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熹——”
　　伴隨著“咚咚咚”的敲門聲，林熹睜開眼時，入目的是整潔的天花板和精致的水晶燈。
　　她爬起床來，一打開門，就聽劉佳馨火急火燎地說：“我吹風機壞了，你的借我用用。”
　　林熹抓了兩下頭發(fā)，拿了吹風遞給她，睡眼惺忪地去洗手間洗漱。
　　她站在面盆前，雙目無神地盯著鏡子里的人，一股枕頭味兒。鮮花？掌聲？江臨的擁抱？影后的殊榮？
　　呵呵，不存在的。
　　存在的，只有眼角的那一坨眼屎和她無神的雙眼。

　　洗漱、扎頭發(fā)、換衣服，林熹做好準備工作后，又開始臨時抱那已經(jīng)抱了許多遍的佛腳——刷顧家聲曾經(jīng)執(zhí)導兼編劇的電影。
　　然后掐著時間，最后去衛(wèi)生間照了照鏡子，確定沒問題才滴了個的趕往試鏡現(xiàn)場。到試鏡現(xiàn)場后的第一件事，還是去衛(wèi)生間照鏡子。

　　鏡子里的人衣衫整潔，頭發(fā)整齊，臉上略微有些薄汗，仿佛還冒著熱氣。
　　她用雙手接了冷水在臉上撲了撲，剛要出去時，就聽到路過的工作人員議論：“張詩雨試完，就剩最后一個了吧？”

　　張詩雨是一個童星出身、08年靠一部古裝偶像劇走紅的明星，和孫依一樣，是四小花旦之一。電影和電視劇資源都有，話題度和流量從沒少過，現(xiàn)在正當紅。只是因為沒拿獎，地位穩(wěn)居二線，但片酬比之于一線明星是差不了多少的。
　　現(xiàn)在的流量小鮮肉小花，雖然地位不及一線或者超一線明星，但出演網(wǎng)絡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或者電影，片酬是不比超一線、一線影帝影后差的。當然，真正的口碑佳作他們是摸不到的，他們上名導的電影不僅沒片酬，還自己花錢去上，就為了鍍個金，提升一下逼格，反還要連累電影的口碑。
　　從今年起，電影觀眾開始變得比從前理智，已成名、有一定江湖地位的老導演們看出流量對電影的幫助并不大，大多沒再讓流量們加盟。

　　“對。顧家聲的電影，除了那些和他合作過的巨星以外，哪個演員不是趨之若鶩？最后這一個是什么來頭？都沒聽說過?！?br />　　“是個新人吧?！?br />　　“顧導向來喜歡用人氣巨星，她怎么進試鏡名單的？”
　　“不知道，也許是有金主呢？”

　　林熹臉上的熱度是降下來了，心里的熱度又上去了，早前的緊張和興奮早已經(jīng)去到了爪哇國。此時，她簡直是心亂如麻——來試鏡的，都是已經(jīng)走紅的大明星，她真的能拿下這個試鏡？
　　她正忐忑著，試鏡室的門突然打開，張詩雨從里面出來，氣質(zhì)比電視上看到還要好。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面無表情實則心跳如擂鼓地和神情自然低頭看手機的張詩雨擦肩而過。
　　只聽工作人員叫了聲“林熹”，她應聲上前，推開門，走進試鏡室，將忐忑和緊張都關在了門外。

　　試鏡室內(nèi)坐了五個人，最中間的是顧家聲，何開智坐他旁邊，另外還有兩個油膩的中年男人，一個看上去很嚴肅的中年女人。
　　林熹一進來，一個國字臉，也就是孫依的姑父李悟得，當場皺了眉頭，毫不客氣地發(fā)難，臉上的肥肉隨著他說話的聲音一抖一抖的：“她誰??？出過什么作品，就來參加顧導的試鏡？”
　　另一個菱形臉男人附和：“其實剛剛試鏡過的那一批，好幾個妞都還不錯。這一個，一沒名氣二沒作品，純粹是來浪費大家時間的。”

　　他們講話完全沒顧忌林熹在場，林熹聽得心里不舒服，但也只能漠然地當做沒聽到——她現(xiàn)在地位太低，不足以讓別人講話時顧忌她的感受。

　　好在何開智沒讓他們多說，就先開口解圍：“先介紹下你自己?！?br />
　　林熹簡單地做完自我介紹，顧家聲在一張紙上寫下些什么，讓工作人員遞給她，讓她根據(jù)上面的提示，對著鏡頭做表演。
　　工作人員將那一頁A4紙遞給林熹時，她看到，上面根本就沒有任何情節(jié)設定和臺詞，雪白的紙面上就只有一行行書——兩個字，“雨巷”。

　　一般人都會根據(jù)這個詞，以雨巷為背景，構筑一個場景自己加臺詞和情節(jié)。但是，林熹向來以靈感為上，愛跟感覺走。
　　這個詞，第一時間讓她想到的，是戴望舒的詩。
　　她心里默念著：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
　　她靜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的，
　　像夢一般的凄婉迷茫。
　　……”

　　她背對著鏡頭，隨后轉(zhuǎn)過身來，面對鏡頭，試鏡官們就看到，顯示屏上，女孩兒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朱，肌膚是健康的白，頰上因曬過太陽猶有余紅，臉側的幾縷碎發(fā)因汗?jié)穸ぴ诩∧w上，卻沒有雜亂和狼狽，反襯托得她的耳廓、下頜、五官的線條利落而優(yōu)美。
　　而這張美麗的面孔上，卻出現(xiàn)了凄婉迷離的神情，令人禁不住心生憐惜。仿佛不管她做什么，都值得原諒。
　　她的哀怨的眼神中，透出幾許迷茫，使見者忍不住想要為她指明方向。

　　林熹只做了這樣一個表情，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顧家聲就打斷了她：“下一個?！?br />　　工作人員又遞給她一張紙。
　　紙上仍然只有一個詞——“錯誤”。

　　對一般人而言，這個詞比“雨巷”還玄乎。雨巷好歹還是個場景，而“錯誤”則是虛的。
　　到底是什么錯誤？有些人想到的，可能是拿錯了行李，又或者是愛人之間產(chǎn)生了什么誤會……能構思的“錯誤”很多，但林熹此時，什么都想不到。
　　她幾乎是一看到這個詞，心里就只剩下一首鄭愁予的詩：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于是，試鏡官們看到近景鏡頭中，女孩兒偏頭，眼瞼一抬，喜悅便通過她的那雙眼傳達到每個人心里，她整個人都像是在發(fā)光一樣。
　　然而下一瞬，她眼睫一顫，眸光里的喜悅便散得一干二凈，猶如一朵盛放的海棠轉(zhuǎn)瞬枯萎。
　　她沒有多余的表情，僅一個眼神，便完美地詮釋了什么是“蓮花的開落”。

　　林熹原本還想著是不是要把詩里的描述對象演個全套，然而這一次，依然是，她剛給出一個眼神，就被顧家聲叫停。
　　下一個詞，是“相思”。她聯(lián)想到了李龜年流落湘潭時，在湘中采訪使舉辦的宴會上唱了王維的五言詩《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王維曾作詩一首《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br />　　于是，她對著鏡頭，回眸一笑，卻又不是對朋友的欣喜，而是重逢情人時的悵惘。她心里想的是一個人獨自走到小徑的盡頭，落花繽紛，而她的身影卻那樣孤零又悵惘地消失于花叢中。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鏡頭里的表現(xiàn)怎么樣，林熹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三次表演，每次她都只做了一個表情，一個眼神，就被顧家聲叫停。
　　先前為難她的李悟得和另一個男人眉頭緊皺，旁邊的女試鏡官也因為不知道顧家聲怎么想的皺緊了眉頭。

　　于是，林熹看到的，就是三張眉頭緊皺的臉，和一個點了點頭淡聲讓她回去等消息的顧家聲。最后，只剩下一個何開智對她和善地笑了笑。
　　她有些沮喪，回想起昨晚那個功成名就的夢，臉上火辣辣地疼。成名哪里那么容易？幾十萬人在這個圈子里想要爭出頭，最后真能出頭的又有幾個？
　　此時，即便她是一個相信科學的無神論者，也忍不住暗嘆夢果然都是反的。滿心希望而來，滿載失望而歸。
　　不遠處的工作人員看她出來時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不由交頭接耳：“這別是個資方弄來的關系戶，讓顧導不得不試鏡吧？”
　　“講道理，這純粹是浪費時間。顧導的戲，光是這個名頭，就有多少人爭著要演。爭到一個試鏡機會其實并不能說明什么?！?br />　　……

　　也許是因為工作中大家都不喜歡空降的關系戶，也許是因為林熹只是一個無名小卒，實實在在的nobody，他們的聲音并沒有避諱她。

　　林熹的信心被打得七零八碎，她剛要走出試鏡部門，試鏡室里的五個人已經(jīng)出來。李悟得叫住她：“林熹是吧，你先留會兒?！?br />
　　何開智見狀，忙幾步過來，一手勾住她的肩往自己懷里帶了帶，說：“我們先約好的，你有什么事兒要說，等我回來告訴我，我?guī)湍戕D(zhuǎn)達?！?br />
　　李悟得臉色頓時就變了，看向林熹的目光也十分犀利。
　　林熹知道，如果她確定能拿到角色，那肯定就是當場就能簽約了，而不是和李悟得私下談。李悟得叫住她是什么心思，已經(jīng)一目了然。

　　走出華影制片公司的大樓，何開智已經(jīng)放開她。
　　林熹盡管心情低落，但也識相地向何開智道謝：“謝謝你幫我解圍，我請你吃飯吧。”
　　何開智叼著根煙，瞇眼笑了笑，說：“行。你請客，哥埋單?！?br />　　林熹不好意思再讓他破費：“……那還是不請了吧?！?br />
　　何開智點點頭：“今天我還有事。改天我請你。其實吧，哥也就是想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之前你打了石慶收都拿到畢業(yè)證了還要跳湖，這一次再把李悟得給打了，又得罪一圈內(nèi)人，萬一對這個圈子失望覺得前途無望改跳樓怎么辦？正所謂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誰叫哥就這么副熱心腸呢是吧？”

　　林熹默了默，說：“我沒想跳湖?！?br />　　何開智抽了口煙，說：“這次試鏡，你也別太難過，畢竟是個新人，失敗是正常的。你試鏡不失敗個幾十上百次，好意思說是演員？你可別又去跳湖了啊，頂多下次有合適的機會哥再聯(lián)系你。”
　　這樣說，幾乎就預示著她沒爭取到這個機會。但因為何開智這插科打諢的話，她心底的難受反倒被沖淡了些，堅持提醒他：“我沒想跳湖?！?br />　　“我親眼看到的，還有假？”
　　“你誤會了?！?br />　　“那你干嘛站湖邊哭？總不會是欣賞景色吧？”
　　“我就不能以湖為鏡，是被自己美哭的？”
　　“這個解釋可以接受。但是，正所謂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有故事……”

　　林熹終于忍不?。骸拔遗?！都說了沒想跳湖！”
　　何開智反而笑了：“行行行，你人美，說什么都對。哥先回去工作了，自己小心著點兒。那個李悟得，就是剛剛叫住你那個老混蛋，能離多遠就離多遠。”

　　他抬手就給林熹招了個出租：“就這樣，你走吧?！?br />　　林熹被推進出租車時，嘴角抽了抽：……出租多貴??！她打算擠地鐵的！早上滴滴打車還是因為要維持好的狀態(tài)和形象試鏡，才忍痛花了那個錢的！
　　在車上，想到試鏡失敗，內(nèi)心的失望和難受延綿不絕，她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在小區(qū)附近下車，去超市拎了瓶二鍋頭回公寓，要和劉佳馨一醉方休。
　　迫于林熹的激將法外加強大的氣勢，劉佳馨當然不肯認輸，等到夜晚時，倆人喝得一片狼藉。

　　林熹爬到飄窗的休息區(qū)上，抱膝而坐，對著樓下的車流和燈火，對著對面印著江臨半身像的廣告牌，笑著哭了：“二哥，我離你又近了一步什么的，忘了哈，那純屬癡心妄想來著?！?br />　　隨后，她又手舞足蹈：“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再見吧再見吧……”

　　林熹正鬧騰著，劉佳馨趴在沙發(fā)上，就聽到她的手機鈴聲響了。
　　“林熹?！?br />
　　林熹回頭，就看到劉佳馨握著她的手機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你電話?！?br />　　林熹突然就變乖了。
　　她拿過手機，也不看是誰，就接起，沙啞的聲音溫柔又乖巧：“你好，我是林熹?！?br />
　　手機里，何開智粗獷的聲音炸開：“我知道你是，跳湖的妹子。哥和你說，角色你拿到了，明天來簽合約。”

　　林熹登時就傻瞪了眼，手機直掉在地上。
　　好幾秒過去，她才清醒過來，完全是憑本能，撿起手機繼續(xù)接電話，并在備忘錄上記下時間和地點。
　　怕自己明天忘記，還特意寫下是去簽約。

　　第二天上午，她掐著點到了華影制片公司，向前臺報過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證號以后，才被領到相關部門。
　　和顧家聲聊天時，顧家聲問她試鏡的時候想到了什么，她都不卑不亢地一一回答。隨后，顧家聲和她說了說拍攝的條件和時間，何開智又講過注意事項，讓她依次簽了保密條約和出演合同，她才知道，顧家聲的新電影片名暫定為《繁華聲聲》。

　　至于劇本？不存在的，根本沒有劇本。
　　準備？不，無從準備。
　　而她到定妝那天，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拿到了一個什么角色。

　　劇組其他演員都是有名氣的，雖然林熹暫時不知道是誰，但也知道他們和自己的待遇是不一樣的。他們的造型已經(jīng)敲定，劇組才通知她過來定造型先讓導演看看。

　　化妝室里，服化組的小姐姐對林熹說：“抱歉啊，鞋子我拿大了兩號。你身高至少有一六八，沒想到你居然穿36的鞋?！?br />　　而她拿了38的。壓根兒沒想到林熹的身高和腳掌長不成正比。
　　鏡子里，林熹披散著頭發(fā)，看自己身后的軟萌小姐姐吐了吐舌頭，說：“等等啊，我先去給你拿?！?br />
　　小姐姐剛走沒多久，林熹就聽到外面突然有了一陣兒小小的轟動。
　　“江臨來了！”
　　“什么？江臨？”
　　“等等我，我也要去！”
　　“快快快，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就走了！”
　　“我靠！我老公！光是聽到他名字就腿軟！”
　　……

　　林熹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起身，穿著那大了兩碼的高跟鞋就飛奔出去。
　　即使是有工作合約，讓工作人員不能隨意找明星簽名，但大家聽說江臨來了，都忍不住放下手中的事跑去圍觀。
　　林熹在一群工作人員中穿梭，眼看就突圍到最前排到剛進影視城的江臨，她右腳上的鞋子突然往前飛了出去，正好飛向江臨的臉。

　　林熹都驚了，突出重圍時右腳踏空，一個趔趄就向正前方堅硬的大地撲去。