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新,第二更已更新)
那場暴雨只是個開端,這年夏季雨水特別多,藺知柔北上三年,從未見過這樣淫雨霏霏的氣候。
連日大雨致使河水暴漲,沖蝕堤壩,關中數郡泛濫成災,沖毀民戶農田無算,單是京畿被淹的良田便有數萬頃。
柳云卿的別業(yè)沒受災,但山中時有山洪暴發(fā)沖毀村莊民戶之事發(fā)生,有時候連達官貴人的莊園山池也未能幸免,例如尚書左仆射位于南麓的山池院就被沖垮了。
這一年或許注定是多事之秋,水患未平,蓬萊宮中又傳出消息,皇帝在御苑中打獵時不慎墮馬,傷得如何不得而知,但至少數月不能視朝。
依照本朝舊例,天子不能視朝,多讓儲君監(jiān)國,由宰臣輔佐,但皇帝卻并未下敕命太子監(jiān)國,反倒暫時委政于兩位宰相——中書令張敬瑜與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蘇簡辭。
朝野上下關于廢儲的風聲一直未曾止歇,皇帝的態(tài)度更坐實了太子失勢的傳言。
此消彼長,太子失了父親的歡心,馮貴妃母子卻是圣眷日隆。
去年宮中為諸皇子上封號,天子一句“長幼有序”,把“晉”字給了庶出的二皇子,將皇后嫡出的三子封為楚王,落于庶兄之后。
二皇子也是唯一一個由皇帝特許出宮建府,而不用與弟弟們住在九王宅里的親王。
晉王早有文名,出宮后更是在府中設文學館,廣交文士,其中不乏拾遺補闕、校書郎、正字等品級不高,資歷尚淺,但前途無量的詞臣。
有御史上疏奏劾,天子一概打回——神童舉舞弊案中侍御史王夷曠越級奏彈,最終以構陷朝臣治罪,結案后不久,天子便下詔,御史彈奏前必須先言于大夫,由御史大夫上奏皇帝,許則奏,不許則止。
中書令張敬瑜勸諫皇帝,道不可開親王單獨建府之先例,更不該放任晉王結交朝臣,皇帝虛心納諫,一轉身卻仍舊睜只眼閉只眼,由著寵愛的兒子與文臣交游。
盧鉉身為世家子,又是柳十四郎的弟子,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但他一回也沒去過,非但是他,舊姓子弟都沒在晉王的雅集上露過臉,便是與仙居殿有些過從,因此被一些人目為晉王一黨的柳家也沒去捧晉王的場——當年的舊五姓如今只剩了四姓,摻和進儲位之爭是什么下場,家毀族滅的杜家便是前車之鑒。
馮貴妃為此向皇帝吹了不少枕邊風,埋怨這些舊姓世族以家世自矜,明著給晉王沒臉,歸根結底是不將天子放在眼里。
皇帝也不喜歡這些眼高于頂的世族,貴妃這么說自然順他的心意,但他也不會為了貴妃一點小性子就發(fā)難,更不可能用刀逼著這些鼻孔朝天的衣冠子弟趨奉兒子。
這一日盧鉉趁著旬休出城入山,看望師父和師弟,談及此事,不免嗤之以鼻:“就他那點文才,成天拿出來招搖顯擺,不過是自揚其短。垂髫小兒作的詩都比他有靈氣有骨氣,也就是那群文蠅,遠遠聞著味就往上貼。”
他將那些趨炎附勢的文人墨客比作蒼蠅,晉王在他眼中是什么就不必說了。
回京兩年,盧鉉身上那股恃才傲物的勁頭一點沒收斂,反而越發(fā)變本加厲。
饒是柳云卿也有些忍俊不禁,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復又沉下:“你如今已出仕,更該謹言慎行。”
盧鉉忙躬身行禮,正色道:“弟子受教。”
他去年他奉師命下科場小試牛刀,一舉進士科及第,又在吏部銓選科目選中舉書判拔萃科,釋褐秘書省校書郎。校書郎一職是初入仕途的美職,盧鉉家世清貴,本人又辭采風流,起點便比同科進士高了許多。
不過他在柳云卿面前仍舊執(zhí)弟子之禮,謙恭更勝往日,并不因師父是白衣而有絲毫輕慢。
倒是隨著他年歲漸長,柳云卿不像以前那般嚴厲,盧鉉上回被罰抄書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柳云卿知道他在場,兩個徒弟沒那么自在,與他們飲了一杯茶便道困倦,起身回房歇息,留下兩人談天。
盧鉉聽著師父的腳步聲遠去,伸頭朝簾外張望了一眼,這才壓低聲音問藺知柔:“聽說安興坊那位來過別業(yè)?”
蘭陵長公主府邸占了安興坊四分之一之地,那位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藺知柔抬起眼皮,狐疑地看著盧鉉:“師兄聽誰說的?”
柳伯不是喜歡嚼舌根的人,其余仆役都不知當日來的貴客是誰,且與盧鉉也不熟,他的消息來源肯定不是別業(yè)。
也就是說流言蜚語已經傳到城中了。
盧鉉用食指蹭蹭鼻梁:“就是風聞……是真的?”
藺知柔點了點頭:“在別業(yè)住了三日。”
盧鉉握拳咳嗽兩聲,臉頰泛紅,倒似與長公主說不清楚的是他而不是柳云卿。
“說起來……”盧鉉指尖在膝蓋上敲了敲,斟酌了一下措辭,“那位的確有恩于師父。當初今上御極,憫懷太子一案平反,籍沒的田地園宅財帛一并歸還后人,彼時杜家族滅,已無人在世,按理說便該不了了之,仍舊歸于府庫,是長公主向圣人求情,圣人便力排眾議,將杜家的產業(yè)賜還給了師父。”
這些事藺知柔是第一次聽說,柳云卿的生活和奢靡不沾邊,但也的確沒缺過錢,她也曾好奇過,他與家族決裂,害得全族子弟不能考進士科,他父祖自不會分他田產財帛,而他母親當初隱姓埋名避居蜀地,應當也沒多少積蓄。
聽了盧鉉這番話,她才解開了疑團。
杜氏原是舊五姓之一,財產自然很可觀。
長公主不是良善之輩,但對柳云卿可算仁至義盡。
藺知柔不想多談師父的私事,抿了口茶,扯開話題:“那位又怎么惹到你了?”說著指尖在茶床上輕敲兩下。
盧鉉會意,知她問的是晉王,詫異道:“你聽說了?”
“聽說什么?”藺知柔笑道,“我在這山中閉目塞耳,哪里去聽那些貴人的新文。”
“那你如何猜到的?”盧鉉揚眉。
“因我同你相熟罷了。”藺知柔輕描淡寫道。
大師兄雖刻薄,這刻薄也挑對象,他一向看不上馮貴妃母子,對他們不屑一顧,懶得費這口舌刻薄他們,似今日這般,自是被惹毛了。
盧鉉想了想也明白了,他師弟這顆心不知怎么長的,真是比比干還多一竅,他也不笨,可身邊都是師父、二師弟這樣的人,真是叫人泄氣。
他不由有些想念宋十郎——這個倒是傻里傻氣的,可惜太傻了些,去年下科場不出意外落榜,隨著他阿耶去益州赴任去了。
盧鉉悠悠地嘆了口氣,解釋道:“前日仙居殿那個突然召我三叔母入宮,話里話外露出結親的意思。”
藺知柔一時之間竟分不清馮貴妃是真傻還是心機深沉,故意給盧家使絆子。
不說盧家壓根看不上晉王和馮家,單說現(xiàn)在朝中局勢紛亂,晉王和貴妃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盧家這樣的門第根本犯不著押寶,不管最后鹿死誰手,他們家的地位名望無人可以撼動,當初杜家罹禍,便是因為憫懷太子妃是杜氏女,其父又是宮臣,與東宮分不開。
藺知柔道:“親事沒成?”
“自然沒成,”盧鉉沒好氣道,“我們家可丟不起這個人。”
他將茶杯一撂:“不過家里有意把十五妹說給崔家九郎,如今怕是難了。”
他們可以不答應親事,但不能把人得罪得太死——尤其馮貴妃和晉王背后有皇帝撐腰。
盧鉉這些話憋在心里,平日沒處說,只有在師弟面前可以暢所欲言,話匣子一打開,便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恨不得把馮家祖宗十八代都刻薄一遍。
藺知柔聽著聽著便開始走神。
韓渡和他二兄同歲,晉王開始選妃了,想必他也快了。
可如今東宮處境尷尬,婚事上怕也諸多身不由己。
她不覺想起當初他喝醉后信誓旦旦要娶個與他兩情相悅的女子,若是被逼娶別人,便帶著她私奔,“去拂林,去新羅,去西域”。
短短兩年時間,如今想來已覺恍如隔世。
藺知柔定了定神,對盧鉉道:“師兄要不要嘗嘗自釀的新酒?”
……
京畿的水患一直綿延到秋日,終南山中卻是秋氣高爽,風日恬煦。
這一日柳云卿下山訪友,藺知柔一人在別業(yè)中讀了半日書,只覺肩背有些僵硬,起身伸個懶腰,走出院子遠望,見碧空如洗,層林盡染,忽然想去山間走走,便即與柳伯知會一聲,從廄中牽了馬,走出別業(yè)。
她沒想好去哪里,順著山道往下踱了一段,想起前日柳云卿說這時節(jié)西峰翠微寺的楓葉該紅了,生出些許游興來,當即撥轉馬頭向山上馳去。
到得寺廟附近,隔著樹林傳來鐘磬聲,里頭似乎還夾雜著人馬的喧嘶。
翠微寺是長安附近的名藍,這個時節(jié)來賞楓的人自不會少,藺知柔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不免有些掃興,不過騎了半個時辰的馬方才到得這里,連門都不入便折返也有些不甘心。
她想了想,還是繼續(xù)向前走去。
穿過這片松林,翠微寺的山門便到了,藺知柔抬頭望去,只見門外果然車馬駢闐,青衣仆從舉著步障,數十名儀衛(wèi)簇擁著一人騎馬向門內走去。
那人高坐在黑色駿馬上,冠玉著紫,背影峭拔,比兩年前分別時又長高不少。
藺知柔一眼便認出來,那是韓渡。
【以下為第二更】
有一瞬間,藺知柔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但無論是那人的坐騎、裝束,還是儀衛(wèi)的規(guī)格、衣著,都表明那的確是韓渡。何況他們朝夕相對一年多,他的背影和馬上的姿態(tài),她都太熟悉了。
王孫公子出現(xiàn)在終南山中不足為怪,這里去城不遠,風景絕佳,多宮觀古剎,時常有車服炫煥、騎從如云的達官貴人來此游山玩水,尋訪名藍。藺知柔時不時能聽到大隊人馬從別業(yè)附近經過。
現(xiàn)下是賞楓的時節(jié),這翠微寺又以紅葉著稱,來此游賞是稀松平常之事。
可放在韓渡身上,這事就不太尋常。
皇帝傷勢未愈,皇子這時候出城冶游,少不得要被御史參一本,往輕了說是有違孝道,往重了說便是有不臣之心。
東宮眼下這處境,韓渡就是再荒唐胡鬧,也不會做出這等事來。而以藺知柔對他的了解,他的壞名聲多半是貴妃一黨有意散布的結果,真正出格之舉也就是大鬧神童舉殿試那一回了。
若是要敬香祈福,城中就有大小上百個寺廟道觀,皇家禮佛多在安國寺、興禪寺之類的地方,沒理由跑到終南山來。
親王出行,平民須望塵回避,藺知柔本該立即掉轉馬頭往回走,但她心中狐疑,便在原地多停留了片刻。
就這一眨眼的功夫,有東宮侍衛(wèi)發(fā)現(xiàn)了她,策馬向她疾奔而來。
這時候再跑反而惹人起疑,藺知柔稍一遲疑,便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
片刻后,那人便到了近處,待看清來人面容,藺知柔不由一愕:“韋公子?”
隨即想起曾聽韋三郎說起過,他二兄去年離開千牛衛(wèi),授東宮衛(wèi)率府中候,成為太子的衛(wèi)官,韓渡出宮,由他扈從也在情理之中。
韋二郎見了藺知柔也明顯愣怔了一下,臉上有故人重逢的驚喜一閃而過,隨即冷下來:“藺公子,你在此處有何貴干?”
藺知柔一揖:“小民僻居山間,不知楚王殿下出游,無意沖撞,還請恕罪。”
韋二郎一哂:“出游?殿下可沒有藺公子這樣游山玩水的好興致。”
藺知柔當初離開東宮傷了韓渡的心,韋二郎是他摯友,自然知曉。如今東宮這光景,藺知柔當初選擇趨利避害更顯忘恩負義,韋二郎對她自然沒什么好感。
藺知柔既然選擇離開韓渡,也不在乎他的友人如何看她,行個禮道:“韋中候若無別的吩咐,小民便告退了。”
韋二郎扔出個話頭,就是等她來問,沒想到這少年竟是全無心肝,心下更為好友不值。
他生性任俠,有話從不憋著,當即道:“藺公子難道不想知道殿下何為來此?”
藺知柔淡淡道:“小民不敢打探殿下行蹤。”
韋二郎本來打算讓藺遙走,可如今見她這樣,反倒不甘心起來,抬起下頜道:“藺公子不必這么小心,殿下舍身翠微寺,帶發(fā)修行,為圣人祈福,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朝野上下都知道了,也不差你一個。”
他頓了頓道:“沒人會因此誣陷你和尊師交通東宮,大可不必如此畏怯。”
藺知柔入秋后染了一場風寒,在別業(yè)足不出戶地靜養(yǎng)了兩旬,絲毫不知情。
但楚王舍身佛寺不是小事,且人都到這里了,必定早有消息傳出,柳云卿和劉侍郎、長公主來往密切,對此不可能一無所知。
近來他不但給藺知柔講五經詩賦,也會談論朝局——她是奔著出仕去的,單作得一手好詩文還不夠,必須對朝中蛛網似的關系有所了解,藺知柔出身寒門,比起世家子這方面天生處于劣勢。
這等大事他卻只字未提,肯定不是忘了,多半是怕她仍舊良心不安。
柳云卿以己度人,總是把她想得有情有義,其實她哪里來的良心呢。
藺知柔微一沉吟,便猜到了來龍去脈。
先前二皇子一直住在仙居殿,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御史上折統(tǒng)統(tǒng)都擋了回去,自然也沒人能指責韓渡——太子大婚后他便挪到了前院,和女眷井水不犯河水,二皇子可是老大不小還跟著貴妃住在后宮里。
然而晉王不久前挪出了宮禁,韓渡在東宮也就住不下去了。
本來出宮的皇子都住九王宅,可不久皇帝為愛子壞了規(guī)矩,賜以光宅坊甲第一區(qū),奴婢無數,又以數十萬金盛治樓臺館閣,梁柱都以文柏貼飾,奇珍異寶不計其數,單花園里一個沉香亭子就造價百萬。
庶出的二皇子單獨建府,三皇子循誰的例呢?
楚王是先皇后嫡出,按理說至少也要比著二皇子的標準來,可是眾所周知三皇子不得寵,連皇帝對太子還算滿意時,也不待見三子,如今太子失寵,三皇子的處境自不必說。
何況今年關中大水,西北烽煙時起,賑災和軍費幾乎掏空了府庫,明年京師缺糧還不知如何是好,晉王府大興土木大半是皇帝從自己私庫中掏的錢,朝臣們也不好多管。皇帝舍得為三子掏這個錢么?
可若是讓三皇子去住九王宅,又怎么堵住悠悠眾口?
韓渡主動提出舍身佛寺,想必令皇帝和百官都松了一口氣。
藺知柔猜測這是太子的主意,一來是無奈之下的自保之策,二來也可以將幼弟送到城外,遠離朝堂的紛爭。
韋二郎見她垂著眼簾若有所思,誤以為那是愧悔之色,心頭一軟,他們三人那時常在一起飲酒談天,他與藺七郎的私交也不錯,心底深處總不愿相信他是這等無情無義之人。
他舔了舔嘴唇,壓低聲音,欲言又止道:“你真不去看看三郎嗎?他近來……”
話音未落,一個侍衛(wèi)從山門口策馬疾奔而來,打量了藺知柔兩眼,在馬上向韋二郎一抱拳:“韋中候,一切可好?”
藺知柔沒見過這侍衛(wèi),但認得他的穿著,這是皇帝身邊的千牛衛(wèi)備身——韓渡在終南山出家,皇帝自然不會放任不管,一定會派近信侍衛(wèi)和宮人在側,名為護衛(wèi)侍奉,實則監(jiān)視。
其實不止韓渡,九王宅里那些皇子概莫能外,連最得寵的二皇子身邊也有皇帝的耳目,寵愛和提防兩不誤。
韋二郎瞥了一眼藺知柔,向那千牛備身一揖:“這位是楚王殿下故交,隱居山中,距此不遠,殿下請他來敘話,還望秦兄通融。”
那人看了看藺知柔,見她穿著件半舊白衫,看著就是隨意在山中走走,不由狐疑:“既是殿下朋友,某自不敢阻攔,不過還請這位小公子將名刺、柬帖借某一觀。”
不等藺知柔說什么,韋二郎臉色一沉,搶先道:“殿下召見,只是命人帶個口信,哪里來的柬帖?秦兄是信不過殿下還是信不過韋某?”
那人忙道“不敢。”
雖然雙方都知道這些宮廷侍衛(wèi)是奉皇帝之命監(jiān)視楚王,但楚王接見一個白身少年,他們并沒有權力橫加干涉。
韋二郎緩頰道:“秦兄也是職責所在,請放心,這位小公子是相熟的,若有什么事韋某一力承擔。”
那侍衛(wèi)稍一遲疑便點了頭。只要太子一日沒廢,就還是有繼承大統(tǒng)的可能,把人得罪死沒好處。
藺知柔這會兒也不好再推拒,只得隨他們進了翠微寺。
寺中遍植楓樹,據說多達數十品種,葉色各不相同,從艷黃到赤金,猶如漫天云霞,著實美不勝收。
然而藺知柔此時已無心賞景。
到得正殿前,鐘聲忽然齊鳴,受戒儀式開始了。
藺知柔抬頭望去,只見韓渡已經換上了灰撲撲的僧袍,將玉冠換作烏木素簪,然而素凈的衣裳反而越發(fā)襯出他容色冶艷,眉目如畫。
他如今十五歲,正從少年過渡到成人,他比兩年前更瘦,但肩背寬了,有了成年男子的味道,他的神情氣質也變了,眼眸變得深靜,那些輕盈的飛揚的都沉淀下來,只在偶爾的一瞥中閃現(xiàn)出往昔的光芒,就像河底的金沙。
韋二郎是近侍,東宮侍衛(wèi)和寺僧見了他便讓出道來,藺知柔只得跟著他擠過人群,東宮許多人都認識她,見她出現(xiàn)在這里都面露詫異。
來到戒壇前,前面沒遮沒攔,韓渡正合掌跪在席氈上念乞戒文,不經意一瞥,驀然看見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少年臉容蒼白如素馨,在繚繞梵煙中若隱若現(xiàn),猶如一個來自昨日的影子。
韓渡不由一怔,忘了口中的詞。
儀式結束,侍從將藺知柔帶到一處清幽的禪院中,這便是韓渡今后的居處。
韓渡在書房中見她,屏退了侍從。
藺知柔掃了一眼四周,見陳設清簡,除了眠床幾榻和一壁書架之外幾乎什么都沒有,床帳是青緹,屏心是素紗,一應用具都是尋常物事,連擺在藺知柔面前的茶杯都是粗瓷,比終南別業(yè)中藺知柔的房間還要清寒許多。
韓渡留意到她的目光,嘴角微微一彎:“房中簡陋,沒什么可以待客的,還請見諒。”
他是來出家修禪為父親祈福的,若是如以前一般錦衣玉食,恐怕又要多條罪狀。
藺知柔道:“殿下純孝。”
韓渡一哂:“睡過二三十人的通鋪,此處已經很好了。”
經他一提醒,藺知柔也不禁想起那段時光,眉目柔和了一瞬。
韓渡望著她道:“那時候常笑你不長個子,如今倒是高了。”
頓了頓又說:“興許那時也在長,只是朝夕相對看不出來。”
藺知柔無言以對。
韓渡也不指望她有什么反應,愧疚悔恨都不需要——她本來就沒什么對不起他的地方。
這兩年東宮風雨飄搖,他見識了不少世情冷暖,待人寬容了不少,早已不是那個眼里揉不進沙子的少年人了。
他本以為自己對藺遙還是有怨的,但隔著煙霧看見她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怨氣早已經煙消云散,只剩下重逢的驚喜。
回首望去,他此生最無憂無慮的那段時日是與她一起度過的,回想起來只有淡淡的留戀。
他端起茶杯,垂眸看了一眼沉淀澄明的茶湯;“易地處之,我也會這么做。”
你不會的,藺知柔心道,因為你我不是同一類人。
“眼下這種處境,”韓渡自嘲地彎了彎嘴角,“即便你不提,我也會叫你走。”
藺知柔沒想到他們重逢會是這樣的情形,她以為他會怨她不仗義,甚至刻薄她兩句,沒想到他就這么心平氣和地原諒了她,并且告訴她,她沒什么需要原諒的。
她情愿他諷刺挖苦她兩句,她感到有只手悄然抓住她的心臟,他每多說一句,那只手便攥緊一分,慢慢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好在韓渡沒再說下去,只是舉杯一飲而盡,望望窗外:“時候不早了,我叫韋二送你一程。”
“多謝殿下好意,小民常在山間走動,自己回去便是,不必勞駕韋中候。”藺知柔道。
韓渡也沒強求,只是命人去將她的馬牽來,親自送她到院門外。
“不想還能相對坐著飲茶敘舊,實是意外之喜。”韓渡望著她道,“今日一別,不知還有沒有相見之期。”
頓了頓道:“千萬珍重。”
藺知柔抿了抿唇,深深一揖:“殿下保重。”
又行一禮,無言地牽起馬,迫不及待地逃出了他的視線。
韓渡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折回房中。
是夜,不知是不是突然換了環(huán)境的緣故,他躺在床上,聽著山泉和松濤的清響,突然毫無睡意,一闔眼,藺七郎的臉龐便不期然地出現(xiàn)在昏黑的視野中。
少年長開了,身量變得修長,可肩背仍舊單薄纖秀,腰如約素,整個人像工筆描出的蘭葉,偏偏挺拔如修竹。
他在山中住了許久,膚色仍舊那么蒼白,像是久居深宅一般。
韓渡忽然想起藺七郎還是他侍讀的時候,令狐湛和馮盎等人看他們的眼神,他雖有些懵懂,但對這些事并非一無所知,也知道他們在背后說藺遙面若好女,言下之意他也知道。
那時候他對此嗤之以鼻,甚至不屑于辯解——十來歲的小孩,雌雄莫辨不是天經地義的么?往那處想的人才是齷齪不堪。
而如今孩童已成了少年,當真是面若好女,她身上那股帶著點乳香味的好聞氣息,似乎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他喉嚨口忽然有些發(fā)緊,顛了個身,阻止自己胡思亂想,卻是適得其反,那股香氣越發(fā)縈繞不去。
他心緒紛亂如云,輾轉反側到半夜,不知何時才恍恍惚惚沉入夢鄉(xiāng)。
一夜亂夢。
他大汗淋漓地醒來,眼前依稀有飄渺梵煙,沉檀中夾雜著獨屬于某個人的氣味,素馨一樣蒼白脆弱的臉,素馨一樣蒼白脆弱的身體,嫣紅的雙唇,嫣紅的其它……都在輕煙中融成一場幻夢。
他感到身心疲憊,抬手揉了揉額角,忽然感到身上的被褥有些微濕粘膩,房中莫名有股石楠花的氣味。
他怔了怔,忽然明白那是什么,臉頰瞬間燒了起來。
持戒第一日,他已經破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