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新)
藺知柔有些意外,隨即又覺在情理之中。
柳云卿雖未言明,但他顯然不贊成她入東宮,出了令狐湛這檔子事,他的心意想必越發(fā)堅決。
藺知柔這皇子侍讀本就有些趕鴨子上架,她不需要多權衡,便知順水推舟向太子請辭是最好的選擇——太子尊師重道,縱使心中不悅,也不能阻攔她去侍奉師父。
柳云卿才學兼人,有他悉心教導,原較舊館為優(yōu),何況崇文館人事繁蕪,單是防范二皇子、馮盎和令狐湛等人,便要耗費許多額外精力,心無旁騖地跟著柳云卿讀幾年書,在京中掙出才名,待朝中局勢明朗些再赴進士科舉,是最穩(wěn)妥的道路。
藺知柔正要應是,一雙粲若晨星的笑眼在她腦海中一閃,這頭不知怎的就有些點不下去。
她驚詫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鐵石心腸里竟然也會生出些許類似愧疚的東西。
柳云卿何其敏銳,立即察覺她的遲疑,微微蹙眉:“不必擔心山居寂寥,你師兄和白世叔可常來常往,為師在京中亦有數(shù)名文友。”
藺知柔為何猶豫,其實兩人心照不宣,柳云卿佯裝不知,藺知柔便也不提韓渡,只道:“請容弟子稟明太子與三皇子殿下。”
柳云卿頷首:“終南山的宅子還須修葺一番,過幾日再請辭亦可。”
藺知柔不覺微微松了一口氣,她打算先和韓渡提,讓他有個緩沖的時間。
他看著沒心沒肺,其實心思有些敏感,除了太子、韋陟和她,身邊便沒什么親近的人。如今太子忙著籌備大婚,韋陟三天兩頭在東內(nèi)當直,無暇與他廝混,只有他倆朝夕相對,形影不離。
一時間要分開,別說韓渡,連藺知柔都有些不適應。
她思緒不覺飄遠,驀地回過神來,自己也覺驚詫,她一向只問利弊,什么時候也開始考慮別人的心情了?
她不由一哂,人家堂堂嫡皇子,多的是人上趕著奉承,哪里需要她操心了。
藺知柔定了定神道:“師父明日可有空閑?”
“何事?”
“弟子想替師父、師兄接風洗塵。”
“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柳云卿道,“明日為師要去劉侍郎府上拜謁。”
藺知柔道:“那便延后一日吧。”
柳云卿淡淡道:“不必,為師離京日久,近日有些故舊走訪,你們師兄弟先敘,不必等我。”
藺知柔心中一動,很想知道這些“故舊”中是否包括蘭陵長公主。
但這是柳十四郎的私事,身為徒弟怎么能過問。
她抿了抿唇,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道:“師父今日入城,未知下榻何處?”
柳云卿十五歲時得知母親投河自盡,便與父祖決裂,不久后即成為長公主府的清客,直至離京南下,故此在長安并無自己的寓所。
藺知柔看似關心師父起居,其實已經(jīng)逾越了身為弟子的界限。
柳云卿并未顯出不悅之色,只是抬眼看了看她:“我離京前在崇仁坊客舍住過一段時日,多半還住那里。”
他避過臉去,掩嘴輕咳了兩聲道:“你若無事便和師兄先進城吧。”
藺知柔道:“師父不同我們一起入城?”
“我在此地歇息半日再走,你們不必等我。”
客舍距長安城不過七八里,他不與他們同行,卻在此地停留,只可能是在等什么人,又不便讓徒弟們知曉。
藺知柔心里明白,沒有多問,便即起身行禮告辭。
柳云卿用眼神示意她將硯臺帶走。
藺知柔道:“弟子多承師父恩澤,不敢屢受惠賜。”
柳云卿見她堅辭不受,便不再勉強。
藺知柔辭出東軒,退至廊廡,盧鉉和白稚川聽到動靜從廊中出來。
盧鉉拍拍師弟肩膀:“如何?師父不曾責怪于你吧?”
藺知柔搖搖頭:“師父沒提這事。”
盧鉉松了一口氣,又有些酸:“師父待你總是網(wǎng)開一面,若換了是我和宋十,定不會這么輕易放過。”
藺知柔方才沉浸在柳云卿意外出現(xiàn)的震驚中,這會兒方才想起那遠在江南的小師弟,問道:“師父入京了,宋十怎么辦?”
提到小師弟,盧鉉一臉嫌棄,卻抑制不住嘴角上翹:“怎么辦?自然是回府過逍遙日子去了。那廝得知師父要回京城,差點沒當場手舞足蹈。”
頓了頓道:“不過他的好日子也過不了幾日了,師父打算讓他明年同我一起下科場,最遲明春便要來長安。”
藺知柔有些吃驚:“這么早?”
盧鉉道:“師父也不指望他及第,只是磨磨他的性子,煞煞他的威風,寫了兩首歪詩,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白稚川道:“十七郎待師弟太也嚴格,十郎確有幾分捷才。”
“白先生可切莫當著他的面說。”盧鉉笑道。
幾人一邊說話,一邊步出回廊。
盧鉉吩咐仆役整裝,便與藺知柔、白稚川結伴回城。
到得城中已近午時,三人在興寧坊清禪寺用了些素齋,往西行數(shù)里,便在永昌坊前話別,約定明日午時在西市五湖春相聚。
盧鉉回京有許多親友故交要走訪,白稚川照例往平康坊去會他的紅粉知己,藺知柔也要回崇文館繼續(xù)上學。
到得崇文館,韓渡卻不在。
藺知柔叫來伺候筆墨的小黃門一問,道三皇子晌午隨太子殿下一起去東內(nèi)了。
近來令狐湛還躺在床上養(yǎng)傷,其他人不敢在太子地頭鬧什么幺蛾子,崇文館近來風平浪靜,何況今日下午還是韋學士親自坐鎮(zhèn)學館授課,藺知柔便安心留在館中上課。
韓渡直到掌燈時分才回來,卻是一個人。
藺知柔照例與他一同用晚膳,思忖著找個合適的時機開口,卻見他神色懨懨,似有什么心事,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
她從來不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這么瞻前顧后也算是破天荒第一回了。
正躊躇著,韓渡倒是先提起了話頭:“你今日出城去,可接到盧十七了?”
藺知柔點點頭:“不止師兄,我?guī)煾敢惨黄鸹鼐┝恕!?br />
韓渡眉頭一皺:“柳云……”
瞥了一眼藺知柔臉色,忙改口:“柳先生回京所為何事?”
藺知柔如實答道:“劉侍郎病重,我?guī)煾富鼐┨酵!?br />
韓渡眸光一沉,哂笑道:“劉公這病倒是無需擔心,該痊時自然就痊了。”
藺知柔也聽說劉侍郎為人圓滑,在朝中左右逢源,東宮和馮貴妃一系都不得罪,這回恰在進士科舉前突發(fā)風疾,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過她很少聽到韓渡這么尖刻地嘲諷人,劉侍郎雖有潛持兩端之嫌,畢竟和東宮沒什么仇怨。
他這態(tài)度絕對不尋常。
韓渡從不對她藏著掖著,不等她開口問,便道:“今日朝會,王雜端風聞彈事,奏劾薛鵬舉在神童舉中徇私枉法,泄露考題。”
他口中的“王雜端”是御史臺臺院侍御使王夷曠,“雜端”即“知雜事”,是侍御史中年資最深者,朝中都將其目為下一任御史中丞的人選。
神童試考題泄露之事已過去數(shù)月,聽韓渡透出的口風,皇帝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藺知柔以為這事就此囫圇過去了,沒想到這會兒又被翻出來。
薛鵬舉明明白白和東宮不對付,按理說他被彈劾,對東宮是好事,可韓渡非但沒有幸災樂禍,反而悶悶不樂,這事一定沒有看上去那么簡單。
藺知柔心如電轉,只一瞬便想通了關節(jié),一定是今日入宮有什么事。
她想了想道:“圣人怎么定奪的?”
韓渡撇撇嘴:“雜端在朝會上突然奏彈,百僚那么多雙眼睛看著呢,阿耶只好著三司詳查此事。退了朝,阿耶發(fā)了好大一通火,又將阿兄召進宮去好一番訓誡,話里話外都是怪他沒有容人之量。”
韓渡頓了頓,負氣似地仰脖子飲了一大口酒,接著道:“誰都知道薛鵬舉和姓馮的眉來眼去,叫御史彈奏是他活該,何況那王侍御與阿兄素無往來,此事又與阿兄何干?可阿耶卻好似認定那王雜端是受了阿兄的指使,真真是無妄之災。”
“圣人叫你去又是什么事?”
“還不是因那王雜端,讓阿耶想起與我的舊賬還沒算,便將我叫過去一并吃排揎。”
“罷了罷了,”他提起酒壺,給藺知柔倒了半杯,又給自己注滿,“不說這些敗興的事,飲酒。”
藺知柔執(zhí)起鎏金銀杯,心不在焉地沾了沾唇,她總覺得這事還沒完。
韓渡喝了兩杯酒,心里松快了些,便道:“明日韋學士不在,咱們正好告?zhèn)€假,我?guī)愠龀谴颢C去。”
藺知柔道:“明日怕是不成,我和白世叔要替師兄洗塵。”
韓渡揚眉:“哦?定了哪里?”
“五湖春。”藺知柔答道,有些不祥的預感。
韓渡果然道:“聽說那里的冷修羊是一絕,我還沒吃過呢,不如我做東,將盧鉞和崔十四也叫上。”
盧鉞是盧鉉的堂弟,而崔十四與盧鉞焦不離孟,兩人與藺知柔的關系也不錯,她本來就打算叫上他們。
可她沒想帶上韓渡。
韓渡繼續(xù)自說自話:“我也有些時日未見白先生了,正好趁此機會一敘。”
藺知柔還能說什么?只得不情不愿地道:“謝殿下賞光,不過替師兄洗塵,不能叫殿下破費。”
韓渡斜她一眼:“做這一趟東道,你又得抄多少書?少熬幾夜,看你都不長個子。”
兩人為了請客之事爭個不休,藺知柔始終沒找到機會提一提搬出東宮的事,只得揣著心事過了一夜。
翌日晌午,藺知柔和韓渡騎馬前往西市。
到得五湖春門前,白稚川已經(jīng)到了,不一會兒盧鉉和另外兩個同窗也到了。
幾人相互見過禮便即舉步上樓,便有個俏麗的女子迎了上來,嬌聲喚道:“白郎,多日不見你來,可是把奴忘記了?”
白稚川顯然是這里的常客,咧嘴一笑,游刃有余地應付道:“這幾日都在寺中苦讀,這不是惦記著玉娘,瞅著空便來了么。”
那稱作玉娘的女子身著白練衫子石榴裙,濃云般的黑發(fā)綰作墮馬髻,看得出年紀不小,不過堪稱風情萬種。
她伸出水蔥般的手指,在白稚川的胳膊上不輕不重地戳了一下,嬌嗔道:“少拿這等瞎話誆奴,料我不知道你這幾日都宿在平康坊呢!”
幾個少年郎見了這陣仗都面面相覷,臉上透出淡淡的紅暈來。
崔、盧兩家家風嚴正,管束子弟十分嚴格,這種地方還是第一次來,韓渡更不用說了,一來他年紀尚小,還沒來得及見識更廣闊的世界,二來他就韋陟這么一個狐朋狗友,借韋二郎一百個膽子也不敢?guī)暇茦恰?br />
玉娘一邊與白稚川調(diào)笑,一邊將他們領到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