落的灰塵。
“然后,我們把塵土裝進(jìn)垃圾袋,放到你的工具庫里,再分好幾周慢慢運走。”
隔墻的另一個計劃泡湯了。馬提亞斯繼續(xù)鉆墻,安托萬在思考善后工作,好讓他的客廳看起來是正常的。
樓上的臥室里,艾米麗和路易打開了電視機,堅信地震剛剛襲擊了南肯辛頓地區(qū)。夜幕降臨,他們很失望地球沒有再震動,但很高興參與這項秘密行動——幫助運輸沙土袋子到花園里。第二天,麥肯錫被緊急召喚,安托萬的口吻讓他明白事情的嚴(yán)重性。沒辦法,他只得周日找人把辦公室的大卡車開來了。
周末快結(jié)束時,雖然天花板有幾個地方還需要粉刷,馬提亞斯和安托萬算是正式搬到一起住了。整個團隊被邀請過來慶祝這一盛事,當(dāng)麥肯錫聽說伊沃娜答應(yīng)從家里出來參加晚會時,他決定也留在他們家。
大家第一番談話的關(guān)注點在房子的裝修上。安托萬和馬提亞斯各自的家具在一個屋檐下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按照馬提亞斯所說,一樓客廳應(yīng)該像僧侶住的地方一樣樸素。安托萬意見相反,他覺得一樓客廳要給人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之后,大家開始幫忙搬家具。馬提亞斯的獨角小圓桌放在安托萬的兩張扶手椅之間。五比一的投票結(jié)果出來后(馬提亞斯只有一票,安托萬優(yōu)雅地棄權(quán)),馬提亞斯眼中的波斯地毯——在安托萬看來產(chǎn)地不明——被收起來放進(jìn)了花園的棚屋里。
為了讓大家達(dá)成一致,麥肯錫負(fù)責(zé)接下來的改造工程。只有伊沃娜有權(quán)否定他的提議。不是因為她決定如此,而是因為每次她發(fā)表意見,事務(wù)所老板的臉就會變紅,他只會說一句話:
“你說得完全沒錯。”
晚會結(jié)束時,一樓被重新安排妥當(dāng),就剩樓上的問題。馬提亞斯覺得自己的臥室沒有安托萬的臥室好看。安托萬不知道有什么不同,但他答應(yīng)會盡快解決這一問題。
注釋:
[1]譯注:諾曼底在法國北部地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