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新)
太子少詹事、崇文館大學士韋鳴是正四品大員,事涉結黨謀逆之罪,又關系到太子,自是轟動朝野的大案。皇帝聞奏震怒,立即下敕三司推按——此三司是大三司,由御史臺、中書省和門下省組成,新任御史大夫薛鵬舉親自推鞫,總覽其事。
本朝御史臺設在承天門大街西側,秘書省之南,一墻之隔的右威衛(wèi)人去府空,荒穢滿庭,許是烏府霜臺有肅殺之氣,風到了這里都格外凜冽。
從文帝朝開始,御史臺便別置臺獄,有所鞫訊,便輒系之,韋鳴便收系在此處。
再過幾日便是冬至了,牢獄中無窗,幽暗仿佛加重了寒冷,昔日的大學士披發(fā)跣足坐在地上,雙目中布滿血絲。
他已經整整三日夜沒合眼,有獄吏奉薛鵬舉之命輪番盯著他,不令他睡去,門邊放一大木桶,只要他一合眼,獄吏便舀一瓢冷水向他潑去。
他身上的素服早已濕透,牢房地面積了一大攤水,越發(fā)陰冷。
就在這時,獄門緩緩打開,橐橐的靴聲由遠及近。
韋鳴神思恍惚,身體沉重得像是一袋稻谷,但他還是努力坐直身子,挺直脊背,寒氣從冰涼潮濕的地面滲出,鉆進他骨縫里。
腳步聲到了近處停下,韋鳴看見緋紅的衣角。
他的視線往上,對上火光里一張洋洋得意的臉。
“薛鵬舉……”他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三個字。
“韋公別來無恙?”薛鵬舉作了個揖,抖了抖緋紅的衣袖,“薛某昔年取解,蒙公不送,今日亦自致青云。”
韋鳴聞言一怔,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沒想到舊時一點談不上仇怨的仇怨,此人能記這么久。
其時韋鳴任華州刺史,坐鎮(zhèn)三峰,時人考進士也看取解之地,尤以京兆和華州最推利市,故此許多舉子便不遠千里跑到華州取解,薛鵬舉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在韋鳴手上沒能取到解額。
他自視甚高,自認才學兼人,一心想著一鳴驚人取得解頭,然后摶躍云衢、階梯蘭省,不想卻在取解一關折戟,便將韋鳴記恨上了。
“薛某出身寒微,自不能入韋公法眼,”薛鵬舉毫不掩飾幸災樂禍,“今日何幸,得與公共此良辰。”
韋鳴一哂:“如今也不送。”
薛鵬舉臉色一變。
韋鳴喘了口氣,接著道:“低微的不是你的出身,是你的人品,韋某為國求士,幸不辱命。”
他瞥了一眼薛鵬舉的緋袍,鄙夷道:“沐猴而冠,徒惹笑柄。”
“放肆!”薛鵬舉大喝一聲,臉容扭曲起來,他生得又瘦又小,嘴凸而兩腮無肉,當年不曾及第時,同科舉子常戲稱他為“薛猴”,如今沒人敢當著他的面取笑,可這“猴”字還是準確無誤地戳中了他的痛處。
他轉頭揚聲對等候在門外的獄吏吩咐道:“來人,將韋學士請到法堂中。”
他又看向韋鳴,微微瞇了瞇眼:“薛某要好好鞫訊鞫訊。”
韋鳴曾任治書侍御史,對臺中的“法堂”自然有所了解。
所謂“法堂”并非真的堂,而更像是個半地下的暗牢,其中備有形形色色的刑具,專用來對付嫌犯中的硬骨頭。
他在御史臺時,時任御史大夫的張敬瑜為人寬仁,幾乎不動刑,法堂是常年鎖著的。但種種傳說依舊流傳,如某某在臺中宿值,夜半聽見地下傳來凄厲哭聲,一查看,發(fā)現法堂的鎖不翼而飛,門大開著,地上有一排血手印……大抵上萬變不離其宗。
韋鳴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親自進去看看,只覺荒謬可笑,他一個恍惚,便真的笑了起來。
薛鵬舉冷笑道:“韋公真好氣度,但愿你進了法堂還能笑得出來。”
韋學士已不年輕了,在濕冷的牢獄中羈押三日,他雙腿骨節(jié)僵硬,無法行走,只能被獄吏一邊一個,架著胳膊拖行。
到得法堂中,獄吏點上油燈,把韋鳴架在一張繩床上,縛住手腳。
薛鵬舉好整以暇地挑選著刑具,他不怕韋鳴這案子能翻——皇帝要廢太子,還想收回河西兵權,這案子是一箭雙雕。不過畢竟有三司會審,面上還是要做得漂亮些,免得落人口實。
他左思右想,還是選定了一套細針——刺入關節(jié)和甲縫里能讓人痛不欲生,但卻不會留下多少痕跡,韋鳴畢竟還是朝廷命官,動用私刑不合規(guī)矩,即便他是御史大夫,也難免遭彈糾——他剛剛走馬上任,御史臺里頗有不少看不慣他這個新臺長的,他近來忙于韋鳴一案,還沒來得及梳理。
他抽出一支長針,走到韋鳴面前:“韋學士,敢問上個月初十旬休,你在何處?”
韋鳴面無表情地答道:“崇仁坊資圣寺。”
“所為何事?”
“陪拙荊禮佛。”
“據薛某所知,資圣寺是座小寺,清幽僻靜,香火不甚旺吶。”
“拙荊喜愛那里的齋菜。”
“韋公與夫人真是伉儷情深,真是羨煞晚生。”
韋鳴沒作聲,想起夫人,眼中掠過憂色,他當日在朝會上直接被收押,連家都沒能回,不知他那糊涂又愛哭的老妻急成什么樣了。
“你在寺中可曾遇見什么同僚?”
“河西節(jié)度使馬仲侔公和夫人。”
“你們可有交談?”
“在佛堂前寒暄了兩句。”
“說了些什么?”薛鵬舉一邊問一邊把玩著手里的長針,百煉鋼針在油燈中閃著令人膽寒的光。
至此韋鳴一直有問必答,這支長針沒有用武之地,他有些遺憾。
韋鳴三日未眠,頭腦中一片混沌,但他那日偶遇馬仲侔,統共只說了幾句話,沒費什么勁便復述出來:“馬公道‘韋兄別來無恙’,某答‘承蒙垂問,一切安好’,某又問‘馬兄何日到京的?’,馬公答‘不過三五日。’”
“還說了些什么?”薛鵬舉問道。
“沒了,”韋鳴斬釘截鐵道,“我與馬公并無私交,除了略敘寒溫無話可說。”
薛鵬舉冷哼了一聲:“寺僧分明看到你們先后走進一處偏僻禪院,足足一個時辰才出來,根本就是在商議秘事。”
他頓了頓,撫了撫手中長針,向韋鳴逼近一步:“韋公還是具實招來,以免遭受皮肉之苦。”
韋鳴凜然道:“韋某問心無愧。”
“好,”薛鵬舉笑道,“看來薛某不下點功夫,韋公是不愿據實相告的了。”
他一邊說,一邊拽起韋鳴的左手,細心地將長針刺入他拇指指甲縫里,鮮血順著鋼針流出來。
十指連心,韋鳴痛得直抽冷氣,身體不自覺地想蜷縮成一團,他咬著牙忍住,依舊挺直脊背。
薛鵬舉將針拔出,“嘖”了一聲:“韋公,依薛某愚見,你還是招供吧。你這樣負隅頑抗,薛某也不忍心。”
一邊說,一邊緩緩將鋼針拔出,細心地刺入他的食指指縫里。
韋鳴眼前一陣發(fā)黑,他咬破了嘴唇方才清醒了些,他睜大血紅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視薛鵬舉:“你身為御史大夫……誣陷朝廷命官,私刑逼供……蠹政害國,為患甚矣……除非你將老夫殺死在這暗室之中,否則我定要稟告宰相,上奏圣人……”
薛鵬舉像是聽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話:“實不相瞞,薛某便是奉圣人之命鞠訊韋公,韋公痛快地招認了,于薛某方便,亦是于己方便。”
他頓了頓,換上一副體恤憐憫的嘴臉:“薛某知道,韋公并無不臣之心,只是奉命行事,只要你將此事來龍去脈具實說出,薛某自當替韋公向圣人求情請命,庶幾能為韋公留下一點血脈在世。”
韋鳴皺起眉,棱角分明的一張臉,痛苦得變了形。
隨即,他眉頭一舒,猝不及防地向著薛鵬舉啐了一口:“要殺便殺,我韋家子孫沒有貪生怕死、茍且偷生之輩。”
……
東宮長生院中,燈火徹夜長明。
太子難以成眠,在書案前怔怔地坐了不知多久,起身走到廊廡上,抬頭望向天邊,只見河星漸稀,天快亮了。
背后響起輕輕的環(huán)佩聲。
他轉過身,看到妻子韋蕓提著食盒站在他身后:“殿下昨夜未用晚膳,又一夜未眠,我叫人備了些點心熱湯,多少有一些吧。”
太子借著廊下風燈的微光,看見太子妃眼下有明顯暗影,知道她定是徹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韋學士被羈押臺獄十多日,他打聽不到半點消息,什么都做不了。
看著妻子憔悴的臉容,他心中愧疚難當,雖然他對太子妃沒什么男女之情,但兩人自小相識,便如兄妹一般。
他暗暗嘆了口氣,走上前去,撫了撫妻子羸弱單薄的肩頭:“外頭風冷,你怎么穿得這么單薄就走出來了,進屋同我一起用點熱湯吧。”
兩人相攜走進堂中,太子命宮人置案,太子妃揭開食盒,親手將一碟碟點心并盤箸擺好。
太子執(zhí)起牙箸,看了眼盤中的細點,實在沒什么胃口,但他不忍心叫妻子的苦心白費,強撐著用了半碗魚羹和兩枚糕點。
太子妃也跟著用了幾口。
宮人撤了食案,兩人相對飲了一碗清茶,太子妃避席跪在太子面前:“殿下,妾有一事相求。”
說著便要下拜,太子忙起身將她扶住:“何須行此大禮,你我夫妻,有什么不能說的?”
太子妃一向柔順,這回卻意外執(zhí)拗,仍舊跪在地上,抬頭直視太子的雙眼:“請殿下先答應妾。”
太子沉吟道:“岳丈那邊,我會盡量設法……”
“不,”韋蕓眼眶微紅,深深拜下,“請殿下賜妾一紙休書。”
太子有些愕然,隨即明白過來:“阿蕓,你不必如此。”
韋蕓道:“阿耶此次兇多吉少,韋氏一門在劫難逃,但殿下仍有一線生機,只要殿下將妾休棄,圣人念殿下至孝,一定能寬宥殿下……”
太子臉上閃過掙扎之色,目光混沌了一瞬,隨即恢復清明,毅然決然地將太子妃從地上拽起,擁在懷中:“我要是做出這種事,便是能茍且偷安,又有何顏面存于世間?”
他頓了頓,捋了捋太子妃的后背:“你我夫妻一體,自當同生共死。”
他何嘗不知道這時唯一的出路便是休妻,與韋家撇清關系——皇帝要的只是一個乖順聽話的兒子,只要叫他心里舒坦了,說不定他還能保住儲位。
可是他做不到,他寧愿丟了性命,也做不出這等事。
韋蕓抽噎了一聲,顫聲道:“殿下這是何苦……”
自情竇初開以來,她的目光便一直追隨著他,可她也明白,他喜歡的不是她這樣相貌平平又木訥寡言的女子,他與崔家娘子情投意合,不過是形勢所迫才娶了她。
“這是何苦啊……”她喃喃道,吸了吸鼻子,不自覺地撫了撫小腹,“殿下,妾有一事未及相告……”
話音未落,簾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內侍神色慌張地走來:“啟稟殿下,韋學士……”
太子神色一凜:“出什么事了?”
那內侍道:“韋學士在臺獄中……自戕了。”
韋蕓短促地驚呼了一聲,軟倒下來。
太子忙扶住她,將她抱起走到內室,平放在榻上,正要抽出手,忽覺手上濕黏,低頭一看,發(fā)現滿手盡是鮮血,再一看妻子,鮮血正從她郁金裙中慢慢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