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就像賀平意說的,徽河的年味比北京重多了??赡苁切〕鞘袥]有那么嚴格的要求,路邊有很多擺地攤的,最多的就是賣春聯(lián)、福字的,當然,還有套圈的、打氣球的。
遠遠地看見一處套圈的地方,荊璨拉著賀平意就往那邊擠。
小攤周圍圍著很多人,但大部分都是看熱鬧的,有的小孩子想玩,大人卻說這東西特別不好套到,有的小孩子懂事,見爸爸媽媽不給自己買圈就不再要求,乖乖站在一邊看別人玩;有的小孩子則執(zhí)拗一些,一直嚷著要玩,于是,大人無奈,掏錢買了一把圈。
荊璨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有時是看別人套圈的過程,有時則只是看那一家家各異的人。賀平意就在他身旁,一直注意著他的眼神和動作。賀平意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很怕看到荊璨這樣靜靜觀察的樣子,因為這時的荊璨,眼里雖有著情緒,但情緒總是跟著別人走的,他為別人高興,為別人遺憾,像是一個旁觀者,在讀著一個故事——如同他不屬于這個世界,只是在觀察著,這個世界的人是在怎樣有趣生活著的。
“荊璨?!辟R平意看不下去,也不想等著荊璨主動開口了。他伸手碰了碰荊璨,側(cè)頭說:“我們比賽?”
荊璨領(lǐng)會了賀平意的意思,在這個街頭,眼底一下子亮了起來。
十塊錢十個圈,比誰套得多,再簡單不過的規(guī)則。
十七歲的男孩子,不管有沒有信心,在比賽之前,都還是會給自己打氣。荊璨拿著第一次摸到的竹圈,同一旁的賀平意說:“我可不會輸?!?br/>
賀平意看了他幾秒,而后笑著點點頭。
荊璨等著他反擊,卻沒想到,賀平意指了指地上擺著的一堆物件,問:“你想要哪個?”
熱血劇情可不是這么走的,荊璨心想。
“哪個都不想要,我想跟你比賽?!鼻G璨嘴硬地這么說著,眼睛卻一直往一個四驅(qū)車上瞟。
“好,那比賽,不過這個,你還真的不可能贏我,小時候我和我……”賀平意說到這停住,眼睛動了動,看向荊璨胳膊上套著的那一摞竹圈。
荊璨奇怪,歪著頭看他,疑惑:“你和誰?”
愣了一會兒,賀平意眨了眨眼,慢慢說:“我和我哥。小時候,我哥總會帶我到街上玩,他很厲害,我搞不定的東西他都能給我搞定。”
“哇,”荊璨羨慕地說,“真好?!?br/>
他和荊惟沒什么這樣的機會,這樣想想,他絲毫沒有盡到做哥哥的責任。
賀平意將手插在兜里,又看了那竹圈幾秒,做了個深呼吸。筆趣閣
“好了,你快開始吧,看看你能不能贏我?!?br/>
荊璨挑挑眉:“那肯定能?!?br/>
按照荊璨的設(shè)想,應該是他帶著新手光環(huán),一擊即中,此時熱血動畫里的背景音樂響起,周圍的人都為他歡呼。
誰知,他原本信心滿滿,覺得只不過是把圈扔過去,沒什么難度,卻沒想到,十個圈圍著四驅(qū)車散了一地,卻沒有一個能把車套住。
見他丟完,老板用鉤子把地上的竹圈都收了,臉上的笑別提有多放肆了。
賀平意站在荊璨身邊,拿著一個竹圈在手里擺弄。
“看來是四驅(qū)車?!?br/>
勝利的背景樂沒有如荊璨預期的那樣,在他的鏡頭里響起,但是在賀平意的鏡頭里,卻放送得格外慷慨。
老板的臉上逐漸維持不住那份興高采烈,荊璨站在賀平意旁邊,聽著周圍人因為他一次又一次的命中而爆發(fā)出的歡呼、尖叫聲。
他轉(zhuǎn)頭,看著圍在他們周圍的熱鬧景象,終于明白了新年是個多么值得期盼的東西,也終于明白了,有些熱鬧,只有在特定的場景、和特定的人在一起才能體驗到。就如同今天,如果沒有了明明希望顧客套不中,卻又不得不笑呵呵的老板,或是沒有了路邊烤紅薯小攤飄來的香氣,或者是沒有了觀眾里那幾個完全還不懂得要克制的小孩子,這個場景都不會那么完美。
當然,這個場景里最重要的人,是站在他身邊,捧著幾個四驅(qū)車,向他炫耀勝利的賀平意。
那天賀平意一共給荊璨套到了四個大小不同的四驅(qū)車。賀平意拎著一袋子獎品,拉著荊璨鉆出人群。在將袋子遞給荊璨之前,他忽然問:“你為什么這么喜歡賽車???”
這個問題其實不難回答,男孩子喜歡車,好像是某種天性。
“小時候就是覺得很酷?!鼻G璨撓撓頭,也實在想不出什么更高深的理由。
賀平意點點頭:“我也喜歡,小時候我還自己組裝四驅(qū)車?!?br/>
“真的嗎?”說到這些,像是找到了同類,荊璨表現(xiàn)出很明顯的興奮狀態(tài),“我小時候也是,我的零花錢幾乎全都用來買賽車零件了?!?br/>
“我記得有一家商場,四層有一個賣賽車零件的店,規(guī)模很大。周末的時候我媽媽總會帶我去那逛,看到什么好東西就想要攢錢買下來。但是零花錢就那么多,有時候好不容易攢夠了,想買的東西卻沒有了。我那時候特別喜歡一個馬達,但是那個馬達要三百多,我根本沒有那么多錢,攢了好久終于攢夠了去買,但是馬達卻早就被人買走了?!?br/>
荊璨記得很清楚,那是他第一次自己做公交去那么遠的地方。他兜里揣著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三百多塊錢,可是到了商店。原本放著馬達的展示櫥窗卻空空如也,店員見他一直站在那里,便走上前,問他需要什么。
荊璨當時指了指那個已經(jīng)空了的櫥窗,仰頭問:“請問那個馬達呢?”
售貨員回憶了一下,說:“已經(jīng)被買走了,這個馬達是限量款,現(xiàn)在沒有貨了。”
荊璨永遠忘不了那一天的心情,那是他第一次明白,不是什么想要的東西都可以憑自己的努力得到的。時機不對,或是別人橫插一腳,都可以讓他永遠失去他喜愛的東西。
賀平意給荊璨買了個烤紅薯,荊璨剝皮時有些心急,燙到了指尖,直跺腳。賀平意便把烤紅薯接過來,給他剝好。
荊璨一手拎著袋子,一手拿著烤紅薯,跟著賀平意在這條街上玩了一個又一個游戲。他們在這里逗留的時間有些長,以至于到了荊璨該要回家的時間,都沒來得及去電玩城。
荊璨很是遺憾,坐在公交上,還在不甘心地問:“真的沒有更晚的車次了嗎?”
賀平意搖搖頭,又安慰荊璨說:“下次再去電玩城,時間太趕也玩不好。下次找個時間,帶你去玩一天?!?br/>
也沒什么別的辦法,荊璨只好點了點頭。
徽河的火車站前架著一座長長的天橋,無論進站還是出站,都要經(jīng)過。天橋的欄桿早已刻滿了時間的痕跡,銹跡斑斑,漆皮脫落,像是要以并不美麗的姿態(tài),在每一個離開或到達這座小城的人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離發(fā)車還有一段時間,荊璨走到天橋上朝下望了一眼,伸手拉了拉賀平意的胳膊。
"候車廳人多,咱們在這待會兒吧。"
賀平意點點頭,便將兩只胳膊搭到欄桿上,陪荊璨看著橋下來來往往送行、接站的人。荊璨還戴著賀平意送他的小綠帽子,短短的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但太陽留世間的最后一點暖光,還是蹭著帽檐邊緣,溜到了他的鼻頭上。荊璨將下巴抵在欄桿上趴著,轉(zhuǎn)著目光觀察著這個熱鬧的車站。
賀平意無意間側(cè)頭,看到的便是荊璨這副完完全全沒有任何攻擊性的樣子。
“這個車站,真的好舊啊?!笨戳艘粫汉?,荊璨感嘆。
“嗯,”賀平意回過神,應了一聲,“這車站可比我年紀大多了。不過東邊已經(jīng)在建高鐵站了,等建成了,這邊的人應該會少不少。”
“啊……”
舊的事物總會慢慢被新的事物取代,好像哪里都逃不過這個規(guī)律。
賀平意頓了頓,又說:“不過,估計高考之前是建不成了。你高考以后還會來這嗎?”
賀平意問得突然,荊璨來不及考慮,有點納悶地看向賀平意:“嗯?”
“通了高鐵的話,這到北京也就半個多小時,如果你高考以后還會過來,就可以坐高鐵了,能方便不少?!?br/>
“哦……”
荊璨這樣一個音一個音地往外蹦,聽在賀平意耳朵里莫名有點好笑,他推了把荊璨的后腦勺,問他:“你在這給我唱歌呢?”
這話也不知道是戳中了荊璨的哪個笑點,他一下子笑個不停,白白的下巴因著身體的顫動不住地來回蹭著欄桿。
夕陽,車站,笑。三個事物融合在一起,催生了一種柔軟的情緒。
賀平意忽提起手,碰了碰荊璨的臉。荊璨察覺到,轉(zhuǎn)頭看他。
“干嘛?”
“沒事,”賀平意搖搖頭,接著將手摸到荊璨的下巴上,“漆皮都沾上了。”
剝落的漆皮因為壓力而碎得徹底,一粒粒,嵌進了被硌紅的皮膚,和那日在賽車場,荊璨怎么都擦不掉的手上的斑駁一樣。
“不太好弄啊這個?!辟R平意用指肚蹭了幾下,皺著眉道。
荊璨把手機舉到眼前,看了看表:“要進站了吧,要不算了。很明顯嗎?”
賀平意站直了身子,端詳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笑:“離近了看還挺明顯的,臟猴一樣?!?br/>
荊璨不大滿意這個比喻,靜默地看了賀平意幾秒,憋不住地抗議道:“怎么在你嘴里,我不是像驢就是像猴???”
賀平意抖著肩膀笑,手上的動作也跟著不穩(wěn)了,撓得荊璨下巴直癢。荊璨顫著眼睫往后躲了一下,不讓他擦了。
“沒時間了,我得走了?!弊哌^賀平意身邊時荊璨還使勁用手蹭著下巴,結(jié)果猝不及防,胳膊被一只手拽住,那個裝禮物的袋子同時撞到兩個人的腿上。
“等一下啊,擦掉再走?!?br/>
賀平意用一只手托著荊璨的下巴,把他拉近,又微微彎腰湊近,繼續(xù)幫他清理著那點頑固的痕跡。
一次次的摩擦帶來了皮膚的迅速升溫,荊璨仰著頭的姿勢使得他正好直視著賀平意垂著的眼睛,荊璨看著看著便走了神。
“你這也是讓人服氣,趴的時候沒感覺到有臟東西嗎?”
清理了一大半,看到荊璨的下巴都被他搓紅了一點,賀平意忍不住嘮叨,可他抬眼看到荊璨,卻發(fā)現(xiàn)荊璨正盯著自己看,就如同第一次見面時那樣,眼底溫柔得能掐出水兒來。
嘮叨的話一下子就說不出口了,賀平意在那一瞬間變得有些恍惚,他忽然覺得,荊璨在他心里的位置有些模糊。
是同學?好朋友?
好像都不是,如果王小偉下巴沾了漆皮,他只會嫌棄地看他一眼,怎么可能這樣認真地幫他清理下巴。
“好了,差不多了,走吧。”等賀平意放下手,荊璨很快朝進站口走了兩步,見賀平意沒跟上來,轉(zhuǎn)過身尋他。
賀平意站在那個老舊的天橋上,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似乎覺得什么事情有些可惜,可一時間又說不出,他到底是在為什么可惜。方才心里那股癢癢的、想要碰觸荊璨的臉的心思和那個莫名其妙的晚自習呈現(xiàn)出驚人的巧合,他聽著荊璨在喚他,心里涌出一股沖動——想要走過去把他拉住,想要抱住他,讓他不要走了,他現(xiàn)在就帶他去電玩城,他們一起過新年。
他是這么想的,在進站口追上了荊璨以后,也真的是這么做的。荊璨回頭,有些愕然地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了看被緊緊扯著的手臂,有些奇怪地問:“怎么了?”
身旁的人都在送別,賀平意和荊璨聽到了一聲聲再見。
賀平意又抬手,用拇指蹭了蹭荊璨已經(jīng)變得很干凈的下巴。
“嗯?”荊璨沒躲,還把頭抬高了一些,問,“還是很多嗎?”
天寒地凍,夕陽正好。
賀平意在遲疑兩秒后,笑了一下,眼都不眨地撒謊:“嗯,再擦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