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賀平意沒多說,用一只手扶著荊璨的胳膊,示意他跟自己走。
荊璨低著頭,拖沓著腳步,不知在想什么。賀平意瞥了一眼,然后伸出手,往荊璨的后頸上輕輕捏了一下。
“哎。”荊璨又驚又癢,立馬朝旁邊撤了一小步,把脖子縮了起來。
賀平意手臂長,依然捏著沒撒手。他輕輕捏了兩下,等覺得荊璨沒那么僵硬了,才把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問他:“怎么跑個步還能把自己跑不開心了?”
賀平意早就看出來荊璨是屬于內(nèi)心比較敏感的一類人,也早就知道荊璨在運動方面應(yīng)該并不擅長。但那次攀巖,荊璨明明表現(xiàn)得很要強、不服輸,所以賀平意倒是沒想到今天他會因為跑步成績不好而情緒低落。
“沒有?!鼻G璨嘴硬,死撐著不承認(rèn)。
賀平意想了想,解釋:“他們笑不是故意嘲笑你跑得慢,可能就是覺得老師說的話好玩,別往心里去?”
聽了這話,荊璨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賀平意,小聲說:“沒往心里去?!?br/>
籃球上傳來一聲口哨聲,荊璨抬起頭朝那邊望。一個籃球從三分線上飛向籃筐,干脆利落。籃球落下,撞擊地面,“咚咚”的敲擊聲中,荊璨忽然想起來原本賀平意現(xiàn)在也是應(yīng)該在場上的。
“你不打球了么?”他奇怪,問。
賀平意很隨意地朝球場的方向看了一眼,沒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勾著他的肩膀往看臺的方向走。他帶著荊璨找了兩個座位坐下,然后把身子向后一靠,伸長了腿。大概是因為要打籃球,在已經(jīng)開始變涼的天氣里,賀平意還是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一條灰色棉質(zhì)運動褲。陽光在黑色的底子上灑上一層金黃,綿柔的絨絮都在發(fā)著光。荊璨在一旁看著,甚至好像能觀察到賀平意胸膛輕微的起伏,在晃動著陽光。
“躺下?!?br/>
正看著出神,荊璨忽然被還閉著眼睛的賀平意勾了勾肩膀。他上半身晃了晃,下意識地用一只手撐住小椅子,重新穩(wěn)住身體。
“坐那么正干嘛?”感覺到身邊人的抵抗,賀平意的眼睛挑開一條縫,瞧他,轉(zhuǎn)而又去拉荊璨的胳膊,“往后倒,像我一樣癱在這,你試試,曬著太陽特別舒服?!?br/>
欣賞還可以,荊璨自己從來沒這樣坐過。從小,荊在行對他的教育就是站、坐都要背脊挺直,哪怕是在家里,可以適當(dāng)?shù)胤潘蓵r,也不可以看上去懶散。他習(xí)慣了規(guī)規(guī)矩矩,倒也慢慢不再覺得累。
荊璨學(xué)著賀平意的樣子把身子往下放,但看臺的凳子很滑,和校服褲子之間產(chǎn)生的摩擦力太小,導(dǎo)致他剛向后倒了身子,屁股就往下滑了一截。荊璨連忙用手抓著凳子,要起來,卻聽見賀平意在一旁說:“沒事,掉不下去。”
雖這么說,但賀平意卻伸了一條腿過來,擋在荊璨的腿前,又把胳膊搭到他的椅背上。荊璨不解,賀平意迎著他的目光,說:“往后躺?!?br/>
這次躺下去了。雖然因為有賀平意的手臂墊著,荊璨身體放平的角度并沒有賀平意那么大,但荊璨眨著眼睛,發(fā)現(xiàn)原來這樣看到藍天、白云的感覺,竟和仰頭看時是不一樣的。仰頭看時的體驗接近于觀賞,觀賞一片離自己很遠很遠的美好事物,但這樣躺下看,卻好像它們就是眼前存在的鮮活,你張張嘴,它們就能聽見你的話,那份干凈和空曠也能印到你的眼睛里。
像是感覺到了他在出神,賀平意安靜地瞇著眼睛待了一會兒,才叫了他一聲。
“好看么?”
荊璨點點頭,竟有些舍不得移開眼睛。像是一個小孩子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奇有趣的東西,荊璨少有地想要和別人分享自己的感受,但他剛要叫賀平意,又忽然想,如果自己跟賀平意說,這是自己第一次在不用仰頭的情況下看到藍天,賀平意一定不相信。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看上那么充實、豐富,為那么多叔叔阿姨所夸贊的十幾年里,竟然沒有躺著看過天空。
操場空蕩,上空回響著的聲音卻好似永遠不會飄散。荊璨不知道怔怔地望了多久,才轉(zhuǎn)頭,去看賀平意。
不知道他是不是睡著了,反正在荊璨注視他的這段時間里,他一直都是一動不動的。
云彩遮了太陽,再移開時,有光直直地照在賀平意的眼睛上,引得他眉頭微皺,似是被擾了睡眠。荊璨脖子上用力,把腦袋撐起來。四處望了望,見沒人注意到這里,荊璨便悄悄伸出一只手,遮到了賀平意的眼睛上方。
再到放假,荊璨依然醒得很早。他在床上愣了愣神,想起來自己今天的計劃。
徽河市最大家居城離宋憶南家有一點距離,荊璨提前查好了地址和路線,步行到附近的公交站。徽河市不大,沒有地鐵,僅有的幾班公交統(tǒng)統(tǒng)是兩元的單程票價。確認(rèn)了站牌和方向,荊璨站到等車的隊伍里,從兜里摸出兩枚硬幣。上了車,他找了一個后面靠窗的座位坐好,把耳機塞到了耳朵里。
倒是沒想到會在公交車上碰上熟人。公交車??苛诵碌恼九_,荊璨的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一條晃動的手臂,他愣了愣,轉(zhuǎn)頭,在看到身邊的人后連忙拽下了耳機。
“去哪里啊?”周末的溫襄贏,要比平時更漂亮些。和平日一身寬大校服的裝扮不同,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針織衫外套,搭了格子裙、小皮鞋,擺頭間,還露出了耳朵上一枚閃閃的耳釘。
“啊,我……”像以前多少次那樣,面對突然開始的對話,荊璨顯露出的依然是不善言辭的局促,“我去家居城?!?br/>
“哦?!睖叵遐A點點頭,笑了笑。
溫襄贏是第一個同荊璨說話的八班人,但她絕不是個話多的人。這樣簡單的寒暄后,溫襄贏便靜默著,沒再開口,正當(dāng)荊璨猶豫著要不要主動問問溫襄贏要去哪,忽然有人將一個水瓶遞到溫襄贏面前。荊璨抬頭,這才看到,原來溫襄贏還有一個同伴,正站在她的旁邊。那個女生黑發(fā)齊肩,修剪得不算精致,很隨意地披著,沒有劉海,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瘦瘦的,皮膚白,個子很高。荊璨略略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她比自己還要高。女生穿了一身黑色,除了手腕上一根手工編織的寶藍色手繩,身上再沒什么別的裝飾。見荊璨看過來,她露出一個友好的笑,朝他點了點頭。
而溫襄贏接過水瓶,喝了口水,又很自然地把水遞回給女生。
她們只坐了兩站就下了車,全程很安靜,除了制止了荊璨的讓座行為之外,沒再說其他的話。這倒讓荊璨免去了一些尷尬,很輕松地和他們說了再見。
家居城里人不少,大多都是情侶、夫妻或是一家人來逛,荊璨孤零零一個人,有時候進了店都沒人理。不過對荊璨來說,沒人搭理還挺好的,他目標(biāo)明確,照著心里的樣子找就是了。
轉(zhuǎn)了整整一層,各種風(fēng)格的家具都看到了,地中海、北歐、西班牙……可沒一件合荊璨眼的,有的店里的導(dǎo)購很熱情,上前來詢問荊璨需要什么風(fēng)格的,荊璨一時也答不上來,只能按照自己想的樣子描述:“要橙色的長沙發(fā),能躺下人的那種,暗一點的橙色,大扶手、大靠背,皮質(zhì)的,最好上面有棕色的暗紋?!?br/>
這不大像是來選新家具,倒像是要復(fù)刻一款。
“風(fēng)格……”荊璨又想了想,若是一定要說風(fēng)格,應(yīng)該算是復(fù)古風(fēng)的,有點上個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感覺。
導(dǎo)購員帶著猶豫的語氣說:“好像沒有完全符合您要求的,您可以看一下我們店里的類似款,都是最新款的設(shè)計,都很漂亮?!?br/>
荊璨不好意思拒絕,便跟著一件件看過去,再一下下?lián)u頭,表示都不是自己想要的風(fēng)格。
他自己一個人轉(zhuǎn)了兩層,一家店一家店地看,實在沒看到想要的。不過在轉(zhuǎn)到一家角落里不大起眼的店時,一個有些年紀(jì)的女導(dǎo)購倒是說,可以去舊家具市場看看,雖然是舊家具市場,但是會有一些自己打的,或者是翻新的家具。
荊璨眼中一亮,立即彎腰道謝。他問了地址,確認(rèn)離這里不遠后,直接走了過去。到達時荊璨已經(jīng)出了一身薄汗,加上已經(jīng)到中午,肚子也餓得不行。但站在舊家具市場的入口,荊璨又沒什么心情先去吃飯,索性決定先掃完這條街。
和家居城明亮整潔的環(huán)境不同,舊家具市場里擁擠、嘈雜,大部分的店面里是展示和加工一體的,所以除了正在售賣的家具,進店之后還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木材、布料,以及亂七八糟散在地上的工具。荊璨逛了幾家,琢磨著實在沒有合適的就定制一個,沒想到進了一家牌匾都已經(jīng)泛黃的店,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橫在一個立鐘旁的橙色長沙發(fā)。
就像是腦海中的分鏡被拍成了一幀幀實際畫面,只在這昏暗的環(huán)境里看到它,荊璨就已經(jīng)想到了它在天臺上的樣子。
他要在陽臺上畫一朵太陽花。
他要讓橙色沙發(fā)開在太陽花里。
他要……
他要讓已經(jīng)被賀平意教會了躺著看天空的荊璨躺在沙發(f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