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修)
領(lǐng)先的一隊士氣大作,落后的則卯足了勁奮起直追,場上戰(zhàn)況越發(fā)激烈,鼓點越奏越快,幾乎令人窒息。
藺知柔是個十足的外行,只會看熱鬧,惟見場上群馬騰挪馳越,毬手們揮杖不息。盡管如此,她也不免被那氣氛感染,下意識地揪緊了袍衫袖口。
皇家的毬場是灑了油再層層夯實的,揚塵很少,韓渡的紫衣和令狐湛的紅衣在一眾青藍(lán)黑中甚是顯眼,為她省去不少力氣。
不一會兒,彩毬又到了令狐湛的杖下,他連擊數(shù)杖將毬帶到毬門附近,許是急于一雪前恥,至關(guān)重要的一杖卻擊偏了,韋陟與他同屬一隊,適時揮杖一挑,將毬又撥回了令狐湛身前。
令狐湛再接再厲,可就在這時,韓渡再次橫插一杠,將毬截了去。
從藺知柔的角度看不見令狐湛的表情,不過單看他的動作也知道氣得不輕。
韓渡得了毬,不似令狐湛那般霸占著,而是毫不猶豫地喂給了場前接應(yīng)的隊友,片刻之后,又一個羽林郎將毬?lián)羧腴T中。
這回不止令狐湛,同隊的二皇子和千牛衛(wèi)們都急躁起來,先入九毬即算得勝,對手連入兩毬,自己隊卻還不曾開張,任誰都會心焦。
而領(lǐng)先的隊伍也想一鼓作氣再入數(shù)毬,雙方的爭奪越發(fā)兇狠,一時間人吼馬嘶,只見黃白青黑的各色駿馬追著一顆描金著彩的畫毬左突右沖,令人眼花繚亂。
藺知柔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黑馬上的紫衣少年,她不一會兒便發(fā)現(xiàn),韓渡始終不遠(yuǎn)不近地綴在令狐湛身后,一旦發(fā)現(xiàn)他得毬,便迅速包抄上去,而韋陟也總能巧妙地出現(xiàn)在合適的位置,看似在與令狐湛打配合,暗中卻是為韓渡制造機(jī)會。
兩次還能勉強(qiáng)算巧合,可再三再四的,明眼人都知道韓渡是有意盯著他。當(dāng)然用戰(zhàn)術(shù)解釋也可以,畢竟令狐湛球技高超,打法蠻橫,必然需要有一個人專心致志地防住他。
可這個人是韓渡,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藺知柔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就在這時,忽然有人點她名字,卻是皇帝興致高漲,命在場諸子以打毬為題賦詩一首,她既然身負(fù)神童之名,自然也在其中。
片時,有內(nèi)侍奉上書案和筆墨紙硯,藺知柔只得將視線從場上移開,專心致志地埋頭構(gòu)思——她代表著東宮的體面,不能丟太子和三殿下的臉。
她的思維一向敏捷,不一會兒便得了首七律,凝神屏息地一氣寫完,竟是所有人中最快的。
皇帝從內(nèi)侍手中接過墨跡未干的灑金詩箋一看,贊不絕口道:“好個‘驊騮爭趁一星飛’,今日場外卻是藺小郎拔得了頭籌。”當(dāng)即從自己腰間蹀躞帶上解下個透雕寶相花紋金香囊賞她,又命人賞賜彩繒十段。
藺知柔正領(lǐng)賞謝恩,背后毬場中忽然傳來驚呼,場邊看帳中的貴人們也是一片嘩然。
樓上眾人探身一看,只見毬場上有人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身上血跡斑斑,身下一攤刺目的殷紅。
藺知柔呼吸一窒,定睛一看,方才看清那人穿一身青色彩畫打毬衣,是個千牛衛(wèi)。
出了事故,毬會自然中斷,毬手們紛紛退至場邊。
片刻后,場邊隨時待命的醫(yī)官和內(nèi)侍便將那不省人事的傷者挪到擔(dān)架上抬走,又有數(shù)人提了水沖洗毬場。
皇帝大好的興致叫人打斷,臉色有些不豫,當(dāng)即遣了個內(nèi)侍下去探問情況,不一會兒,那內(nèi)侍回來,道受傷的是刑部陳郎中的庶子。
刑部郎中陳秀楨門第不顯,明經(jīng)科出身,皇帝一聽傷的是他兒子且是個庶子,先松了一口氣,接著才問:“傷得如何?怎么好端端的會墜馬?”
那內(nèi)侍答道:“回稟陛下,那陳小郎君是與令狐公子爭毬方才不慎墜馬,又被馬蹄當(dāng)胸踢了一腳,傷勢大約是不輕。”
貴妃詫異道:“他與十五郎不是一隊的么?緣何會爭毬?是誰的馬踢的?”
藺知柔目光微動,貴妃雖是一派天真口吻,其實句句都在暗示責(zé)任在令狐湛,看來馮貴妃和長公主府關(guān)系也不是那么融洽。
內(nèi)侍欲言又止:“回稟娘娘,兩人靠得近,令狐公子揮杖時不慎將那小郎君打下了馬,踢傷人的是令狐公子的馬。”
一聽這話,藺知柔已能將方才場上情形推測個八.九不離十,令狐湛向來爭強(qiáng)好勝,想必是急了眼,但凡擋他道的不管是對手還是隊友,一概成了他眼中釘。
那千牛衛(wèi)門第不高,便成了他撒氣的對象,誰打毬能往人身上打?
在場的都不是傻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沒有人說出口。
皇帝皺了皺眉,揮揮手:“打毬難免有個磕碰,折臂碎首亦時有發(fā)生,如此方才顯出兒郎神勇果敢,不必大驚小怪。著人好生醫(yī)治,賜些財帛到陳家便是。”
內(nèi)侍躬身道是,但并不立即退下,這是在等皇帝的示下,這毬會是就此散了還是繼續(xù)。
太子欲言又止了一會兒,忍不住道:“阿耶,既出了這樣的事,繼續(xù)下去似有違天和……”
皇帝顯然是沒過癮,但那陳家小子死生不知,繼續(xù)賽下去倒顯得他這皇帝有些麻木不仁。
貴妃瞟了太子一眼,莞爾道:“太子此言差矣,今日佳節(jié)盛會,若是陛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那陳小郎君知是自己的緣故,不知要如何愧悔慚恨,惶恐不安反倒于傷勢不利,這才是真的有違天和呢!”
太子還想說什么,皇帝已經(jīng)頷首:“貴妃此言令朕豁然開朗。”便叫內(nèi)侍傳他旨意,令毬會繼續(xù)。”
得知毬會繼續(xù),場上眾人皆是愕然,以往毬會中意外時有發(fā)生,但有人傷得如此之重,斷然沒有繼續(xù)比賽的道理,如今天子卻為耳目之娛令他們繼續(xù),怎不叫人齒冷。
來自千牛衛(wèi)的諸位毬手更是心寒,生死未卜的是他們朝夕相處的同伴,況且陳四郎墜馬并非意外,當(dāng)時的情形好幾個人看得一清二楚,那毬滾到陳四郎馬前,他正要擊打,令狐湛卻從側(cè)后方直直沖過來,高喊一聲:“讓開!”
陳四郎看不見身后情形,自然不知避讓,又全神貫注地?fù)]桿擊球,不曾留意身后,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他喊的是自己。
令狐湛卻是惱羞成怒,二話不說舉起毬杖將他打落馬下,若是陳四郎乖乖墜馬、折臂斷腿也就罷了,偏偏他素日習(xí)武,身手敏捷,不自覺地扒住馬鞍借了一把力,落地時蜷起身子打了個滾,沒傷到筋骨。
他正要站起身重新上馬,令狐湛便騎著馬沖上前來,白馬揚起前蹄,重重地踹在陳四郎前胸,陳四郎當(dāng)即吐出一口鮮血仰翻在地,令狐湛不去拽韁繩,反而猛踢馬腹,凝霜白嘶叫一聲,便從陳四郎身上踏了過去。
此等草菅人命的行徑,于令狐湛而言并非什么稀罕事,府中奴婢動輒得咎,叫他打傷打殘的不在少數(shù),命薄一些的救治不回來,便一條草席卷起埋了。
陳四郎雖說是官宦子弟,但他父親一個寒門出身的郎官,還真入不了令狐湛的眼。
便是陳家不懼長公主府的勢焰,堅持要為兒子討個公道,毬場上的事又有誰能說清?故此令狐湛有恃無恐,下手時沒有半分遲疑。
毬手們重新上馬入場,看令狐湛的眼神帶了些許寒意。
不僅千牛衛(wèi)心寒齒冷,羽林郎何嘗不是物傷其類?千牛衛(wèi)是天子近侍,出身大多高貴,他們尚且如此,自己的命就更賤了。
令狐湛卻不以為然,甚至有幾分得意。
韓渡看向他,兩人視線對上,令狐湛佻達(dá)地一笑,像是在耀武揚威。
韓渡收回目光,掃了一眼毬場上留下的血跡,目光微沉。這時韋陟策馬與他擦身而過,兩人匆匆交換了一個眼神,韋陟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充當(dāng)裁判的內(nèi)監(jiān)再次將彩毬放置在毬場正中心,場外鼓聲雷動,中斷的毬賽重新開始。
有了陳四郎的前車之鑒,毬手們一見令狐湛便避之唯恐不及。令狐湛一旦得毬,便如入無人之境,頃刻間到了毬門附近,他眼觀六路,見韓渡離他尚有一射之地,放下心來,深吸一口氣,揮起毬杖,正要往毬上擊去,冷不丁從后面躥出一匹驄馬,馬蹄好巧不巧地踢在毬上,竟然把那彩毬踢進(jìn)了毬門里。
令狐湛霍然抬頭,只見騎馬之人臂上與他一樣系著綠紗,是個千牛衛(wèi),此人看著有些眼熟,令狐湛略一思索,便想起這是時常與三皇子廝混一處的韋家小子,太子少詹事韋鳴的二子。
難怪從方才起他便感覺此人不對勁,原來是韓渡那廝的走狗!令狐湛眼中閃過陰鷙之色,不由握緊毬杖,旋即又松開,京兆韋氏可不是陳家那種沒根基的門戶,而且他阿耶韋鳴是太子腹心,將來若是太子即位,便是股肱之臣,這韋二郎可不比陳四郎,殘了死了也是白給。
況且前日他弄傷了東宮那個姓藺的小子,回去長公主便將他禁足三日,且告誡他不可再去招惹東宮,這才沒幾日功夫,他不得不掂量掂量。
令狐湛思量了片刻,打消了當(dāng)場報復(fù)的念頭,只在心里重重記了一筆,便又策馬去追逐彩毬。
其時對手已入七毬,而他們只入三毬,對方只需再打進(jìn)兩毬就可得勝,而他因為受韓渡掣肘,還一毬未中,這在他是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
不是都說三皇子不會打毬,今日就是來充數(shù)的么?令狐湛看了一眼氣定神閑的韓渡,磨了磨后槽牙。
接下去一刻鐘,兩隊都無人進(jìn)毬,煩躁的氣氛在場上蔓延。就在這時,一名千牛衛(wèi)得了毬,正要回傳給同隊的二皇子,令狐湛覷得良機(jī),從旁插入,竟然截了二皇子的毬。
二皇子雖號稱溫和儒雅,實則氣性不小,當(dāng)即變了臉色,看向令狐湛的目光十分不善。
平日他因了長公主府的緣故,對這個表弟百般容忍,私下里讓他幾分也罷了,今日毬會,他阿耶在樓上看著,他須得好好表現(xiàn),為母親爭顏面,令狐湛對此一清二楚,卻屢次截他的毬,這是毫不將仙居殿放在眼里。
棲鳳樓上,貴妃氣得差點將銀牙咬碎,愣是將怒氣按捺回去,半真半假地對皇帝嬌嗔道:“二郎也是,明知道阿耶看著他,竟一毬不得入。”
皇帝知道貴妃這是在爭閑氣,隔著衣服在她小臂上捏了一下:“小兒游戲罷了,左右都是自家人,較什么真,十五郎就是這性子,幸而二郎溫厚。你啊,已經(jīng)誕下三個孩兒,怎么脾性還和剛?cè)雽m時一般。”
馮貴妃檀口一噘:“陛下莫非是嫌棄妾身人老珠黃?”
皇帝啞然失笑:“怎么又說到這處去了。”
他握起貴妃柔荑,借著袖子的遮掩,在她滑膩的手背上慢慢摩挲了幾下,湊近了壓低聲音道:“不止脾性,你的樣貌身段也和甫進(jìn)宮時一般無二,愛煞人了……”
兩人當(dāng)著諸皇子和宗室的面交頭接耳,實在有些不成體統(tǒng),不過皇帝和貴妃情篤是眾所周知的事,在場諸人都是見怪不怪。
太子正襟危坐,一瞬不瞬地望著樓下毬場,只作不知。四皇子臉嫩,不小心瞥見父親和貴妃親昵的模樣,登時漲紅了臉,只好佯裝咳嗽,拿寬大的袖子掩住尷尬。
令狐湛從二皇子處截到毬,一鼓作氣連擊四次,彩毬若生雙翼在半空中飛行,在鼓樂和喝彩聲中,向著毬門飛去,那一杖力量極大,角度且刁鉆,而韓渡此時離毬尚遠(yuǎn),無論如何來不及相救。
毬在空中飛速旋轉(zhuǎn),眼看就要入門。可就在這時,一柄黑色毬杖橫空而出,彎月般的杖頭不偏不倚打中彩毬,生生將它打偏。
令狐湛定睛一看,卻是韓渡將毬杖脫手?jǐn)S出,硬是壞了他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