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從巴黎到倫敦
如果幸福出現(xiàn)在你面前,要好好把握。
【倫敦 幾天后】
安托萬坐在辦公室里,寫完了一封信的最后幾行。他重新讀了一遍,覺得很滿意,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再塞進口袋里。
百葉窗正對著布特街。秋日美麗的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灑在了建筑事務所的金色木地板上。
安托萬穿上掛在椅背上的西服,整理了一下毛衣的袖子,快速走向大廳。他在半路停下,走到事務所老板身后,彎下腰研究他設(shè)計的草圖。安托萬移動了一下三角尺,修改了剖面圖上的一處線條。麥肯錫點頭表示感謝。安托萬微笑著表示回應,他看了一下手表,繼續(xù)往接待處走去。墻壁上掛著事務所建立以來設(shè)計的圖紙和拍攝的照片。
“你今晚開始休產(chǎn)假嗎?”他詢問前臺。
“是的,寶寶快要出生了。”
“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年輕的女人在肚皮上比畫了一個笑臉。
“足球運動員!”
安托萬圍著桌子轉(zhuǎn)了一圈,把她擁入懷中,緊緊抱著。
“早點回來……也不要太早……還是盡早吧!總之,你能回來的時候就回來。”
他揮手示意要離開了,然后推開玻璃門,走向電梯。
【巴黎 同一天】
巴黎一家大書店的玻璃門被推開,一位神色匆忙的客人走進來。他頭上戴著帽子,脖子上系著圍巾,朝擺放教科書的書架走去。一位女售貨員站在梯子上大聲念出架子上陳列的書籍的書名和數(shù)量,馬提亞斯同時在本子上記下這些數(shù)據(jù)。沒有打招呼,客人硬生生地問道:“七星出版社出版的《雨果文集》在哪里?”
“哪一卷?”馬提亞斯抬起頭問道。
“第一卷。”男人的回答很生硬。
年輕的女售貨員艱難地扭過身子,用手指夾出了一本書,彎下腰把它遞給馬提亞斯。戴帽子的男人一下子把書奪了過去,然后走向收銀臺。女售貨員跟馬提亞斯對看了一眼。馬提亞斯咬緊牙關(guān),把本子放在柜臺上,跑向客人。
“你好,請,謝謝,再見!”他擋住了前往收銀臺的路,大聲喊道。客人很吃驚,試圖繞過去。馬提亞斯把書奪了回來,回到他的工作崗位上,聲嘶力竭地喊道:“你好,請,謝謝,再見!”在場的幾個客人顯然被嚇到了。戴帽子的男人很生氣,離開了書店。收銀員聳了聳肩。年輕的女售貨員一直站在梯子上,很難保持嚴肅。之后,書店的老板請馬提亞斯在下班前去辦公室見他。
【倫敦】
安托萬步行來到布特街,他朝人行橫道走去,一輛黑色出租車停下來讓行。安托萬對司機表示謝意,之后繼續(xù)朝法國中學路口的轉(zhuǎn)盤走去。鈴聲一響,小學校區(qū)的院子立刻被一群孩子占領(lǐng)。艾米麗和路易背著書包,肩并肩地走著。小男孩兒沖向爸爸的懷抱,小女孩兒笑著朝柵欄走去。
“瓦倫蒂娜沒來接你?”安托萬問艾米麗。
“媽媽給老師打了電話,她遲到了,讓我去伊沃娜的餐廳等她。”
“跟我們一起走吧,我?guī)闳ィ覀內(nèi)齻€人去那里吃東西。”
【巴黎】
淅淅瀝瀝的小雨在干凈的人行道上留下一道道印跡。馬提亞斯把風衣的領(lǐng)子豎了起來。一輛出租車從他身邊駛過,響起刺耳的喇叭聲。司機從車窗里伸出一只手,用中指做出下流的手勢。馬提亞斯穿過街道,走進一家小超市。剛才還是灰蒙蒙的天空,現(xiàn)在來到了閃耀的霓虹燈下。馬提亞斯拿了一盒咖啡,在不同的速凍食品之間猶豫不決,最后選了一包真空包裝的火腿。直到把小籃子裝滿了,他才走向收銀臺。
收銀員找他零錢,但沒有回復他的那句“晚上好”。
馬提亞斯來到干洗店門前,鐵門緊閉,他只好決定回家。
【倫敦】
空蕩蕩的餐廳大廳里,路易和艾米麗坐在一起,一邊吃著焦糖布丁,一邊在本子上畫畫。只有女老板伊沃娜一人,仿佛有心事。她從酒窖走上來,后面跟著安托萬。他抱著一箱酒、兩籃蔬菜和三盒奶油。
“你怎樣把這么多東西抬上來的啊?”安托萬問道。
“我就是這樣做的!”伊沃娜示意他把東西放在柜臺上。
“你應該請人幫忙。”
“我拿什么付他工資?我一個人都快搞不定了。”
“周末,我跟路易一起過來幫你。我們整理一下你的儲物間,下面真是一團糟。”
“不要管我的儲物間,帶你的兒子去海德公園騎小馬駒吧,或者去參觀倫敦塔,他這幾個月一直想去那里。”
“他還想?yún)⒂^恐怖博物館呢,這不是一回事。他太小了。”
“或者說你太老了。”伊沃娜反駁道。她整理著紅酒瓶。
安托萬把腦袋伸進廚房的門,看著廚師做好的菜。伊沃娜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今晚給你準備兩套餐具?”
“也許三套?”安托萬看著艾米麗在大廳深處把本子合上。
然而他話音剛落,艾米麗的媽媽就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她朝艾米麗走過去,把女兒緊緊抱入懷中,為自己的遲到感到抱歉,說因為領(lǐng)事館的會議耽誤了一會兒。她問女兒作業(yè)做完了沒有,小女孩兒很驕傲地點頭表示做完了。安托萬和伊沃娜在柜臺一旁看著她。
“謝謝。”瓦倫蒂娜說道。
“不用謝。”伊沃娜和安托萬一起回答。
艾米麗收拾好書包,牽著媽媽的手。母女倆轉(zhuǎn)過身,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
【巴黎】
馬提亞斯把照片框放在廚房的灶臺上,用手細細擦拭,就像是在撫摸女兒的頭發(fā)。照片上的艾米麗一只手牽著媽媽,另一只手跟他揮舞告別。這是三年前在盧森堡公園拍的。那天,他的妻子瓦倫蒂娜離開了他,帶著女兒前往倫敦。
馬提亞斯站在熨衣板后,把手貼近熨斗的底部感受溫度是否合適。一刻鐘后,衣服熨好了。他又用錫紙裹住一個包裹,萬分小心地用熨斗熨過。然后他把熨斗放在支架上,拔掉插頭,打開錫紙,里面是熱騰騰的奶酪火腿三明治。他把三明治放在盤子里,端著晚餐來到客廳的沙發(fā)上,隨手拿起茶幾上的一份報紙。
【倫敦】
餐廳的吧臺在傍晚時分還算熱鬧,但整個大廳還是空蕩蕩的。年輕的花匠索菲在餐廳旁邊開了家花店。她穿著一件白色罩衣,抱著一大束花神采奕奕地走進來。索菲把百合花放入柜臺的花瓶里,女老板偷偷向她示意安托萬和路易。于是,索菲朝他們的桌子走去,她親吻了路易,但拒絕了安托萬請她加入他們的請求。她店里還有工作要做,明天一大早還得去哥倫比亞大街的花市。伊沃娜讓路易去冰箱里找冰激凌吃,小男孩兒一溜煙兒跑了。
安托萬把口袋里的信拿出來,悄悄遞給索菲。索菲打開信讀了起來,看起來很滿意。她一邊讀,一邊把椅子拉到她跟前好讓自己坐下來。她把第一頁遞給安托萬。
“你可以以‘我的愛人’開頭。”
“你想我對他說‘我的愛人’?”安托萬一副懷疑的表情。
“是的,為什么不呢?”
“沒什么意思。”
“你覺得哪里不自在嗎?”索菲問道。
“我覺得有點太過頭了。”
“太什么?”
“太過頭了!”
“我不明白。我愛他,我要叫他‘我的愛人’!”索菲非常堅持。
安托萬拿起筆,拔掉筆帽。
“反正是你喜歡的人,你自己決定!但是……”
“怎么了?”
“如果他在這里的話,你也許不會這么愛他。”
“你真讓人討厭,安托萬。你為什么總是這樣說話?”
“因為事實如此!每天在一起,相互看著對方覺得討厭。甚至一段時間后,完全不看對方。”
索菲盯著他的臉,一副惱怒的表情。安托萬拿起筆修改。
“好的,我們就寫‘我的愛人’……”
他給筆頭扇扇風,好讓墨水快點干掉,然后把筆遞給了索菲。她親吻了安托萬的臉頰,站起來給了伊沃娜一個飛吻,回到柜臺忙活起來。當她走出門時,安托萬叫住了她。
“剛才很抱歉。”
索菲笑了笑,離開了。
安托萬的手機響了,馬提亞斯的號碼出現(xiàn)在屏幕上。
“你在哪兒?”安托萬問道。
“在沙發(fā)上。”
“你的聲音很小?”
“沒有,沒有。”馬提亞斯扯了扯玩具長頸鹿的耳朵。
“我剛剛?cè)ソ幽愕呐畠悍艑W。”
“我知道,她跟我說了,我剛給她打過電話。我等會兒還要再給她打一個。”
“你想她嗎?”安托萬問他。
“比我掛電話的時候還想。”馬提亞斯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
“你想啊,她以后可是個雙語人才,恭喜你啊。她現(xiàn)在很棒,很幸福。”
“我都知道,只是她的父親沒那么幸福。”
“你怎么了?”
“我想我剛剛被‘炒魷魚’了。”
“那就更加有理由過來這里,跟她在一起。”
“我靠什么為生?”
“倫敦也有書店,這里不差工作機會。”
“那些書店不是英文書店嗎?”
“我的鄰居要退休了,他的書店在法語區(qū)中心,他要找人接管。”
安托萬想到他推薦的地方比馬提亞斯在巴黎工作的地方要簡樸不少,但是在這里他可以自己做老板,這在英國不是犯罪行為。這個小地方充滿了風情,當然它可能需要翻新一下。
“工程量很大嗎?”
“這就是我的領(lǐng)域了。”安托萬回答。
“接管需要花費多少?”
“書店老板想盡一切辦法,避免他的書店變成一個賣三明治的小吃店。他只需要一筆小小的金額就滿足了。”
“你說的一小筆到底是多少?”馬提亞斯問道。
“小到……就像你工作的地點跟你女兒的學校之間的距離一樣。”
“我永遠沒法在國外生活。”
“為什么?你認為巴黎的有軌電車一旦竣工,生活會更美好嗎?這里的草坪不會在軌道里生長,這里到處都是公園。比如,今天早上,我還在我家院子里給松鼠喂吃的。”
“你的一天可真忙啊!”
“你會適應倫敦的生活,這里有著難以置信的活力,這里的人都很友好。我剛才跟你提到的法國區(qū),就跟巴黎一樣,只是少了巴黎人。”
安托萬列舉了在中學附近的所有法國商店。
“你不用離開布特街就可以買到《隊報》,還可以在露臺上喝一杯咖啡。”
“你太夸張了!”
“在你看來,為什么倫敦人把這里命名為‘青蛙巷’[1]?馬提亞斯,你的女兒住在這里,你最好的朋友也在這里。而且你一直說巴黎的生活壓力很大。”
街上傳來的噪聲讓馬提亞斯十分煩躁。他走到窗戶邊,一個司機對著掃路機大發(fā)雷霆。
“等一下。”馬提亞斯探出頭。
他朝司機大吼一聲,指責他不尊重鄰居,讓他至少考慮一下還在辛苦工作的人。站在車門旁邊的司機破口大罵,貨車靠邊停了下來,汽車哧溜一聲跑了。
“發(fā)生了什么事?”安托萬問他。
“沒事,你剛才說倫敦怎么了?”
【倫敦 幾個月后】
春天如約而至。四月初,太陽還藏在云層后面,氣溫卻沒讓人懷疑夏季不久之后的到來。南肯辛頓區(qū)人潮涌動。蔬菜商店的貨架上整齊地堆放著蔬菜和水果,索菲的花店總是滿滿當當?shù)模廖帜炔蛷d的露臺馬上就要重新營業(yè)了。安托萬為了工作累垮了。這天下午,他推遲了兩個約會,為了跟進布特街街角的小書店的刷漆工程。
“法語書店”的架子被塑料棚子罩住,刷漆工作接近尾聲。安托萬看了一下手表,略顯不安地轉(zhuǎn)過身對他的合伙人說:
“他們今晚無法完工。”
索菲走進書店。
“我晚一點再把花拿進來。新的墻壁配上鮮花很美,但油漆沒干之前可不行。”
“天知道什么時候能完工,你明天再來吧。”安托萬回答。
索菲走到他身邊。
“他會高興壞的,就算還剩一個臺階沒干,就算這里和那里還堆著兩罐涂料,這都不重要。”
“當一切結(jié)束的時候,就不好看了。”
“你真是變態(tài)。好吧,我把花店關(guān)了,過來給你幫忙。他什么時候到?”
“我不知道,你很了解他,他已經(jīng)改了四次時間。”
馬提亞斯坐在出租車后座,腳邊放著一個箱子,胳膊下還夾著一個包裹。他完全聽不懂司機說了什么。出于禮貌,他時不時以驚奇的口吻回復“是的”和“不是”,試著從后視鏡里解讀司機的目光。下了火車后,他把地址抄在火車票背面,然后將這個地址交給司機。盡管交流有些困難,方向盤還在右邊,他還是信任這個司機的。
太陽穿過云層落在水面上,形成一條條銀色的緞帶。穿過威斯敏斯特大橋,馬提亞斯注意到對岸教堂的輪廓。人行道上,一個年輕女人靠著圍墻,手里拿著一個麥克風,面對攝像頭背稿子。
“我們有將近四十萬同胞穿越英吉利海峽,在英格蘭安置下來。”
出租車超過了那個記者,駛?cè)氤鞘械闹行摹?/p>
一位英國老先生站在柜臺后面,整理一個舊到有裂紋的皮包。他觀望四周,繼續(xù)工作。他偷偷打開收銀機的盒子,聽錢箱打開時小鈴鐺發(fā)出的叮當聲。
“天知道我會多么懷念這個聲音。”
他把手放在這臺古老的機器下面,推開彈簧,讓抽屜彈出來。他把抽屜放在離他不遠的凳子上,彎下腰,向深處尋找一本褪色的紅色封皮本。那是一本小說,上面的簽名是P.G.沃德豪斯。這位英國老先生名叫約翰·克洛維。他嗅了一下書皮,放入懷中,翻了幾頁,滿是喜愛之情。他合上書,把它放在唯一一個沒有被防水布蓋住的架子上,然后回到柜臺,雙手交叉等待。
“一切都好嗎,克洛維先生?”安托萬看了看手表問他。
“不能更好了。”書店老板回答。
“他不會遲到的。”
“在我這個年紀,約會姍姍來遲對我來說是個好消息。”他用沉穩(wěn)的口氣回答。
出租車停靠在人行道邊,書店的門被打開了,馬提亞斯沖進了他朋友的懷中。安托萬輕輕咳了一聲,用眼神示意在書店最里面等待的老先生,離他十步之遠。
“是的,我現(xiàn)在明白了你所謂的‘小’是什么意思。”馬提亞斯在觀望四周后嘀咕道。
書店老板站起來,向馬提亞斯伸出一只手。
“波皮諾先生,是嗎?”他的法語非常完美。
“叫我馬提亞斯。”
“我非常高興在這里迎接您,波皮諾先生。可能一開始您會有點摸不清東南西北。這個地方看起來比較小,但它的靈魂是巨大的。”
“克洛維先生,我的名字不是‘波皮諾’。”
約翰·克洛維把舊書包遞給馬提亞斯,在他面前打開。
“您在包里可以找到公證員簽名的所有文件。拉拉鏈的時候要特別小心,這個包有七十年歷史了,它的拉鏈特別難拉。”
馬提亞斯接過包,對主人表示感謝。
“波皮諾先生,我可以請您幫個忙嗎?只是一個非常小的忙,讓我開心一下?”
“克洛維先生,非常感謝。”馬提亞斯猶豫著回復說,“請允許我堅持一下,我的名字不是‘波皮諾’。”
“您高興就好。”老先生殷勤地回復,“您可以問我,在我的柜臺上不會正好有一本《天下無雙的吉夫斯》吧?”
馬提亞斯轉(zhuǎn)過身看著安托萬,試圖詢問緣由。安托萬聳聳肩。馬提亞斯輕咳一聲,非常嚴肅地看著約翰·克洛維。
“克洛維先生,請問您的柜臺上不會正好有一本《天下無雙的吉夫斯》吧?”
書店老板以堅定的步伐走向唯一沒有被防水布蓋住的架子,拿下架子上唯一一本書,然后很驕傲地遞給馬提亞斯。
“就像您看到的那樣,封面上的價格是半個克朗,當然現(xiàn)在克朗已經(jīng)不通行了。為了能讓這場交易在紳士之間進行,我計算了一下,這本書如今的市場價五十便士就可以了,如果您也同意的話。”
雖然有些驚慌失措,但馬提亞斯接受了提議。克洛維把書遞給他,安托萬幫他墊付了五十便士。書店老板認為是時候帶著新老板來參觀一下這個書店了。
書店只有六十二平方米——如果我們算上書架,還有那個小小的后店。整個參觀過程用了三十分鐘。在參觀期間,安托萬向他的好朋友提示如何回答克洛維先生提出的問題。克洛維先生放棄了法語,改用英語提問。他向馬提亞斯展示了如何使用收銀機,尤其是當彈簧卡住時怎樣把抽屜取出來。書店老板要馬提亞斯全程陪著他,他堅持這是必要的傳統(tǒng),他很樂意這樣做。
在門欄處,克洛維先生沒有流露出一絲感情,不然功虧一簣。他把馬提亞斯緊緊抱住。
“我在這里度過了一生。”
“我會好好照顧這里的,您可以相信我。”馬提亞斯認真且莊重地回答。
老先生靠近馬提亞斯的耳邊。
“當時我才二十五歲,我沒能慶祝我的生日,因為我父親在我生日那天去世了,真是太讓人遺憾了。我承認,我沒有繼承我父親的幽默感。第二天,我接管了他的書店,當時還是英語書店。您拿在手里的這本書,是我賣出去的第一本書。當時架子上有兩本,我保留了這一本,發(fā)誓直到我在書店的最后一天都不會跟它分開。我太喜歡這個職業(yè)了!在書堆之中,與書里的人們朝夕相處……照顧他們。”
克洛維先生最后看了一眼馬提亞斯手里拿著的紅色封面,嘴角露出笑容:
“我肯定吉夫斯先生會關(guān)照您的。”
他向馬提亞斯告別,然后溜走了。
“他對你說了什么?”安托萬問他。
“什么都沒有。”馬提亞斯回答,“你可以照看一下書店嗎?”
在安托萬回復之前,馬提亞斯沖到人行道上,他在布特街盡頭趕上了書店老先生。
“我能為您做些什么?”老先生問道。
“您為什么叫我‘波皮諾’?”
克洛維溫柔地看著馬提亞斯。
“您要馬上養(yǎng)成習慣,在這種季節(jié)出門要帶上雨傘。天氣也許沒有傳說中那么惡劣,但是這個城市會毫無預警地下起雨來。”
克洛維先生打開雨傘,走遠了。
“克洛維先生,非常高興認識您。作為您的繼承者,我感到很驕傲。”馬提亞斯大聲喊道。
打傘的人轉(zhuǎn)過身,向他微笑。
“如果有任何問題,您可以在抽屜最里面找到我在肯特郡的電話,我住在那里。”
書店老先生優(yōu)雅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開始下雨了,馬提亞斯抬起頭看著黑乎乎的天空。他聽到背后傳來安托萬的腳步聲。
“你想要什么?”安托萬問道。
“沒什么。”馬提亞斯回答。
馬提亞斯回到他的書店,安托萬回到他的辦公室。兩個人約定傍晚在學校門口見面。
安托萬和馬提亞斯坐在轉(zhuǎn)盤的大樹下,盯著打下課鈴的鐘樓。
“瓦倫蒂娜讓我接艾米麗,她被困在領(lǐng)事館了。”安托萬說道。
“為什么我的前妻叫我最好的朋友去接我的女兒?”
“因為沒人知道你什么時候會到。”
“她接艾米麗放學經(jīng)常遲到嗎?”
“我要提醒你,以前你們一起住的時候,你從來沒有八點前回家。”
“你到底是我最好的朋友還是她的好朋友?”
“你這話讓我覺得,我是來學校接你放學的。”
馬提亞斯此時無心聽安托萬說話。因為,課間休息的院子里,一個小女孩兒正看著他綻放出美麗的笑容。他的心一下子融化了,臉上露出同樣燦爛的笑容。安托萬看著他們倆,不禁感慨生活中竟有如此無與倫比的相似。
“你真的會留下來?”小女孩兒被親吻到無法呼吸。
“我對你撒過謊嗎?”
“沒有,但萬事總有第一次。”
“你確定你沒有在年齡上撒謊嗎?”
安托萬和路易先走了,留下這對互相依偎的父女。
艾米麗決定讓他的父親參觀一下她住的街區(qū)。他們手牽手走進伊沃娜的餐廳時,瓦倫蒂娜已經(jīng)坐在柜臺那里等他們了。馬提亞斯走近她身邊,親吻了她的臉頰。艾米麗坐在她習慣做作業(yè)用的那張桌子旁。
“你很緊張嗎?”馬提亞斯在凳子上坐下來。
“沒有。”瓦倫蒂娜回答。
“明明就有,我看得出來,你很緊張。”
“在你提問之前我才不緊張。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表現(xiàn)給你看。”
“你看你現(xiàn)在就是!”
“艾米麗今晚想住在你家。”
“我還沒時間去我家看看,我的家具明天才到。”
“你在搬家之前沒有參觀過你的公寓?”
“沒時間,一切都太快了。我在來這里之前,還要處理巴黎的事務。你笑什么?”
“沒事。”瓦倫蒂娜回答。
“我喜歡你這樣的微笑,不為任何事。”
瓦倫蒂娜抬了一下眉頭。
“我喜歡你這樣說話。”
“夠了,”瓦倫蒂娜溫柔地說道,“你搬家需要幫忙嗎?”
“不,我自己能搞定。明天中午你想一起吃飯嗎?當然,如果你有時間的話。”
瓦倫蒂娜嘆了口氣,找伊沃娜點了一杯新鮮的草莓汽水。
“你說你不緊張,那么你現(xiàn)在是放松的咯,因為我來倫敦了嗎?”馬提亞斯繼續(xù)問。
“完全不是。”瓦倫蒂娜伸手碰了碰馬提亞斯的臉,“恰恰相反。”
馬提亞斯的臉發(fā)著光。
“為什么相反?”他疑惑道。
“我要跟你說點事情。”瓦倫蒂娜悄悄地說道,“艾米麗還不知道。”
馬提亞斯略顯慌張,把凳子拉近了點。
“我要回巴黎了,馬提亞斯。領(lǐng)事館讓我管理一個部門,這是他們第三次向我提議外交部這個重要的職位。我總是拒絕,因為我不想艾米麗轉(zhuǎn)學。她剛剛適應了這里的生活,路易就像是她的弟弟。她認為我奪去了她的父親,我不想她再怪我奪去她的朋友。如果你沒有來倫敦,我也許會再次拒絕。但你現(xiàn)在在這里,一切都好辦了。”
“你接受了?”
“我不能第四次拒絕一個升職機會啊!”
“不過才三次而已啊!我數(shù)了的!”馬提亞斯回答。
“我想你會明白的。”瓦倫蒂娜冷靜地說道。
“我剛到,你就要走。”
“你將實現(xiàn)你的夢想,你將和你的女兒一起生活。”瓦倫蒂娜看著正在畫畫的艾米麗,“她會非常想念我的。”
“你的女兒對此怎么看?”
“你是她世界上最愛的人。再說輪流監(jiān)護,并不意味著一周一周地來。”
“你是說三年三年這樣更好?”
“我們只是交換一下角色,這次換我去度假。”
伊沃娜從廚房走出來。
“你們兩個還好吧?”她把新鮮的草莓汽水放在瓦倫蒂娜面前。
“好極了!”馬提亞斯硬生生地回答。
伊沃娜懷疑地看了看他們兩個,然后回到了廚房。
“你們在一起會很幸福,不是嗎?”瓦倫蒂娜吸了一口飲料。
馬提亞斯把吧臺一塊掉下來的木屑捏碎了。
“如果你一個月之前跟我說的話,我們都會很幸福……在巴黎!”
“還好嗎?”瓦倫蒂娜問道。
“好極了!”馬提亞斯低聲抱怨,把吧臺的木刺拔下來,“我已經(jīng)愛上了這個地方,你準備什么時候跟你的女兒說?”
“今晚。”
“好極了!你什么時候走?”
“周末。”
“好極了!”
瓦倫蒂娜把手放在馬提亞斯的嘴唇上。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要知道。”
安托萬回到餐廳,注意到他的朋友看起來不太對。
“還好吧?”他問道。
“好極了!”
“我先走了。”瓦倫蒂娜從凳子上起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艾米麗,你來嗎?”
小女孩兒站起來,擁抱了她的父親和安托萬,然后跟媽媽一起走了。大門在她們身后慢慢關(guān)上。
安托萬和馬提亞斯肩并肩坐著。伊沃娜拿了一杯白蘭地打破了平靜。
“來,干了它,給你提提神……好極了!”
馬提亞斯來回看著安托萬和伊沃娜。
“你們知道多久了?”
伊沃娜表示抱歉,她廚房還有工作要做。
“幾天而已。”安托萬回答,“不要這樣看著我,這事輪不到我來通知你,而且也不確定。”
“是的,現(xiàn)在確定了!”馬提亞斯一口喝掉了白蘭地。
“你想我?guī)闳バ路孔訁⒂^一下嗎?”
“我想目前沒什么好看的。”馬提亞斯回答。
“你的家具還沒到,我在你的臥室里放了一張行軍床。來我家吃飯吧,路易會很高興的。”
“我要把他留在我身邊。”伊沃娜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我好幾個月沒見他了,我們有好多事情要聊。安托萬你快走吧,你的兒子等得不耐煩了。”
安托萬不知道是否要扔下他的朋友,但是伊沃娜在給他使眼色,他只好放棄,然后在馬提亞斯耳邊輕聲說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的,好極了!”馬提亞斯總結(jié)道。
安托萬和他的兒子來到了布特街,敲了敲索菲的窗戶。她走出來。
“你要來家里吃晚餐嗎?”安托萬問道。
“不了,你有伴兒了,我還要工作。”
“你需要幫助嗎?”
路易用手肘催促他的老爸。年輕的花店老板沒有錯過這個細節(jié)。她摸了摸路易的頭發(fā)。
“趕緊走吧,太晚了。我知道有人更想看動畫片,而不是在花店待著。”
索菲走上前親吻安托萬。他往她手里塞了一封信。
“我按照你的要求來寫的,你只需要抄一遍。”
“謝謝,安托萬。”
“哪天把你的心上人介紹給我們吧,就是你寫信的對象。”
“好的,一定!”
在街角,路易拉扯著安托萬的胳膊。
“聽著,爸爸,如果你不想和我吃飯,你就直說!”
他的兒子加快腳步,離他越來越遠。安托萬走上前:
“我給我們倆準備了晚餐:炸丸子,巧克力舒芙蕾。全部是你爸爸親手做的。”
“是的,是的……”路易低聲抱怨,走向車子。
“你真是個倔脾氣。”安托萬給路易系上了安全帶。
“我的脾氣跟你一樣。”
“也有你媽媽的一部分遺傳,你別不相信……”
“媽媽昨晚寄了一封信。”車子駛向老布朗普頓大街。
“她還好嗎?”
“按照她的說法,她身邊的人不太好。她現(xiàn)在在達弗。爸爸,那是哪里啊?”
“她還在非洲。”
索菲把花店地上的樹葉撿起來,把櫥窗里大花瓶的粉色玫瑰重新插了一次,又把柜臺上面懸掛的酒椰整理了一下。她脫掉白色的罩衣,掛在鐵架子上,三片樹葉從口袋里掉了出來。她拿著安托萬寫的信,坐在收銀臺后面的長凳上,開始重新寫前幾行。
餐廳里的客人吃完飯走了,只剩下馬提亞斯一個人在吧臺。營業(yè)時間快結(jié)束了,伊沃娜給自己倒了杯咖啡,來到他身邊,坐在凳子上。
“還好吧?如果你回答我‘好極了’,我就給你一耳光。”
“你認識某個‘波皮諾’先生嗎?”
“從沒聽說過,怎么了?”
“是這樣的。”馬提亞斯在吧臺上敲著臺面,“克洛維,你很熟悉吧?”
“他是這個地區(qū)的名人,神秘且高貴,不墨守成規(guī),法國文學的狂熱粉絲。我不知道他哪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
“和女人有關(guān)?”
“我看他總是一個人生活。”伊沃娜生硬地回答,“你也知道的,我從不多嘴。”
“那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事?”
“我只聽,不怎么開口。”
伊沃娜把手放在馬提亞斯手上,溫柔地握著他的手。
“你會習慣的,別擔心!”
“我覺得你很樂觀。只要我一開口講英文,我的女兒就會笑個不停。”
“我向你保證,這個區(qū)沒人講英文。”
“你是幫瓦倫蒂娜說情?”馬提亞斯喝下最后一口酒。
“你是為你女兒來的!你不是想跟瓦倫蒂娜再續(xù)舊情吧?”
“我們從沒這樣想過,但我們相愛過,這一點我跟你重復過無數(shù)次。”
“你還沒有走出這段感情?”
“我不知道,伊沃娜。我經(jīng)常想她,就這樣。”
“那你為什么背叛她?”
“那是很久以前了,我做了一件蠢事。”
“是的,但這種蠢事的代價要用一輩子去償還。好好利用在倫敦的日子,將以前的生活翻篇。你是個帥哥,如果我年輕三十歲,我就會追求你。如果幸福出現(xiàn)在你面前,要好好把握。”
“我不確定它有我的新地址,我是指你所謂的幸福……”
“你這三年錯過了多少機會,如果你還是猶豫不決,就無法從過去走出來。”
“你又了解多少?”
“我不是讓你回答我這個問題,我只是讓你好好想想。據(jù)我所知,我剛剛也跟你說了,我比你大三十歲。你還要咖啡嗎?”
“不了,太晚了,我要睡了。”
“你知道路嗎?”
“安托萬家旁邊的房子,我不是第一次來。”
馬提亞斯堅持自己買單,拿著他的東西,跟伊沃娜再見,然后走出了餐廳。
夜幕悄悄降臨,索菲并沒有意識到。她合上信,打開收銀臺下面的柜子,把信放進了盒子里,里面都是安托萬寫的信。她把她剛剛寫的信放進黑色塑料袋,里面都是殘枝碎葉。離開花店前,她把這個袋子跟其他的垃圾袋一起放在人行道上。
天邊涌出幾朵卷云。馬提亞斯手里提著箱子,胳膊夾著包裹,步行來到老布朗普頓大街。他停下來,確認自己是否錯過了目的地。
“好極了!”他又折返回去。
在十字路口,他認出了房地產(chǎn)中介的窗戶,然后朝克拉倫維爾走去。路邊是各種顏色的房子,人行橫道上,杏樹和櫻桃樹在風中搖擺。倫敦的樹木長得有些凌亂,偶爾會看到幾個路人為了繞過擋路的樹干而走彎路。
他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色中回蕩。他在四號樓前停下來。
這棟房子在二十世紀初被分割成兩個不均等的部分。盡管如此,它風格猶存。茂盛的紫藤覆蓋了表面的紅磚,一直蔓延到屋頂。走上幾級臺階,有兩扇并列的門,一門一戶。四扇窗戶,一扇窗戶里住的是還要待上一周的克洛維先生,另外三扇窗戶里住的是安托萬。
安托萬看了一下表,關(guān)了廚房的燈。一張白色的木制老桌子把廚房和客廳分隔開,客廳里放著兩個沙發(fā)和一個茶幾。
在玻璃隔板后面,安托萬放了一張寫字臺。他在那里辦公,兒子用來寫作業(yè),路易有時候也會偷偷玩父親的電腦。底層面向花園。
安托萬上樓走進兒子的臥室,路易已經(jīng)睡著一段時間了。安托萬給他蓋好被子,親吻他的額頭,把鼻子湊近他脖子旁邊感受童年的味道,然后輕輕關(guān)上門走出房間。
安托萬房間的燈剛熄滅,馬提亞斯走上臺階,用鑰匙開門,然后走進去。
房間一樓空蕩蕩的,掛在天花板中央的吊燈晃來晃去,發(fā)出微弱的光。他把包裹放在地板上,直接上了樓。兩個臥室加一個衛(wèi)生間。他把箱子放在安托萬安置好的行軍床上。在一個充當床頭柜的箱子上,他找到了朋友留下的歡迎他入住的便條。他走到窗戶邊,小花園一直延伸到狹長的綠化帶。馬提亞斯把便條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他把入口的包裹扛上樓,樓梯的臺階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馬提亞斯做完這一切,然后走出門,朝反方向走去。在他身后,安托萬的窗簾被重新拉上。
馬提亞斯回到布特街。他打開了書店的門,油漆味還在。他取下蓋在書架上的一塊塊塑料布。這個書店雖然不大,但是空間利用得很好,一排排書架高聳著直達天花板。馬提亞斯注意到靠在書架上的舊梯子。他從小就有恐高癥,而且無法治愈。所以,他決定把所有的書都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三層以上的位置不放書,放裝飾品。他走出書店,蹲下來,打開包裹。他盯著琺瑯做的招牌,非常滿意,手指撫過上面的店名“法語書店”。書店的門窗和掛鉤搭配得天衣無縫。他從口袋里拿出四個長螺絲,它們跟招牌一樣古老,接著又拿出瑞士軍刀。突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給你。”安托萬遞給他一把螺絲刀,“你需要一把更大的。”
安托萬扶著招牌,馬提亞斯用盡全力地擰緊螺絲。
“我的祖父在士麥那有家書店。那天,整個城市被大火吞沒,這塊招牌是他唯一留在身邊的東西。我小的時候,他時不時從柜子里拿出這個招牌,放在餐廳的桌子上。他告訴我他是怎樣遇見了我的祖母,又是如何愛上她的。雖然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烈火,但他們一直沒有停止相愛。我從沒見過我的祖母。她留在了戰(zhàn)場上。”
招牌弄好了,兩個人靠在書店的圍墻上。布特街昏黃的街燈下,他們靜靜聆聽彼此的寂寞。
注釋:
[1]譯注:大部分到倫敦的法國人都聚集在南肯辛頓,英國人把該地區(qū)戲稱為“青蛙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