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開學(xué)后第三周的周末,宋憶南來了徽河。她進(jìn)家門時,荊璨正坐在小板凳上,和一堆臟衣服較勁。宋憶南自己開了門進(jìn)來,在客廳里喚了兩聲,沒人答應(yīng),便循著隱約的動靜,找到了正到廁所洗衣服的荊璨。看到他的樣子,宋憶南立即扶著門框輕笑了起來。
“怎么弄成這樣?”宋憶南伸手摸了摸他濕掉的前額,“為什么不用洗衣機(jī)?”
沒想到自己狼狽的樣子會被宋憶南看見,荊璨將手里握著的白上衣拎起來,扯平了一塊布料,給宋憶南看。他皺著眉頭,語氣有些失落:“弄上油了,洗衣機(jī)洗不掉?!?br/>
“嗯……”宋憶南彎下腰,湊近去看,耳邊的長發(fā)在她彎腰時垂下來一縷,又很快被她用一根指頭挑起來,別到腦后。她從荊璨的手里接過衣服,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了,我?guī)湍阆?,你先去把額頭洗一洗,都弄上洗衣液了,別一會兒進(jìn)到眼睛里了?!?br/>
略做猶豫,荊璨點(diǎn)了點(diǎn)頭,站了起來。
“把你身上的這件也換下來洗了吧,”看到他身上的衣服也濺濕了一小片,宋憶南抬手指了一下,“弄濕了?!?br/>
荊璨低頭看了一眼,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回到房間,翻了一件干凈的短袖出來。這兩天氣溫回升,空氣還干得厲害,荊璨脫衣服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鼻子,感覺到有溫?zé)岬臇|西流出來,他迅速把還罩在頭上的衣服扯離了臉頰,拽下來。再一照鏡子,果然,鼻血已經(jīng)快流到嘴邊。
荊璨和鏡子里的那個人對視了一會兒,直到鏡子里人不太舒服地皺起眉頭,他才抬手蹭了蹭鼻血。
宋憶南見他用紙堵著鼻孔,微微驚訝:“流鼻血了?”
“嗯?!鼻G璨應(yīng)了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
“天氣太干了,”宋憶南想了想,說,“待會兒我們?nèi)コ?,給你買點(diǎn)水果,以后要記得每天都吃點(diǎn)水果?!?br/>
荊璨沒有提出異議,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本來轉(zhuǎn)身要離開,但瞥見宋憶南彎著腰、低著頭洗衣服的樣子,抿抿唇,從旁邊又搬了一個小板凳,放在宋憶南的斜對面,坐了下來。宋憶南笑著抬頭看了他一眼,問:“怎么樣,在學(xué)校還習(xí)慣嗎?”
“嗯,還可以?!鼻G璨將手臂交疊在一起,放到膝蓋上,雙肩因?yàn)樯眢w的前傾而微微聳起,頂起了淺藍(lán)色的襯衫。眼神沉靜下去,他又想到了賀平意。
“和同學(xué)相處得好嗎?”
相處……
荊璨想到那塊大雞排,將嘴巴掩到了胳膊里。
注意到荊璨眼睛的變化,宋憶南洗衣服的動作停了下來。她朝前探了探身子,笑而不語地看著荊璨。
“嗯?”荊璨從走神中反應(yīng)過來,兩只手在無意識間離開了膝蓋,一時找不到新的姿勢,最后略顯慌亂地?fù)蔚叫“宓实膬蛇叀K刂谱∽约旱谋砬?,低頭,又迅速抬起:“挺好的,同學(xué)都挺好的?!?br/>
宋憶南看著他這一系列的動作,心里隱隱約約猜到什么。但荊璨避開了她的目光,她便笑了笑,沒再追問。
荊璨拿了衣架來,宋憶南撐好衣服,忽然問荊璨:“有沒有去過天臺?”
宋憶南家是一個獨(dú)棟,不算大,但格局很優(yōu)秀。樓上兩間臥室,都是朝南的方向,很寬敞,并且各自有一個陽臺,一樓還有一間臥室被當(dāng)做書房,荊璨沒進(jìn)去過那間屋子,他猜,應(yīng)該是宋憶南的父親的。
在他確定了會在徽河讀書時,宋憶南收拾了自己的那間屋子讓他住,還告訴他,這房子是自己的父親設(shè)計的,建房子時家里錢不多,在經(jīng)費(fèi)有限的情況下,她的父親在設(shè)計上下了很大的一番功夫,盡力達(dá)到最好的效果。
而宋憶南口中的天臺,荊璨其實(shí)注意到過,只不過沒有宋憶南的帶領(lǐng),他便沒有嘗試打開那扇門。
宋憶南推開門,順著略微狹窄的小樓梯,帶著荊璨走到天臺上。荊璨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這里架了晾衣服的線。
陽光熾烈。宋憶南瞇了瞇眼睛,將端著的水盆放到地上。荊璨于是走過去,幫宋憶南擰干了衣服,掛到晾衣線上。
“我喜歡這里?!?br/>
宋憶南將衣服細(xì)細(xì)抻平,理好了衣領(lǐng),正要招呼荊璨離開,忽然聽到荊璨說了這樣一句。
“嗯?”她略微驚異地回頭。還是第一次,聽到荊璨這樣直接地表達(dá)自己的想法。
而荊璨的目光一直落在遠(yuǎn)方,像是小孩子在特別喜歡一個東西時會激動地跳起來一樣,他挪動雙腳,緩緩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再一次說:“這個天臺很棒?!?br/>
行為類似,但程度不同。盡管說著這樣的一句贊美,荊璨的語氣依然是克制的、平靜的。
不知是因?yàn)闀襁€是因?yàn)殚_心,荊璨的臉上掛了點(diǎn)微紅的顏色,襯得他眼底的光更加透亮。這樣的荊璨對于宋憶南而言,已經(jīng)是莫大的欣慰。
兩個人又在天臺上站了一會兒,荊璨沒有要走的意思,但宋憶南看時間不早了,便和荊璨商量先去吃個飯。荊璨立刻答應(yīng)下來,轉(zhuǎn)身后,看到地上有兩小灘水漬,是剛剛晾上的衣服滴下來的。水漬反射了陽光,亮堂堂的。
荊璨多走了幾步,對著水漬仔細(xì)端詳了兩眼,再仰頭望望刺眼的太陽,心里生出一個想法,又被他迅速壓抑住。
“怎么了?”宋憶南在身后問。
荊璨又看了看地面,最終還是輕輕搖了搖頭。宋憶南掃了一眼地上,才跟著荊璨離開。
兩個人吃了飯,去了超市,宋憶南挑挑選選,買了一袋奇異果、一袋蘋果。
“芒果吃不吃?”
荊璨拿起一個,輕輕捏了捏,又放下。
“不吃了,這個芒果太熟了,不好放著?!?br/>
宋憶南看著那堆金燦燦的芒果,又看看荊璨離開的背影,還是撿了三個,放到袋子里。
很奇怪,家里兩個孩子,明明不是同一個母親,卻都最喜歡吃芒果。宋憶南問過荊在行,是不是因?yàn)樗矚g吃芒果,兩個孩子都隨他。但卻被荊在行告知,他對芒果過敏。所以有時候宋憶南覺得,他們一家人之所以最終成了一家人,也是因?yàn)橛芯壈伞?br/>
結(jié)完賬,宋憶南朝大門走了兩步,轉(zhuǎn)頭忽然不見了荊璨。她伸著腦袋四處找,看到荊璨還停在收銀臺旁。在看到他的時候,宋憶南都懷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因?yàn)榍G璨的臉上是明顯的喜悅的神情——下頜抬起,嘴巴微微張開,嘴角略朝上。宋憶南順著他的眼睛望過去,看到一排冷柜。她一邊朝荊璨走去,一邊又朝那個方向看了幾眼,心里有些奇怪,怎么沒看見有漂亮的女孩子呢?
“看到熟人了么?”她走到荊璨身邊,問。
“嗯……”荊璨轉(zhuǎn)頭,看到她,應(yīng)了一聲。
原本在說出這個字的時候,荊璨的臉上還是輕松的,但不知為何,當(dāng)荊璨再朝冷柜看過去時,突然緊緊抿住了嘴唇,也垂了眼睛。他沉默了兩秒,最后朝宋憶南笑了笑,說:“看錯了?!?br/>
宋憶南在徽河陪荊璨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荊璨送她去了火車站。臨走前,宋憶南從荊璨的手里接過自己的包,忽然笑著說:“那個天臺,如果你想用來做些什么,可以隨便弄?!?br/>
荊璨很明顯地愣了愣,沒想到宋憶南會突然說這個。
“小璨,就像我之前說的,這里是我長大的地方,現(xiàn)在也是你的家,所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嗯?”
宋憶南很清楚,荊璨有什么事都喜歡自己悶著,他不喜歡提要求,更從來不會主動去要什么,從小就是這樣。就連喜歡吃芒果這種很小的喜好,宋憶南都是在到這個家很長一段時間之后,自己觀察出來的。那時她剛剛給荊璨當(dāng)媽媽,說話、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小時候的荊璨一點(diǎn)都不頑皮,從來不會像別的小孩子那樣吵啊,鬧啊。甚至,每次上街,宋憶南問他想吃什么,荊璨都答不出來,即便是站在水果攤前,宋憶南讓他挑一個自己想吃的水果,荊璨也從來不挑。一開始宋憶南以為他是因?yàn)楹妥约哼€不熟悉,所以不會挑選,后來才發(fā)現(xiàn)荊璨就是這樣,在他的小世界里,似乎沒有“我要”這兩個字,對一個東西喜歡極了,頂多是會盯著多看幾眼。宋憶南自小情緒柔軟、豐富,自然也是真的心疼荊璨。她覺得荊璨是因?yàn)楸磺G在行自己帶大,所以才會這樣的安靜、沉默,便一直嘗試引導(dǎo)荊璨,告訴他如果喜歡什么的話,可以告訴媽媽。不知這樣的引導(dǎo)算不算有成效,在之后,荊璨慢慢長大,雖然依然沒有主動對她說過自己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但在她讓他挑選時,他已經(jīng)會去選自己喜歡的東西。
她并不能完全猜透昨天荊璨在想什么,但那樣的表現(xiàn),宋憶南想,荊璨應(yīng)該是有什么沒有說出口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