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在和誰說話?
像是一下子被捏緊了心臟,荊璨立刻意識到什么。他猛地回頭,看向那個阿姨。阿姨仍舊笑瞇瞇地站自己的身旁,甚至還在好心地催促他趕緊去找帽子。
“快去找啊,那邊經(jīng)過的人不少呢,等下萬一被人撿走了就找不到了啊?!?br/>
“哥……”
荊璨再循著這聲呼喚轉(zhuǎn)頭,看到荊惟站在宋憶南的身側(cè),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嘴巴都忘記了闔上。
“小璨……”
“快去找吧……”
幾種聲音好像忽然疊在了一起,不住沖擊著他的耳朵,荊璨的頭一下子痛得厲害。眼前的景象忽然變得有些模糊,唯獨周圍人臉上的表情被清晰地放大在他的眼前。他不敢面對那一張張臉,不敢看宋憶南,不敢看荊惟,也不敢看那個很和藹的阿姨,他垂頭躲避,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睜著眼睛就已經(jīng)流出了眼淚。
直到一滴滴淚水敲在地上,荊璨都沒看懂,那斑駁一片、染得水泥路變了顏色的,到底是什么東西。他只麻木地遵循著心中的渴望,向后撤了兩步,好像這樣就能躲開那個最可怕的怪獸的攻擊。
“媽媽……我要去找帽子?!被秀敝校G璨好像看到了賀平意。他站在青巖寺前喧嘩的街道上,用兩只手給自己戴著帽子。
那是他的禮物。
荊璨喃喃地說:“那很重要?!?br/>
“小璨!”
宋憶南和荊惟都還愣在原地,荊璨已經(jīng)轉(zhuǎn)身,瘋了一般朝前跑。
宋憶南大聲呼喊,慌忙去追,荊惟也跟著跑了兩步,卻又被宋憶南喝?。骸翱旖o你爸爸打電話!”
荊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那個轉(zhuǎn)彎處的,他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知覺和記憶,也控制不了肢體的行動。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重,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那是賀平意送他的生日禮物,他一定要找到。
他慌不擇路地四處沖撞,不知道撞到了幾個人,被罵了幾次,他好像一直在道歉,不管身前有沒有人,他都在機械地重復(fù)著那句“對不起”。
荊在行接到荊惟的電話,聽著荊惟斷斷續(xù)續(xù)描述了兩句事情的經(jīng)過便趕緊跑了出來,他在荊惟的帶領(lǐng)下他很快找到宋憶南,宋憶南哭著跟他說:“我找不到小璨了?!?br/>
“別哭了,”荊在行拍了拍她的肩,“我們分開找,他應(yīng)該不會走遠?!?br/>
見宋憶南這時的情緒也很不穩(wěn)定,他叮囑荊惟:“你跟著媽媽,看著點她。”
荊在行順著小區(qū)的路一直走,一直走到超市的門口,都沒見著荊璨的影子。他站在路邊,仔細想著自己到底漏掉了什么地方?jīng)]有找,視線觸及一片綠色,荊在行心里忽然有了感覺。
那是一片小樹林,荊璨小的時候,荊在行偶爾會帶著他去那邊玩。荊在行一路跑過去,進了樹林,果然看到了坐在長椅上,垂著頭的荊璨。
雖然還不能掌握事態(tài)到底嚴重到什么程度,但聽了方才荊惟的描述,荊在行心里也已經(jīng)隱隱有了猜測。他放輕了步伐,走到荊璨的身前,荊璨似沒有注意到來人,并沒有動。
荊在行緩緩蹲下身,看著那張神情陌生的臉,心里的疼痛來得很突然。很奇怪,這樣的情感,他其實并不陌生,孩子們還小的時候,生個病、打個針,他都會覺得心疼。只是在孩子們都長大一些以后,他好像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既然長大了便應(yīng)該強大起來,要吃得了苦,挨得住疼,要學(xué)會自己承受。所以如今細想,這種心疼的感覺似乎真的很久沒有出現(xiàn)過了。
“怎么了?”荊在行將一只手放到荊璨的肩膀上,問他,“哭什么?”
荊璨開始沒說話,然后慢慢地,他彎了身子,兩只胳膊撐在腿上,又將頭深埋進掌心。
“找不到了……”
找不到帽子了。
能找的地方他都找遍了,可就是找不到。
荊在行印象中的荊璨,雖然話不多,不愛和人交往,但永遠都是得體的。可此時淚水就這么從荊璨的手指縫中流了出來,沖刷著沾滿了灰塵泥土的手指,一片泥濘,狼狽不堪。荊璨的哭聲越來越大,比小時候跑著跑著摔在路上時還要大。
荊在行從沒見過他的兒子這樣。
荊璨是被荊在行背回了家。宋憶南幫著荊在行把荊璨放到了床上,荊璨的眼睛便一直沒睜開。
“讓他休息一會兒吧?!?br/>
荊在行攬著同樣情緒很差的宋憶南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又回身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因為剛剛的哭泣,此時荊璨的眼皮是腫的。他并沒有睡著,眼皮底下,眼珠還在微微地動著。這讓荊在行忽然想到,在荊璨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他經(jīng)常需要再把荊璨哄睡著以后再回公司加班。等忙了大半夜再回來,總能看到荊璨的屋子里開著臺燈,進去一瞧,荊璨躺在床上,就像現(xiàn)在這樣,沒有睡著,但閉著眼睛。轉(zhuǎn)動的眼珠暴露了小孩子裝睡的謊言,荊在行開始時并沒有戳穿他,只是幫他關(guān)了燈。等到第二天早上他問起來為什么半夜把燈打開了,荊璨撓撓頭,跟他說:“起床上廁所,屋子里有點黑?!?br/>
荊在行笑了笑,告訴他開燈睡覺對眼睛不好,下次回屋以后記得把燈關(guān)掉。
餐桌對面的小孩兒開始沒應(yīng)聲,默默吃著盤子里的煎蛋。在荊在行又一次望過去時,他才悶聲說:“好,我會記得的?!?br/>
也不知道怎么了,從剛才到現(xiàn)在,以前的事忽然頻繁出現(xiàn)在荊在行的腦袋里。站在安靜的書房里,耳邊卻好像仍然回蕩著剛才荊璨的哭聲。
荊在行走到窗戶邊,掏了一盒煙出來。
外面的路上有小孩子在學(xué)滑板?;藘刹揭院笏さ搅说厣?,抱著腿和教他的哥哥耍賴。
荊在行忽然想,小時候的荊璨摔倒以后哭是因為疼,那么剛才的哭,是因為什么呢?
也是……因為疼嗎?
煙卷咝咝啦啦地?zé)陜筛?,荊在行的眉頭皺得厲害。
宋憶南到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又把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荊惟推到他自己的房間,叮囑了一番,才去找荊在行。推開了書房的門,撲面而來的煙味嗆得她立刻咳了起來,這一咳,剛?cè)套〉臏I水也就又再也憋不住了。
聽到聲音,荊在行趕緊把煙摁在煙灰缸里:“快出去?!?br/>
兩個人坐到沙發(fā)上,很久,客廳里都只有宋憶南隱忍的啜泣聲。
“小惟說,小璨一直在對著空氣說話……”荊在行將交握的手用力握了握,看向宋憶南,“是這樣嗎?”
宋憶南點點頭:“他的帽子不見了,說要找帽子,然我就看到他,他似乎在……?!?br/>
宋憶南想要盡量平靜地陳述事情經(jīng)過,可說到最后,想到那時的場景,她還是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淚。
宋憶南知道荊璨一直以來不愛和外界交流,也在擔(dān)心他是不是心理壓力太大,但直到那時,她才意識到,荊璨是真的生病了。坐在客廳的這一會兒她一直在想,如果她早點發(fā)現(xiàn)就好了,如果在荊璨跟他們說他總是頭痛、失眠,想要休學(xué)的時候,她能多堅持堅持,帶荊璨去看看醫(yī)生就好了……
恐懼、心疼、自責(zé),宋憶南不知道到底是那種情緒在占據(jù)主導(dǎo),它們混在一起,壓得宋憶南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荊在行也沉默了好一會兒,末了,他點點頭,將一只手搭在宋憶南的肩膀上:“我去咨詢一下做心理方面工作的朋友?!?br/>
宋憶南哭著拽住荊在行的手臂:“會不會很嚴重?”
荊在行搖搖頭。他很少有答不出問題的時候,可這次,他也不知道。
房間里,荊璨是真的睡了過去,或者說,是在耗費了太多力氣以后暈了過去。秘密被發(fā)現(xiàn)的那一刻,好像是這么多年一直繃著的弦忽然斷了,情緒先是轟然崩塌,碎了滿地以后,還余在身體內(nèi)的,就只剩了自暴自棄的解脫感。
不用擔(dān)心被發(fā)現(xiàn)了,不用再裝正常人了。M.
窗簾的縫隙透進一條亮光,剛好照在荊璨的一只眼睛上。睡著的人皺了皺眉,又做了那個熟悉的夢。他帶著滿身的傷,被一群人圍在小胡同的盡頭,他們不住推搡著他,他推開一個,便有另一個堵上來。眼鏡被打到地上,又被一個人踩到腳底,緊接著,便是拳頭落到他的肚子上、腰上。荊璨拼命地反抗,那些人卻好像因為他的反抗而變得更快樂。
夢里的他已經(jīng)快要沒了力氣,他靠在墻上,看著地上不斷朝他逼近的陰森影子,不知道究竟怎樣在能讓自己擺脫困境。就在這時,地上的一個影子忽然被一個圓形的東西擊得身子一歪,荊璨抬頭,看到一個籃球飛了出去。
胡同的那一端走過來了一個人,影子很長,懶洋洋地晃動著。和那些人的都不一樣。
醒來時已經(jīng)是午夜,荊璨手機上有來自賀平意的兩通未接來電,還有很多條消息。
“怎么不接電話?”
“人呢?”
“怎么回事?”
“我男朋友呢?”
……
“什么時候回來?”
“想你了?!?br/>
“本來想等你回來給你個驚喜的,算了,還是提前給你看吧?!?br/>
“如果是在睡覺的話,醒了以后給我回消息?!?br/>
這句話后面還跟了一張圖片,荊璨看著小圖發(fā)了半天愣,點開以后,更是萬千種滋味都涌在心頭。
賀平意做出來的狗屋完全符合他的預(yù)期,荊璨將那一張圖片放大縮小著看了好一會兒,才回了條消息。
回完消息,他攥著手機,走到窗邊。
抬頭看,天上是一輪亮白如盤的明月,竟然和那天晚上有些相似。
第二天,荊在行在吃過早飯之后便出去了一趟,一直到午飯之前才回來。荊璨沒有下樓吃飯,宋憶南他們?nèi)齻€簡單吃了一點,荊在行便又鉆進了書房,還叮囑宋憶南先不要進來。
荊在行再從書房出來時,身上依舊帶了很重的煙味。
“怎么樣了?你不是去小璨以前的學(xué)校了嗎?有問到什么其他的情況嗎?”
荊在行點點頭,拉著宋憶南坐到沙發(fā)上,才問:“小璨去徽河以后,有提過什么要好的朋友嗎?”
宋憶南聽了,有些遲鈍地點點頭:“他提過一個,叫賀平意。”
“嗯。”荊在行也點了點頭,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很平靜的,如果不是眼底遍布的紅血絲,宋憶南很容易產(chǎn)生一種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的錯覺。
宋憶南等著荊在行開口,荊在行卻很反常的,停頓了很久。他在猶豫,在掙扎。
“說話啊?”
他沉默得越久,宋憶南便越是不安。
“給那個高中你認識的老師打個電話吧,確認一下,是不是有這個人。”
像沒聽懂,宋憶南仰頭看著荊在行的臉,愣在原地。
她遲遲地沒有動作,荊在行便起身,到一旁拿了她的手機,遞給她。
“什么意思?”宋憶南使勁咬了咬嘴唇,兩只手扣在一起,不接那個電話。她像是在抵抗著什么并不愿得到的結(jié)果,又懼怕著一切抵抗都是徒勞。
“我上午去了一趟他的大學(xué),本來是想找他以前的老師了解一下他在校時的一些情況。但卻發(fā)現(xiàn)……”
荊在行說到這,像是說不下去。宋憶南看到連荊在行的眼眶都變成了淡淡的紅色,她強忍著內(nèi)心的害怕,問:“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他以前,有提到過大學(xué)時候一個要好的朋友,叫許何謂,小璨說他們經(jīng)常一起討論題,一起上自習(xí),后來小璨到國外讀書,他還跟我們說,他這個朋友也要和他一起去那個學(xué)校。你記得嗎?”
宋憶南點點頭。荊璨的朋友不多,能在家里跟他們提起過的,更是少之又少。從前有一段時間,他的確頻繁地提起這個叫許何謂的人,說在新的環(huán)境里,許何謂幫了他很多。
“我今天,無意間說到這個名字,想讓小璨的老師幫忙找一下他的聯(lián)系方式。但卻從他的老師那里確認……”荊在行說,“學(xué)校里,沒有這個人。”
宋憶南只覺得腦袋里有什么東西炸開,“轟”的一聲,帶出無數(shù)銀色碎片。碎片上都是荊璨的臉,是她記憶里,荊璨從小到大的樣子。
荊在行俯身,拉過宋憶南冰涼的手,把手機放在她的掌心。
“所以,憶南,打電話確認一下吧。我們……總要了解他究竟病到了什么程度?!?br/>
荊在行說完,便退到了床邊,他聽到宋憶南的哭聲,卻沒有走過去再去安慰她。
要怎么安慰呢?他現(xiàn)在實在想不到。
“嚴阿姨,我是憶南?!?br/>
抽泣聲漸漸弱下來后,荊在行終于聽到了宋憶南克制卻仍在顫抖的聲音。
“不好意思又來打擾您,我想拜托您幫我查個事情……請問高三年級,有沒有一位叫‘賀平意’的同學(xué)?”
荊在行聽著宋憶南那邊的聲音,眼睛卻一直看著窗外。等到宋憶南掛了電話,他回身,看到她攥著手機的手一直在抖。
荊在行走過去,掰開了宋憶南過于用勁的手。宋憶南抬頭看他,干裂的嘴唇都抿到發(fā)白。
“她說……”剛一張口,大滴的淚水就從她的臉上滾落,“名單上沒有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