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新)
韓渡不去看盧鉉,只是盯著藺知柔:“當(dāng)真?”
藺知柔本就苦于找不到機(jī)會開口,既然叫盧鉉說破,便順?biāo)浦鄣溃骸笆牵規(guī)熢诮K南山置了園田,我要過去侍奉。”
韓渡臉色一沉,桃花眼里的暖意沒了,眸光湛湛如寒泉,天生含笑而多情的嘴唇抿成一線,倒有幾分太子不怒自威的影子。
盧鉞和崔琰本是來湊數(shù)的,沒想到被迫見證這場面,頓時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
尤其是盧鉞,挑起事端的還是他親堂兄,不免在心中暗暗叫苦,堂兄捅完馬蜂窩就跑,他可是與三皇子日日相見的。
白稚川見氣氛不對,向那兩個侍酒的少女揮揮手,兩人立即心領(lǐng)神會,施了一禮,迅速退出了這是非地。
待女郎離去,韓渡瞥了一眼仍在晃動的門簾,冷颼颼道:“什么時候?”
他還處在變聲期,嗓音有些粗噶,平常聽著好笑,這會兒倒添了幾分凜冽。
藺知柔淡然答道:“房舍在修葺,大約尚有兩旬,本想明日向殿下和太子殿下稟告請辭,既然席間提及,請容小民先向三殿下告罪。”
說著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韓渡平常最佩服藺七郎寵辱不驚、臨危不亂,此刻見她仍是這不咸不淡的樣子,心里越發(fā)來氣。
待要作色,他掃了一眼座中諸人,將火氣強(qiáng)壓下去,對藺知柔道:“你任侍讀有三省出具文書,要離開也需走臺省。”
說著瞟了瞟盧鉉,笑道:“今日是替盧兄洗塵,你我之間的事日后再說。”
這反應(yīng)倒是讓藺知柔始料未及。
韓渡性子跳脫,素日嬉皮笑臉,她總是不自覺地把他當(dāng)小孩,以為他得知此事,定會當(dāng)場吵嚷鬧騰一番,卻忘了他已經(jīng)十三歲了,在古代這個年紀(jì)不算小,再過兩三年便能獨(dú)當(dāng)一面,不能再以孩童視之。何況他還是個皇子。
不過他扯到臺省,又說“日后再說”,言下之意就是不會輕易放她走了。
盧鉉哪里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端起酒杯道:“當(dāng)日在下那不成器的小師弟胡鬧,差點(diǎn)鑄成大錯,多虧殿下勸誡,區(qū)區(qū)杯酒不成敬意。”
他偏偏這時提起宋十郎當(dāng)初強(qiáng)買藺遙之事,自不是無的放矢——當(dāng)初你看不慣官宦子弟仗勢欺人,如今要是以權(quán)勢將人強(qiáng)留下來,豈不是自打臉?
韓渡一聽便知,眼神暗了暗,旋即端起酒杯,皮笑肉不笑道:“盧兄多禮了,十郎胡鬧,我這做表舅的也難辭其咎。”
盧鉉這才想起兩人的關(guān)系,輩分忽然叫人壓了一頭,臉頓時一黑。
白稚川心大,也不管兩人之間暗流洶涌,橫豎沒有當(dāng)場掀了食案,場面就算圓過去了。
不過眾人都沒了飲酒談天的心思,一頓飯吃得如坐針氈、味同嚼蠟,捱過幾巡酒,便散了席。
幾人在市坊門外分別,盧鉉要回府,白稚川佳人有約,崔十一和盧鉞寧愿繞個大圈也不敢與三皇子同路,最后只剩下藺知柔和韓渡兩人。
侍從牽了馬來,韓渡瞥了藺知柔一眼,一言不發(fā)地翻身上馬,便即縱馬疾馳,驚得行人車馬慌忙躲避。
他著了常服,但紫衫玉帶,銀勒雕鞍,身份瞞不住有心人。
今日在街衢上縱馬,八成明天就要被御史參上一本。
藺知柔不能跟著胡鬧,只好望著他的黑色大宛馬絕塵而去。
她被馬蹄揚(yáng)起的塵土嗆得咳嗽了一陣,揉了揉眼睛,騎著馬緩緩?fù)鶘|行去。
到得崇文館,韓渡不在,她心中有些不安,便向直學(xué)士告了個假。
回到院中一看,四下里都沒有韓渡的影子,找宮人一問,道三皇子去東內(nèi)了。
藺知柔知道今日太子一早去了蓬萊宮,韓渡多半是去找他阿兄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說他幼稚吧,方才隱忍不發(fā)的樣子似有幾分城府,可要說他成熟吧,轉(zhuǎn)頭又迫不及待地跑去找他太子阿兄替他撐腰。
不過太子是明理之人,想來會好好開解弟弟,藺知柔放下心來,取過昨日讀了一半的一卷《詩品》繼續(xù)看。
……
韓渡的確是去找兄長替自己做主的,在他看來,那姓柳的簡直十惡不赦、天理難容。
“藺遙一個瘦猴似的小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柳廷玠他一個有手有腳的大男人要個小孩侍奉,是什么道理?藺遙當(dāng)我侍讀好歹還有俸料錢拿呢,”韓渡義憤填膺,“姓柳的缺人伺候不能買幾個奴仆么?連這錢也省,柳家是有多窮?”
他剛下馬,臉漲得通紅,鼻尖上還掛著汗珠,一口氣說下來竟然都不帶喘:“他要是缺錢,大不了我送他點(diǎn)。”
太子看著案上書卷,一邊聽弟弟大放厥詞,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韓渡心里清楚柳十四叫藺遙跟他去山里住,不是因?yàn)槿比怂藕颍约阂灿行]底氣,又找補(bǔ)道:“才當(dāng)了人家?guī)滋鞄煾妇凸茴^管腳,我認(rèn)識藺遙的時候柳廷玠都不知道在哪里呢,就算講先來后到,也是我先。”
頓了頓道:“藺遙年紀(jì)小,只知道師命難違,叫人拿捏住了,哪有小孩放著熱鬧的長安城不住,樂意跑到山里守著個病懨懨的老男人,還不把人給折騰傻了。不成,我這做朋友的斷不能坐視不理。”
太子仍舊懶得搭理他,只從袖子里掏出一塊巾帕扔給他:“把汗擦擦。”
韓渡掖了掖汗,湊到兄長身邊,扯扯他的手臂:“阿兄,七郎來找你請辭,你可千萬別答應(yīng)。”
“好。”太子淡淡道。
韓渡疑心自己聽錯了,張了張嘴:“啊?”
太子抬起頭,掀了掀眼皮:“我說可以,你要我?guī)湍懔粝绿A七郎,可以。”
韓渡原以為自己得費(fèi)一番口舌,沒想到阿兄今日這么好說話,不由喜出望外:“當(dāng)真?說定了?阿兄你可別唬我啊。”
太子沒好氣道:“我何時唬過你?”
“我就知道,”韓渡眉飛色舞,“阿兄待我最好。”
太子一哂:“不過是個下人罷了,你想留下又有何難。”
韓渡一怔,微微蹙眉:“阿兄,七郎不是下人,他是我朋友。”
“哦?”太子道,“下人有下人的留法,朋友有朋友的留法,我能替你留下的只有下人,朋友便愛莫能助了。”
韓渡頓時明白他的意思,垂下眼簾,委屈道:“阿兄……”
太子看著幼弟垂頭喪氣的模樣,心頭驀地一軟,他這弟弟,生在錦繡堆里,似乎什么都不缺,其實(shí)從小到大,始終跳不出“求不得”三個字。
當(dāng)初把他從馮貴妃那兒接到東宮時,他們同乘一輛犢車,他沉默了一路,最后憋出一句話:“阿娘不肯回來,是因我不乖么?”
那時候,永遠(yuǎn)回不來的阿娘,沒有機(jī)會出世的妹妹,從來看不見他的阿耶,仙居殿諸人的冷臉,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他看著大大咧咧,其實(shí)不容易與人交心,只有韋二郎一個朋友。
藺七郎是他自己結(jié)交的第一個朋友,他這么放心地對那小童好,大約也是因他家境貧寒,在長安舉目無親、無依無靠,料定他不會離開自己。
誰知沒過多久,人家?guī)煾笌熜謥硪肆恕?br />
太子暗暗嘆了口氣,很想像小時候那樣,伸手摸摸他的頭,袖中的手動了動,到底忍住了。
他過不了幾年便要長大成人了,不能因?yàn)樾睦锊宦淙瘫憧v容他。
權(quán)勢讓許多事變得太容易,往往令人忘記它并非無往不利。
身為儲君,他注定孤家寡人,但還是希望幼弟能擁有尋常人的喜與悲,哀與樂。
因此即便那少年是柳廷玠的弟子,盡管他始終不能信賴他,還是由著弟弟和他形影不離。
太子揉了揉額角,硬硬心腸道:“若是沒有別的事,你便先回去吧。”
韓渡一聽兄長的語氣,便知他這里指望不上,咬了咬下唇,又生一計(jì):“阿兄,藺遙要走了,我沒了侍讀,課業(yè)怎么辦?”
太子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佯裝不知,笑道:“你有能耐考神童試,還需操心課業(yè)么?”
韓渡訕訕道:“別人都有侍讀,就我沒有,我們東宮的臉面往哪擱呢?”
太子道:“你待如何?”
韓渡挑了挑眉:“阿兄不如再替我物色一個?”
太子頷首:“現(xiàn)成的人選就有一個,昨日還聽韋學(xué)士提起,他家三公子又在國子監(jiān)旬考中得了第一。”
韋三郎隨了父親,性子穩(wěn)重,為人方正,他本就屬意他當(dāng)這個侍讀,只是皇帝突然下詔開神童科,這才從舉童中選人。
韓渡卻露出牙酸的表情:“韋家三郎……也不用急著定下,阿兄不如再想想?”
太子瞟了他一眼:“怎么,難不成韋三郎還辱沒了你?”
“也不是……”韓渡“嘖”了一聲,“或許有更合適的人選。”
“什么樣的人選?”
“比如……”韓渡低下頭,對了對手指,“學(xué)問比藺遙好一點(diǎn),模樣再比藺遙俊一點(diǎn)……”
太子懶得再看他一眼,轉(zhuǎn)頭對內(nèi)侍道:“送三皇子回東宮。”
韓渡只得不情不愿地嘟囔道:“行,韋三郎就韋三郎吧,總比沒有好。有勞阿兄同韋學(xué)士說一聲,讓韋三郎明日便來崇文館吧。”
又腆著臉道:“阿兄,我等你忙完一道回去用夕食。你安心忙,我一定不打攪你。”
太子知道他和藺七郎鬧掰了,不知道回去見了人怎么是好,心道我怎么養(yǎng)出個這么慫的玩意,沒好氣道:“今日這么好?平常不是忙得很么?”
韓渡訕笑道:“這是哪里的話,只要阿兄一句話,愚弟自然隨時奉陪。”
太子冷哼了一聲,揮揮手打發(fā)他出去,來個眼不見為凈。
藺知柔等到天黑也不見韓渡回來,知道他正鬧著別扭,便獨(dú)自用了點(diǎn)簡單的飯食,繼續(xù)就著燭火抄書。
抄到二更天倦意上來,依然沒有韓渡回院的動靜,她只好放下筆,梳洗一番上床睡覺。
韓渡一夜未歸,也沒派個侍從來說一聲。
翌日,藺知柔照常去崇文館上課,韓渡已經(jīng)到了。
見了她,韓渡一把攬過身邊一個穿白闌衫的方臉少年,親昵地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對藺知柔抬了抬下頜:“你來了?正好認(rèn)識一下,這是韋家三郎,我的新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